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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涓涓细刘 2015-05-23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鹧鸪天》

晏小山是临淄公晏殊最小的儿子。晏殊曾官至宰相,可是晏小山却不屑于混迹朝堂,不爱虚誉与逢迎,也从不曾因为父亲的权势而混个体面的官职,所以在官场中一直卑微。小山的性格也是很秒,黄庭坚在《小山词序》里说他“累隗权奇,疏于顾及”,意思是讲他很有个性,不合常情,从不理会他人的言语忌讳,我行我素。侯门公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然,加上异乎常人的聪明文才,这种高贵与傲气有时便成了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时常沉溺在自己营造的情绪里,孤芳自赏地沉迷,人生就是一个人自编自演的戏剧,不允许别人来操控的一场悲喜。

小山与父亲晏殊齐名,合称为“二晏”,可是两人所写之词的情调却并不相同。晏殊位极人臣,一生得意,于人心难测的庙堂之外抒发的是一种春花秋月似的闲愁。而小山在名利之外,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真实、干净的情绪,真挚的情感。就算颠沛的命运,没能给他带来应有的安闲,他依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少年时富贵荣华,苍老时穷困潦倒,虽然被命运弃如敝屣,他仍旧怀着年少时的那个孤单的梦想,仍旧难舍青春那些依然清晰的回忆。

小山极为喜爱填写可以演唱的小词,但是嫌当时流行的乐府词粗俗不可听,没有一片可登大雅之堂,于是他用诗的语言来填词,鲜艳明丽,对酒当歌,毫不含蓄地唱出心中所想所思。那时,小山有两位亲密好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其家中养有几位能歌善舞、貌美品端的歌伎,分别叫做莲、苹、云,在小山的词中经常可以见到她们的名字。虽然是歌伎,但性情与才情都不是寻常女子所能及,小山每写好一个乐章,就拿来与她们共享,将词稿交给她们歌唱,他与朋友三人就在旁举杯聆听。他们更像是相处在一起的朋友,青春年少时浪迹常规之外的情绪,隐藏在世俗之外的秘密。寄寓词中的情愫,通过少女曼妙的歌声缓缓流淌。相对无言,心照不宣,一种奇异的共鸣在朦胧暧昧的空气中涌动,时间静止在每次歌唱间的片刻,此情此景,已够回忆半生。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陈君龙罹患重病,沈廉叔更是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陈沈两家从此破败,家中的歌女也流离失所,最终沦陷风尘之中。昔日相知的伙伴,相伴而欢的从前,如今只剩下孤单的一个人。那些曾经视为知己的女子,现在在何处唱着怎样的词?那已经是再也不属于自己的故事,可是想到她们从此远离,心上像是被割掉了鲜活的一块,是一种如此痛楚的缺失。那些属于青春的真实与纯然,似乎也随着她们的离席而纷纷散场。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曾经繁华,欢乐的相聚像一场流转的迷梦,梦醒后便销声匿迹,结束得如此迅疾。而今人去楼空,旧日里总是被美酒欢颜填充的阁楼,现在只锁得住寂寞与虚无。时光从每一个缝隙中流失,带走了青春,一夜间迈向了暮年,像一场不可避免的逃亡,卷走了所有值得珍惜的东西,只剩下回忆空空荡荡地回响。

从昨夜的宿醉中醒来,转眼望见门前的帘幕低低地垂着,随着门外的微风轻轻地摇动,细细的丝线穿着朱红色的珠子,在摇动中轻轻地相互敲打,像是去年春天我们离别时,风中飘动的杨花。你站在纷纷扬扬的花树下对我微笑,你的左眼角上有一颗泪痣,仿佛在嘲笑世间虚假的悲伤,而如今它是时间在我心上烙下的关于你的印记,每当想起你,它就硬硬地疼痛,揪起我青春的回忆。记得初次见你的瞬间,你在罗衣的腰带上打下了两个心字结。你从容地弹奏着琵琶曲,丝弦中流出缠绵婉转的情思,一如你那双清澈而含笑的眼。

李白曾用一首《宫中行乐词》来描绘一个歌舞的宫女—— -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宝髻,石竹乡罗衣。

