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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东:一种爱自己的宗教

 真友书屋 2015-05-18



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超强学习能力,和学习热情的民族,这一点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例子,都可以说举不胜举,俯拾皆是。


至于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好学,这么能学,这其中除了一些久远的只剩下一些如烟似缕的历史原因,乃至一些至少到今天,还没有办法确认的基因特征之外,毫无疑问,作为一种行为的习惯和思想的定式,在很大程度上,要拜两千五六百以来的儒家思想的影响与熏习。


谁都知道,作为儒家的基础的《论语》,开篇第一句就是——

子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后,孔老夫子又屡屡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学习历程与心得,比如

子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诸如此类,等等。虽然没有详细统计,但是估计这个“学”字,在《论语》中应当是出现频率仅次于仁与义的几个关键词之一。


想象一下,在那个只要读书,就需要背诵《论语》的岁月里,这个“学”字,以及关于“学”的精神,将会怎样深刻的渗透在每一个中国人的思想之中。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我们从孔老夫子这里学来的这个“学”字,以及由此而被激发出来的学习热情与行动,可能是与孔子关于“学”的初衷,是有偏差的。


而且,这个问题不仅孔子在当年就已经意识到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偏差在当时就已经出现,甚至比较严重了,而孔子对“学”的倡导,正是有感于此,而发起的一场“运动”。因为——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很明显,古今不同,而且孔子是倾向于“古”的,是要引导人们重新回到古代的“为己”之学,并起今日的“为人”之学。


虽然这种区分看似清晰明白,但是只要稍微以深入,我们就会发现,为人和为己的确是一个挺难区分的事情。我们学习的那一项内容是完全为人的?哪一项又是完全为己的?在这样一个人与人之间,实际上是处于相互依赖的共生关系的社会之中,谁又能绝对独立的存在呢?


这么看来,孔子的这句话就是有问题的了。


当然不会的,因为如果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找到了破绽,那它就不会流传这么久了。


这里面的核心问题在于,孔子所说的“学”,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目的上,尤其是在目的上,与后来人们所说的学,有着本质性的区别。


对此,我们可以从下面的这段非常著名的,孔子评价他最得意的弟子颜渊的言论中,窥见一些端倪——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哀公就是与孔子同时期的鲁国君主鲁哀公,哀公问孔子,在他的弟子当中,有哪些是堪称好学的。


我们知道,在孔子门下,有孔门十哲,有七十二贤,这些人在今天看来,几乎无一不是好学的典范,然而孔子却说,只有颜渊(名回,字渊)这么一个弟子可以称得上好学。这倒也无妨,可能孔子的标准要高过我们普通人。


但,问题在于他给出的这两个依据——不迁怒,不贰过。


为什么只有做到了这两条,才能称得上好学呢?其中的“不贰过”,相对来说还比较好理解一些,但是“不迁怒”就好像与我们今天说的学习,完全不沾边了。


所以,结论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孔子所说的,所关注的“学”,跟我们今天所说的“学”在内涵上不同的。


既然这句话,能够清楚的告诉我们,孔子所说的,所关注的“学”,跟我们今天所说的“学”在内涵上不同的,那么关于孔子所说的“学”到底是指什么,我们也可以甚至是应当从这句话,具体的说就是从“不迁怒,不贰过”这六个字当中,就挖掘和探索。


显然,当把这六个字放在一块看的时候,这个“过”就是指我们在日常行为中的过错,因此所谓的“不迁怒”就应当是说,不会因为自己犯了错误,犯了过错,而迁怒于人。


那么,那么人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犯了过错而迁怒于人呢?人会在什么时候,迁怒于人呢?


一个毛贼,顺利的偷到了一个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居然还有一摞不算薄的钞票…这个时候,他会迁怒于人吗?当然不会,此时他应当心花怒放才对。所以,“迁怒”一定是发生在过错被人发现,被人揭穿的时候。


由此,我们就会发现,原来“不迁怒,不贰过”,其实是讲了两个连续的过程,首先“不迁怒”是过错被发现的时候,其次“不贰过”是过错被认识到之后的行为。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最基本的结论,那就是——“迁怒”与否,至少对“贰过”与否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那么什么又是“迁怒”呢?人们是怎么“迁怒”的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同样可以从《论语》中找到原始的答案——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

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舞雩”是当时鲁国用于求雨的祭坛,平时应当就是一处风景优美的休闲去处,这段对话,就发生在孔子和他的弟子樊迟在此游览的时候。“慝”是错误的意思,“修慝”就是改正错误的意思。


樊迟问老师,怎么才能有助于改正错误。孔子回答他“攻其恶,无攻人之恶”不就是改正错误了吗?

