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七绝廿首,向被红学界重视。其透露的信息颇多,除在小序中回答了作者是谁、大观园本于何址等红学问题外,还用诗对《红楼梦》早本(以下简称“早本”)内容进行了描绘,是至今为止证实早本的最重要的也是记录最详的依据。现存的各脂本均属《红楼梦》今本(以下简称“今本”),上限无出于甲戍(1754年);明义所看到的早本可考为何年之本,红学界诸说不同,张爱玲说是1754年本前最后的一个早本(《红楼梦魇》P106),吴世昌说是1754年之前、未与《风月宝鉴》合并前的早本(《红楼探源》P 317,P 633),两说法靠近,后者更确,本文从之。至于探究早本之重要性,乃在正本清源,不仅可凸现曹雪芹的创作历程、心理历程,对今本80回后之探佚,亦可树立一对照坐标,免走歧路,同时亦可为其他红学问题的研究提供依据。 一 明义字我斋,满族镶黄旗富察氏,是乾隆的皇后富察氏的侄儿,乾隆的侍卫明琳、明瑞的兄弟,曹雪芹的同时代人。其《题红楼梦》七绝廿首,收在《绿烟琐窗集》里,上有小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这小序首句的“出”字,周汝昌认为是“出示于人”的意思(《周汝昌点评红楼梦》P220);吴世昌更进一步,理解为雪芹“亲出”,并告诉过明义家事——“否则住在北京的明义怎能知道曹家上世在南京的事”(同上P625)。吴世昌的看法应是对的,小序并无出现史误,与袁枚等人误把雪芹看作是“曹练亭”之子(应曹楝亭之孙)不同,故曹雪芹亲自出示给他看、并告诉过他家事的可能性大。显然,用这篇小序回答作者是谁、早本所本何事等红学问题,相当有力。 袁枚《随园诗话》卷二第22则引了明义《题红楼梦》诗中的第14、15首,虽未着评语,但卷二题为“善取之皆成佳句”,其况亦可知。卷二第3则袁枚以自己的诗解释道:“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下喜报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门,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因道:这样的诗便谓“善取之皆成佳句”。明义之诗亦作范例,可见应也是“叙而不作”,似可信为无与其所见的走样。 《题红楼梦》七绝廿首,当按所见早本内容次序排列。吴世昌也如此认为,但他又说,“第十七首被抄错了地位,第十九第二十首应互换次序”(同上P641)。此须一议。 第17首:“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吴世昌认为是写黛玉初入贾府时与宝玉同室榻的情形的,当在小说开始不久,今放在靠末之处,可见是抄错。今本这一情节在3回。时黛玉六岁,宝玉大一岁,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虽同榻也不能“破瓜”,是可以肯定的;但若说此时的黛玉是“红粉佳人”,宝玉是“锦衣公子”,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且早本不同于今本,张爱玲“详”全抄本,见凤姐问黛玉岁数处,黛玉答曰“十三岁了”,即疑是早本的“漏网之鱼”(同上P43)。这看法是对的,因上一回黛玉“年方五岁”,翌年从扬州进京,不可能在路上走七年;且今本3回两玉相见,那诗赋的形容,殊非六七岁,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了(本文所引《红楼梦》语,凡无另注出处者,均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版本)。看来那诗赋,也是早本的“漏网之鱼”。既已十三四岁,却由贾母主持,让他俩“同室榻”,于理上不通。 今本19回说在黛玉进园前,湘云、宝玉“随贾母”住一处,21回又通过袭人回忆,言曾服侍过湘云几年,十年前两人西边阁夜读,说过些长大后羞于启齿的话——意为“要跟袭人同嫁一个丈夫,好永远不分开”。张爱玲认为,这些都是早本的“漏网之鱼”,因为“按照今本,宝玉这一年十三岁,黛玉比宝玉小,湘云又比黛玉小,十年前至多是个一两岁的婴儿”,焉能说得出此等话(同上P204-205)。早本既有宝、湘青梅竹马、同室而榻,就没有宝、黛青梅竹马、同室而榻。