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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声音里的老北京

 自定义1994 2015-05-20


北京的冬天,干冷肃清。20岁出头的摇滚青年秦思源在胡同租了间小破平房,作为北漂落脚点。小屋租金便宜但没暖气,他买了个电炉子成日开着,冻得不行时,就捂着被子窝在床上。

“你就听那鸽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从你头顶上空落进你耳朵里,声音又美又凄凉。”这是秦思源对20世纪90年代初北京最深的印象。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20多年后,他会为了一间“北京声音博物馆”,满北京寻找、录制鸽哨声。

如果说北京的历史是由很多碎片拼成的一幅画,秦思源在做的北京声音博物馆就是要去打捞、复原已经式微或遗失的老北京声音,把这块写满声音的记忆碎片重新放回拼图中去,让人“听见”更整体的北京城风貌。

其中有些声音,即使你已在北京生活多年,也可能从未听到过,甚至看名字都无从判断这是什么,比如:虎撑、唤头、唤娇娘、对君坐……



“蛤蟆骨朵儿——大田螺蛳——”

走入北京声音博物馆,在电脑触摸屏的左侧点选好年代、季节、时间段、天气:“50年代前”“春”“日”“晴”,再按“播放”键,耳边响起了卖糖葫芦的声音:“来——冰糖葫芦哟——冰糖嗒!刚蘸的!”还有一阵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和煦风声。

如果把“春”换成“秋”,你会听到卖秋海棠和柿子的吆喝声:“哎——没有虫的海棠哎,多给嘞”“赛糖的柿子像喝了蜜呢”。

再换成“夏”,是一串响亮的叫卖金鱼声:“大——小——嗨小金鱼儿嘞——蛤蟆骨朵儿——大田螺蛳——”秦思源解释说,“蛤蟆骨朵儿”是老北京方言,说的其实是蝌蚪。


▲北京声音博物馆

北京声音博物馆位于史家胡同博物馆内,是一间小小的馆中馆——超过三人便觉拥挤的房间里居中放着一台电脑,墙壁上挂着六台立体声环绕音响,就是这个馆的全部硬件了。

电脑屏幕上的“年代”这栏,有“50年代前”“50年代到80年代”“80年代后”三个选项。但实际上,目前秦思源和他的团队收集、还原的一百多种声音全都来自20世纪50年代前,20世纪50年代后的北京声音,他们还没来得及录制。

虽然音频数量不多,但当你站在馆内,把这100多种声音一一听完,会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站在遥远的民国甚至是清末年间的北平街头,听小商小贩走街串巷、吆喝赚钱,看胡同人家买菜染衣、补锅修碗、养鸽饲鱼、平淡度日。


▲打开Wi-Fi,来听听老北京的声音


听着声音,过日子

“老北京人会听着声音,过日子。”秦思源说。

清晨,当水在水车里摇晃的“咕咚咕咚”声响起,居民就知道一准是卖水的来了,纷纷拿桶出去接。

当“西红柿哎、蒜来哎、韭菜、西葫芦嘞、洋白菜耶、夏冬瓜、胡萝卜、扁萝卜哈,嫩了芽的香椿、腌雪里蕻哎、腌疙瘩头哎”的唱腔飘来,不用说,那是卖菜的经过,在用好嗓子招徕顾客。会把货品唱出来的还有春日早起卖花的后生,“玉兰花来,茉莉花——”一喊出去,半条胡同都能听见。

“酸梅汤,桂花味,喝到嘴里面冒凉气,又解渴,又带凉,不信您就弄碗尝,大碗的酸梅汤来,俩子儿一碗。”夏天中午,卖酸梅汤的叫卖勾得人唇齿生津。他们一手拿着“冰盏儿”,边吆喝边掂碗打节奏。所谓“冰盏儿”,是用生黄铜制成外面磨光的碟形碗两只,夏季时除了卖酸梅汤的,其他卖冰镇果子干、红果糊子膏、雪花酪的都用这个小响器来吸引顾客。敲打时,两个碗摞在一起,夹在手指中,相互敲击,“嘀嘀嗒嗒”声像露水一样清凉。

到了下午,叫卖声更多,“修鞋补鞋——修理皮鞋——”“修理雨伞——旱伞——”尾音都拖得格外绵长。深夜,会听见“硬面——饽饽!”的厚实声音,反反复复就这一句。硬面饽饽是一种形如烧饼、里边有馅的点心。那时候北京人晚上好搓麻,打到12点,一看这么晚了,得,买点饽饽吃完再打。


▲老北京吆喝是北京市的汉族民俗文化之一,图为“京城叫卖大王”臧鸿


“好多声音已经没喽”

北京声音博物馆里的很多声音是秦思源找阿龙录的。

阿龙今年51岁,北京土著,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家祖上是满族镶黄旗,在北京城已经三百年喽”。他爷爷、父亲都曾在皇城脚下卖过糖葫芦、豆汁、冰棍、海棠……他喜欢收藏北京响器,也跟着家里老人系统学过老北京各行各业的叫卖声。

“我出生的时候,好多声音已经没喽。我是听我爸我妈他们回忆,跟着学的。”在他父亲小时候,卖冰糖葫芦的人会在身上揣一个装满钎子的竹筒,钎子上烫了点,走到巷子里,吆喝几声,等小娃娃们都围过去后,拿出竹筒,摇一摇,让娃娃们抽,抽到最大点的,糖葫芦免费送;没抽中,还想吃的,对不起,你得自个儿掏钱买了。