什么是“攻其恶,无攻人之恶”?大致有三种解释:

其一专注于自身的缺点,不要攻击他人之缺点——“躬自厚而薄则于人”(《卫灵公第十五》);其二当被指出缺点时,不以转而攻击别人的缺点以为托辞——“过则勿惮改”(《学而第一》);其三攻击某人所犯之错误,不要借势攻及其人的问题——就事论事,不做人身攻击。

前两者为修己之慝,后者为修人之慝。结合上下文来看,应当取前第二种最为妥帖。


因此,所谓“攻其恶,无攻人之恶”,就是对“不迁怒”的具体化。反之,人的所谓“迁怒”就是当被别人“攻其恶”,被别人指出过错的时候,就会立刻恼羞成怒,转而去“攻人之恶”,通过攻击别人的缺点错误来为自己寻找托辞。


这种行为,无论是在我们周边人的身上,还是再我们自己身上,都几乎是每天都要发生,甚至习以为常,以至于不以为然,不知道每天要进行多少次。


所以,孔子才会一针见血的将其指出来,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普遍性,更是因为它是横在一个人是否能够改正错误,实现进步的一道“坎”,只有跨过了这道“坎”,人们才能“修慝”,才能“不贰过”。


但是,我们对这句话的理解,还不能停留于此,否则的话,孔子就太普通了。我们需要透过“不迁怒”,继续深入的体会孔子提出这种观点的思想的发端。


因为,在所谓的“迁怒”,所谓的“攻其恶,攻人之恶”的行为背后,实际上隐藏的是不敢,不想去正视自己的丑陋,想从自己的丑陋面前,逃之夭夭的心理。


然而,丑陋的自己,同时也是现实的自己,所以逃避丑陋,就是逃避现实。但是,逃避丑陋却,一则终究不能改变丑陋,而让我们变得美丽,而只能让我们带着丑陋,在下一次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再次被人发现;二则也将因为它阻止了我们的“修慝”,而让我们无法去除丑陋,去探寻在被丑陋所掩盖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一个更加美丽的自己。


这个过程有点像照镜子,“迁怒”的人会因为看到镜子里面丑陋的形象,而赶紧扭过脸去,而赶紧去从脑海中寻找出一个更加丑陋的形象出来,实在找不到的时候,就随便从别人的脸上,找出一两出不那么耐看的地方指摘一番,来安慰一下自己。


随后会怎样呢?不过两种:

  • 要么是像前面说的,带着一张丑脸继续上路,等着下一次继续被人嘲笑;

  • 要么是按照传说中的美,拿些脂粉在脸上胡涂乱抹一番,去掩盖现在的丑,去制造所谓的美。

但是,无论怎样,终究没有看到真实的自己,而且越是涂抹,就越是看不到真实的自己。


所以,让“迁怒”者真正恐惧的,未必是当前的丑陋,而是对真实的自己的不自信;他们所要逃避的,也未必是什么当前的丑陋,而是要逃避真实的自己。


所以,反过来说孔子说“不迁怒,不贰过”的根本意图,就是要引导人们通过“不迁怒”去勇敢的面对真实的自我,并且通过“不贰过”,通过不断的洗去污垢,逐渐的去认识自我,去让真实的自我显现出来。

这样做的理论基础,当然是源于直观感受的,对人性伟大的认知与认同——当我们初生之时,我们会有什么过错,会有什么丑陋呢?一切的过错和丑陋,都是后天附着在我们身上的污垢,所以只要去除了,也就重归于美丽了。


有了这一层的理解,我们再来看老子关于“学”的态度的时候,就非但不会觉得那样刺眼,反而会觉得更加透彻直白。最典型的那一句就是——

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乍一看,老子的意思好像是排斥现实的“学”,而仅仅专注于让人摸不着边际的“闻道”。其实不然——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很清楚的感觉到,老子的“闻道”,才是孔子所要强调的那个“学”,也就是所谓的“为己”之学。


只不过,“道”是一个因为宏大而虚无的概念,而人本身却就是“道”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道”是大海,人就是其中的一瓢水,虽然在形式上,规模上明显不同,但是在本质上,却无二致。


所以,了解自己,就是“闻道”的最佳途径。反过来,也只有充分的了解了自己,实现了自己,才能真正看到自己的美丽。


因为,作为“道”这个大系统中的一员,一个组成部分,每一个人都自有在这个系统中,自有其位置;都自有能够让这个系统,因为我的存在而稳定的,不可或缺的“技能”。而这正是我们的美丽之处——我面容丑陋,但是我才智过人,能够在某些方面有益人。那么,我的这种价值,就会因为我面容的丑陋,而更显光彩,更能鼓励更多的人,充满自信。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孔子还是老子,都没有对技能的学习本身,采取排斥的态度。他们所要否定的,是某种特定的学习态度——为了迎合某些特定的需求,而去学习某项技能的态度。


因为,虽然人各秉天赋而来,先天的具备某种或者某些使之成为美丽的潜质,但是人在出生的时候,并没有随身携带一份“功能清单”,贾宝玉也不过带了一块石头罢了。


所以,一切技能的学习,非但不是有害的,而且还是实现并拓展对自我的认知的通道。所以,没有必要刻意排斥,视为影响德行修养的洪水猛兽。只是也没有必要,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不应当刻意追求。因为,那将是自己为之所牵制,而将其真的变成影响德行修养的洪水猛兽。一切率性而为,随性而往就好,而要做到这简单的“率性”二字,则非真诚而不行,非“不迁怒,不贰过”而不能。


所以,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儒家(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学”本质,就是要学着“真诚”,学着去认识原本美丽的自己,或者学着去看到,并欣赏自己的美丽。


基于此,我们可以说,以儒家为核心和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教人爱自己的宗教——这正是它既不是宗教,但又具有与宗教同等的心灵慰藉作用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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