因湘云小,待她读书、会言婚嫁时宝玉年纪应不会很小了,他不可能两度童年,再与黛玉青梅竹马、同室而榻。由是,吴世昌之说彻底落空。 然第17首诗的女主角又是何人?周汝昌早年认为是宝钗,乃指与宝玉婚后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他的理由有三:(一)诗排在晴雯芙蓉诔诗后,按次序应是宝钗婚嫁了;(二)“红粉佳人”一词不指少女;(三)“梦魂多个帐儿纱”指灵魂未通(同上P195-197)。周汝昌此说,张爱玲认为不妥,理由是诗中言“同室榻”为“不妨”,若两宝已成婚,何来“不妨”(同上P255)。张爱玲说得有道理,况且,一向憎恨程高续本的周汝昌这回竟忘了,两宝成婚后同室榻而“未破瓜”的情节,恰是程高续本里的情节——以此说早本显然不妥。周汝昌晚年亦知早年言写宝钗不妥,更正为疑写湘云的——当然不是指与宝玉早年的“同室榻”,而是在住大观园期间的“同室榻”(在今本63回眠芍药、寿怡红情节里),因为已经是“锦衣公子”与“红粉佳人”了(《红楼夺目红》P107)。此说似有道理,然排列次序则未尽吻合,且疑与第13首诗犯重(说详后)。 然则,还有更像第17首诗的女主角的么?张爱玲以为晴雯更像,理由有三:(一)51回及77回分别有说宝玉与晴雯同室而榻;(二)51回太医来给晴雯看病,暖阁上挂着“大红绣幔”,78回《芙蓉诔》里也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句,同对诗中之“帐儿纱”之说,疑早本有宝玉“隔帐看她的睡态”的情节;(三)前一首(第16首)乃写晴雯之死及宝玉祭晴,这一首补充说他们虽同室而榻却“未破瓜”,点其冤也,也合排列次序(同上P253-255)。如是,第17首诗不能算“抄错了地位”。 吴世昌说第19、20首换了位置,也未必。第19首:“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纵)使能言亦枉然。”乃从早本的高潮“散场”(据张爱玲考,同上P145)写起,一直写到“石归山下”(那当是全书的结束了)。第20首:“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乃写脂批所云的“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与“花袭人有始有终”情节(庚辰本19、20回批),居第19首所写的中间部分,即在“散场”与“石归山下”的中间。因之,从情节来看,两诗难分先后。再从意思上看,两诗都有概括全书之意与弥漫浓烈感慨,然诗人之评价,终在第20首中见得分明,其更当得起收束大任。可见这位置是合适的,未必需要调换次序。 明义的《题红楼梦》七绝廿首,既按所见的《红楼梦》内容次序排列——第1首是总冒,第2首从进园开始,至第19首“石归山下”,是大结局了,然后以第20首收束。照此看,明义所看到的是全本,更可证是早本——因今本未完,甲戍本、靖藏本1回皆有脂批云:“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明义以诗咏早本,即令全本,然亦只能有所选择;但若果真“善取”,主要的重要的情节当不会遗留。如是,我们来看下表:
从上面的排列可见:(一)今本19回前除梦游太虚情节,诸如元春省亲、秦氏之死、凤姐协理宁国府、弄权馒头庵等这样的大事,明义诗都没有记,应是早本没有。(二)今本36回至62回的情节,明义诗也基本没写,至少可以断定,二尤故事、宁府除夕祭宗祠故事、探春兴利除弊等故事,早本也是没有的。(三)据脂批,今本80回后有贾府事败被“抄没”、宝玉“悬崖撒手”等大事,明义诗一字没提,似早本也没有。(四)这廿首诗所表现的情节或细节,大都与今本有不同程度上的相异。据此四点可知,早本的篇幅没有今本大,内容也没有今本丰富,主要写宝玉与大观园中女子的情感纠葛,且较单纯,更青春浪漫,悲剧效果也不如今本强烈。 二 对明义所看到的早本的探佚,还可依据脂批。因为脂批非常特殊,把早本的批语都保留了,甚至有另一早本《风月宝鉴》的批语也保留了——估计后期的编者脂砚或畸笏,为怀念早期脂批人,或留下早期创作痕迹,故意留下来的。在研究早期脂批方面,自上一世纪中叶开始,如吴世昌、张爱玲、邓遂夫、王三庆、郑庆山、朱淡文等许多红学版本专家都做了不懈的努力,成绩显著。本文借助他们的研究,对明义所看到的早本进行探究。 明义诗中有4首专写黛玉,其中两首写了其病,占50%,分量之重可见。