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是说这位从小生长于皇宫里的姑娘,喜欢在发髻上插上一枝山花,在轻柔的罗衣上绣上石竹。她常随着帝王进出于深宫,她轻盈地舞动着,像一片彩云,飘游于每个角落,真怕当歌停舞歇的时候,她就随风飘散了。

当时我们分别的时刻,月光下你明亮的身影也如同一片彩云般缓缓从我心头飘逝,从我生命里离散。此刻明月尚在,依然清晰地照着当时曾经坠落的时光。彩云如今在何处流转,你如今又在谁的目光下轻拨心弦?不断落下的杨花中,我独自凝立,孤独得难堪,偏又遇上细雨中相伴飞过的燕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世间的人事如此的奇妙而难以操控,恍惚中雨点打湿了我的右脸,爱情在湿润中画下了仓促的句点。

也许是拥有的美好太过短促,晏小山便常常怀念以往的欢愉。他活在一个缠绵华丽的回忆中,仔细地温习着青春的伤口,认真地生活过,然后认真地想念。只不过青春从不依赖回忆,他反复追悼的也许只是已经支离破碎的时间,不管怎样怀念,得到的也只有触摸不到的故人的身影,和形单影只的难堪。

可是人生如此短暂,我们又怎能忍心向他说穿这些残酷的真相?他心中总有那个穿着霓裳的女孩,捧着玉制的酒盏,认真地劝酒,谁能忍心拒绝这美酒香艳?竭尽全力也要喝下,遇上此等的欢乐事,即使醉颜酡红也要享受心中的畅然。只是两字“当年”,便让一切热烈消弥,只剩下怅惘的追忆。

那当年的女子整夜地在眼前舞动着,时间在跳动的身躯中簌簌地穿过,转眼已是明月中天。她手中拿着画有火红色桃花的扇子,挥动着修长柔软的手臂,旋转着身体,可是眼睛却凝视着另一双同样执著的眸子,华丽的盛宴仿佛突然变成了两个人相约的世界,一个舞动着年轻的爱恋,一个畅饮着沉醉的迷失。就这样彼此纠缠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直到乐声终止。时间又回到现在,才发现一切的迷恋只是发生在昨天。

从分别的那天起,相爱的两个人彼此生活在各自的寂寞里,怀念着再次的相逢,做着相同的梦,有着对对方深深浅浅的思念。今夜看到的你,是真实的你吗,还是又一个思绪迷乱中的幻影,你知道吗,那些回忆同样折磨着我的灵魂,而我又如此地依赖着它们才得以逃生。

所以今夜我要尽量使灯火点得最亮,好看清楚你久违的容颜,因为我是如此害怕这次的相逢只是一场难以忘怀的旧梦。

晏小山的词总是带着灿烂的青春色彩和浓郁的怀旧情绪,追念少年往事似乎是他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也许是那段相伴同欢的过往太过热烈,又太过匆忙,他平生所有的愉悦似乎随着那段时光的流逝,而死于青春。那些曾经深远绵长的友谊与爱情,骤然间流离失所,年少时应该绽放的所有情绪,一下子郁结,找不到出口释放,只能不断地凭吊,不断地揭开旧日的伤痛,仿佛只有这种剧烈的疼痛才能提醒他曾经真实地快活过,悲伤过,热烈地爱过,生活过。

也许晏小山是心思太细腻的孩子,太容易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才会在自我营造的悲伤中不可自拔,才会将整个生活的美好都寄于一场没有完结的青春,一长串不太完整的回忆。他不像他的父亲,晏殊进出于庙堂,世间事在这进出之间改变了分量,他所看到的是更加宏观的人生,是人作为个体面对造物的不可知与无奈,所以他的情感是超脱的,不能释怀的人事就让它们轻描淡写。而小山看不到这份辽远,他的青春就是整个世界,他的情感比晏殊要真挚,只是真挚得有些盲目,他始终参悟不透,又太过于依赖回忆,所以才会容易在梦境与真实之间迷失自己。