解放前,听到虎撑(游医手中的药铃)窸窸窣窣的响声,大家就知道是郎中路过,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家人就会出门喊郎中进屋看病。


▲虎撑

阿龙收藏了一些清朝、民国年间制造的虎撑,样子好像面包圈,里边装了铁珠,一晃就响。小的虎撑像戒指,可以套在手指上,大的像手镯,可以拿在手上。“一般看小病的郎中晃小虎撑,能看大病的才晃大的。”

若听见急促的一连串“格挡格挡格挡”,那就是“唤娇娘”了,青年小伙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唱:“卖梳头油卖网子——卖雪花膏卖年刨花——外带针头线脑——”阿龙解释说,词里的“年刨花”和今天的发胶类似,是卖给女人用的,它是取榆树的一层树皮薄膜,拿石头捣碎后制作而成。

至于响器声里的“对君坐”,说的则是修脚。做这行的不吆喝,就拿两块长木板,打快板似的打出声来:“嗒嗒嗒嗒嗒嗒”。

脚铃是装在人力黄包车上的,坐在黄包车上的人踩两下脚铃,“丁零……丁零……”师傅就明白客人快到地儿了,该停车了。


▲洋车脚铃(左)和卖香油敲的油梆子(右)

虎撑、唤娇娘、对君坐……每一种响器,都代表一种行当。老北京胡同人家一听,准知道街上过了什么商贩。

而阿龙赶上、听到过的有“格隆格隆”的驼铃声,这声音一直响到20世纪80年代末。

“染布——染线来——”的声音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也都还有。染布匠驮着大匹待染的布,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喊,声音里还混杂着二八式自行车“丁零零”的车铃声。

“当当当当——”这豆腐梆子发闷的声音,也延续到了20世纪70年代。豆腐梆子是用木头制成,形如元宝,寓意招财进宝。阿龙小时候时常被大人吩咐出去换点豆腐回家,“过去我们不说买,说换。你可以给钱,也可以拿东西换。我记得用黄豆、芝麻都换过”。

听过的老北京声音里,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童年过年,大人带着他们一帮小孩唱北方童谣:“一个小孩趴井台,摔了个跟头捡了个钱,又打酱油又买盐,又娶媳妇又过年……”


声音是北京文化的一部分


▲秦思源

北京声音博物馆里收录的不少响器声、叫卖声,秦思源是做了这个项目才第一次听到。他是中英混血,外祖母是民国三大才女之一的凌叔华,住在史家胡同24号院里,后来秦思源的母亲把宅子捐给了国家,建了史家胡同博物馆。

他小时候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稍大点就出了国,20世纪90年代初回国搞音乐,待到1995年回英国。他做过大英博物馆的敦煌文物保护项目,后来又涉猎当代艺术,做策展人。

这些经历让他意识到,声音是北京文化的一部分。“北京人养鸟养虫这些‘玩儿法’很多是跟文化有关的,他们养鸟虫来听声音,北京的叫卖响器也极具辨识度。”早年他听过的鸽哨声,还有他没听过的、已经听不到的那些声音,应该被记录被保存。2012年,当北京市东城区街道办事处找到秦思源给将建的史家胡同博物馆提建议时,他立刻想到了做“北京声音博物馆”。

真正着手做时,秦思源发现有些声音很难还原。比如,光录鸽哨声就花了他三个月。首先鸽子品种得对,必须是中华观赏鸽,不是信鸽;另外养鸽子的人家住的地方得安静,因为录时不能有车声、装修声等杂音。秦思源最后在郊区找了一户世代玩鸽的人家,他们还保留着给鸽子带哨的习惯。


▲张宝桐和他制作的鸽哨。“清脆铃声放鸽天,春风流声粉云边。竹筒截出伶伦手,文后推桐小字镌。”在民俗泰斗王世襄写的小诗中,前两句描写的是曾经盘旋在北京上空的鸽群和悦耳的哨音,这哨音如今已经难觅踪迹了,而后一句“文后推桐”的“桐”字,指的便是北京城“文”字鸽哨名家张宝桐

秦思源计划在今后五年内,收集上千种北京声音,并建一个网站,让人在网上点击就能听见老北京的声音。

他还想还原出各个年代甚至年份的声音,这当中会涉及很多有趣细节。比如1949年后进入社会主义时期,不许小商小贩出来,叫卖声渐渐就没了。“大跃进”时,麻雀被认为是四害之一,全民打麻雀,那段时间麻雀声也消失了。解放前,一个人往往一辈子都不走出所出生的城区,东城、西城等不同城区的北京市民口音都有所不同,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不同年代的交通声也有变化,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人骑车,一到上下班,自行车车铃声、刹闸声此起彼伏;90年代后,汽车车轮声、喇叭声慢慢就多起来了。

秦思源设想,北京声音博物馆的理想运行状态是能让听众自由选择具体时间、场景的声音来听,比如1973年的秋天早晨在北京南城街道上的声音。

“人们听到这些声音,当时可能只是觉得有意思,就像我20岁时听鸽哨声一样。但没准,多年后,他当年听到的那个声音会在冥冥中影响他做某个决定,就像我现在做声音博物馆一样——这也是我们做文化保护的一个有趣之处。”秦思源说。■

(《青年文摘·快点》,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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