第3首:“潇湘别院晚沈沈,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这是写进园之初宝玉的问病,“闻道”二字即可见出(也可见出早本没有两玉的青梅竹马)。有问病自然就有“药方”。庚辰本28回脂批说:“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这显然是早期脂批,因今本没有“回回写药方”。早本“回回写药方”,问病自然频繁,感情也在问病中加深,所以第14首云:“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这里写病加深,人更美,也懂得体贴问病人(宝玉)——黛玉似乎比今本温柔些。须留意,这两首诗都将病与爱连在一起——爱愈深病愈重,反之亦然,似乎预兆了结局。另外,所写情景也与今本不同。第3首情景,今本26、29、30回皆有,但均白天,不是“晚沈沈”。第14首情景,今本34回情节近之,但时间在黄昏掌灯时,非午后,且无宝玉的问病与黛玉的“慰言”。 第5首写两玉对泣:“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复抛来。”情景与今本30回情节也有异:黛玉哭来得快也收得快,含泪笑后,还与宝玉对抛抹泪之“三尺玉罗”(今本是黛玉将绡帕摔给宝玉)——充满纯真、浪漫气息的。黛玉似比今本开朗得多,虽然其病似更严重。 与今本比,早本的宝玉似乎更喜欢宝钗。甲戍本28回脂批说:“宝玉忘情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屡屡)忘情之引。”今本没有宝玉“累累忘情”于宝钗的情节,故是早期脂批。明义第4首写宝钗扑蝶:“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雨(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与今本27回扑蝶情节多有不同,今本不是“小蝶”,是“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总让人想到扑的宝玉;宝钗扑蝶罢,还有意无意地做了一件嫁祸于黛玉的事——这是明义诗中无的,倒有遗扇的细节。这遗扇给谁拾了呢,莫非宝玉?该不是他拾到后又“忘情”了一回? 庚辰本42回有脂批:“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这当然是早期脂批,因为:(一)此批今放于42回中,却说38回事;(二)今本38回诗社题菊花、咏螃蟹,也没有“二人合而为一”情节;(三)就今本内容往80回后想,所猜的结果也会觉得此言“谬”。照看,这是批的早本。看明义诗,钗、黛虽都意属宝玉,但似还是挺和和气气的,没有今本的大吃对手之醋。如第10首:“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幔逡巡。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絮听不真。”这情节在今本26回中,黛玉的心态却迥异。这诗说黛玉进了怡红院,见宝钗在里面,虽也“愁惊”,然悄然退出,在阶下徘徊。但今本黛玉来后是敲门,偏晴雯不让进去,后来见得宝钗出来,即时伤感。 在早本中,宝钗还很有可能与黛玉同岁,都是13岁。今本4回宝钗到贾家时,薛蟠“年方十有五岁”,宝钗“比薛蟠小两岁”,即13岁——这是不对今本时间表的,怕也是早本的岁数。如果钗、黛同岁,二者“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的可能性就更大。 据张爱玲考,“早本的白日梦成分多”(同上P128)。因此,早本的钗、黛的合二为一,又一而为二,当是在宝玉的“白日梦”里表现。明义第7首诗云:“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嬴(赢)得静工夫。”周汝昌、吴世昌都认为前两句写宝玉梦游太虚事,但后两句,周汝昌以为是写“初进园时作四时即景诗事”(同上P213),吴世昌则疑为早本“宝玉在梦中阅图时警幻(或别人)命他‘题诗’”(同上P630)。两说法均无不可,但结合庚辰本42回脂批与“早本的白日梦成分多”的特点,似可另有新解。 第7首诗有写宝玉梦游太虚事,因开篇即云“红楼春梦”,今本梦游太虚事发生在春天,梦中宝玉看了正钗册中的判词及画,诗中“金钗正幅图”大概就是。