晏小山的生命本身是一个被诗化了的童话,只是这个童话只讲一遍。结局虽然看似美满,但其中的细节要细致地品尝,最后的尾声还留有无限不明的回响。就像一生只此一次的青春,虽然美好,虽然珍贵,但只是生活中的一段路程,并非全部的人生。往前还有很多的故事要讲述,还有很多的片断要揭开,它们是青春的后续曲,同样值得等待。青春不只有回忆,还有未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自然的消逝与诞生,都不等待我们的思量,世间本无常,有太多没有办法的抑制与挽回,“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懵懵懂懂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春,还没来得及反应,时间就把人匆匆地拽入了成年。举杯间,转眸间,世界就发生了众多不可知的改变,诞生在不知名的角落,消失在毫不经意的瞬间。可是有变者,就有不变者。“似曾相识燕归来”,如今转回的燕子是旧日在此筑巢的燕子吗?也许它们恋旧般地再一次飞来,也许这并不是当年那多情的一只,也许只是也许。“燕鸿过后莺飞去,细算浮生千万绪”,不管是落花,还是归燕,都在提醒着我们人生所经过的细细琐琐的人事,已经过去,干干净净地变成回忆,沉淀在时间的心底。或者它们在某个夏初的早上,因为喝下了一杯新鲜的酒酿,因为听见了一曲写好的新词,因为发现了去年穿旧的衣裳,而生发出新的枝丫,在小园香径的深处悠悠地徘徊,轻轻地啭响。

晏殊写春天的词有很多,最喜欢的还是这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没经历什么巨大的波折,所以感情总是在细微处生长出敏感的新芽,伤心或者快乐都是恬淡纯净的。“一向年光有限身”,春天是美好的春天,也是短暂的春天,年华也如这季节般短暂,只是春天还可以再来,可生命却只在人间走一遭,所以就更是有限。这样深沉的思虑,李后主在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沉痛后才写出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悲哀,而晏殊凭着自己敏锐、真纯的心灵就体会得淋漓尽致。而且把这深沉的悲哀与面对时间无常的无奈,只用一句清清淡淡的话语就写得如此让人感同身受。短暂的韶华,短暂的相聚,偏偏离别又是如此的轻易,所以不如有酒的时候就开怀畅饮,可歌的时候就相和而歌,别让暗销心魂的伤感比歌筵酒席更多,与其担心离别的伤怀不如珍惜相聚时的欢乐。因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念远是空的,伤春也是空的,怀念远方的良人却不得相逢,挽留失去的春天却不得回应,所以“不如怜取眼前人”,只有当下的一切才是牢年抓在手中可以操控的人生,才是值得追索的爱与相思。

晏殊企图用他的文字挽留一个春天,只是这挽留显得含蓄而深沉,像一个不善言语的少年,试图表达自己的心愿,只是话还未出口,春天已然走远。于是,少年望着远去的季节,开始思虑人生与时间。“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时光反复地在生命里纠结,又瞬间离散。面对着它不可抗拒的张力,人显得卑微与无力。纵然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挥霍,却始终在它的旋涡里挣扎,它热烈地燃烧,我们就纵情,它无情地流失,我们就哀伤,我们在它的牵引下尝遍世间所有情绪的滋味,最后回转到原点,才骤然间明白了什么是人生。

晏殊就是这样一个虔诚的少年,因为没有承受波折,所以始终有着纯然的胸怀,面对世间万象,面对流动的悲喜,始终安静地接纳,体验它们所带来的阴晴圆缺,并时时表达着对它们的领悟与感怀。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他竭力保留身上那些少年时代纯正的爱与思虑,不让朝堂内外的尘埃沾染那些对人事最真实的感受,所以他在词中才能写出高蹈的情思与心态。面对时光,面对自然,才有了一份超脱的飘逸,面对纷繁的人世变幻,也只是挥挥衣袖,一笑泯哀愁。他像是站在时间的上游,看着欲望漂流,然后不为所动地窥视自己的心房;喧哗退却,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讲述着什么样的语言,明明白白,人们能够清晰地听见。

春天将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少年站在这个季节的边缘,他平静地回眸,又平静地目送她走远,时间留下了什么气味与细琐的留恋,心底早已了然。


注:本文出自张溪琳《山月不知心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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