今本宝玉梦游太虚事发生在白天,在早本,白日梦的成分应更多些;梦中恐怕也有“兼美”,但应不是秦氏。因秦氏来自另一早本《风月宝鉴》,即早本没有秦氏——庚辰本13回回前总批录了一首早期的回前诗:“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这首题诗,分明把秦氏与《风月宝鉴》粘在一起。靖藏本的这首回前诗有异文,“古今风月鉴”为“今观《风月鉴》”,更见得秦氏来自《风月宝鉴》。 那么,早本的“兼美”是谁呢?据庚辰本42回脂批,笔者以为应是“钗、黛合一”的幻像。甲戍本5回的太虚幻境节,写至警幻荐“兼美”处有脂批云:“妙!盖指薛、林而言也。”这也是旁证。还据庚辰本42回脂批,可知在早本,这有“兼美”出现的太虚之梦,应在38回出现,是在全书“三分之一有余”的位置(也知这早本是个百回本)。位置既不同,作用也会不一样:一是今本判词判的是未来,早本“题诗”当主要判“风流”往事;二是今本警幻秘授云雨,乃启蒙“意淫”,早本是为赢得“静工夫”。这“静工夫”一词,多有人以为费解,笔者以为当有这意思:平日里钗、黛各自美艳,弄得宝玉朝秦暮楚,好生矛盾;今梦中“二人合而为一”,成了“兼美”,题诗也在同一首,故赢得“静工夫”——内心矛盾的平复及心理平衡了。 如确,早本情节赖以展开的主要矛盾与今本不一样:今本强调的是(用毛泽东说法),两玉的爱情是“同一人生观互相结合的爱情”,而两宝则是把非同一人生观的人拉在一起的婚姻悲剧(见《毛泽东读书笔记》P1461);早本显然不那么对立。 也因之,在早本中,黛玉之死应与两宝成亲没有必然联系。明义第18首诗云:“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痛续红丝。”张爱玲解释道:“末两句表示得很清楚,黛玉死的时候宝玉还没有结婚或定亲。”(同上P144)因为若有,就不能说“起卿沉痛续红丝”。而且,可能还有宝钗安慰、关心宝玉的情节,否则脂批就不会说:“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关于第18首诗的前两句,也有被确认为是早期的脂批可印证。庚辰本27回脂批说:“《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甲戍本27回脂批又说:“《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均与诗中“似谶成真”的意思合。可见《葬花吟》在早本与今本的作用并不一样,在早本,它是统领全书的总纲。 三 明义的《题红楼梦》七绝廿首,在“十二正钗”当中,除前述的黛玉、宝钗外,可能还出现了湘云、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宝琴、李纹、李绮等。 为什么这样说?早本的“十二正钗”,当与今本不同。庚辰本49回脂批说:“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吴世昌考为早本的脂批(同上P578)。看49回,出现的是5回判定的“十二正钗”中的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8人,另有身份可入“正钗”的宝琴、李纹、李绮、岫烟4人,恰好12人,没有5回判定入“十二正钗”的元春、秦氏、妙玉、巧姐4人——元春当是早本就有,没有疑问的(今本已嫁入宫,虽不出现,然亦当算在内);倒是岫烟当无,据张爱玲考,早本没有宁府与贾赦一房(同上P208),岫烟是邢夫人家的亲戚,自然没有。换言之,据此脂批,早本“十二正钗”是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宝琴、李纹、李绮,没有今本的秦氏、妙玉、巧姐。此说,明义诗第2首也可作旁证。 第2首诗云: “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乃写众钗的出场,须留意“娣娣姨姨”四字。“娣”有三义:一是妹妹,二是弟媳,三是同夫之妾;可延展至姐姐、嫂子,乃至“表”的“堂”的。“姨”有两义:一是妻妹,二是母亲的妹妹。由此可知,黛玉、宝钗、湘云、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宝琴、李纹、李绮都属宝玉的“娣娣姨姨”之列,而秦氏、妙玉、巧姐三人却划不进去:秦氏是侄媳妇,妙玉是外人,巧姐是堂侄女。由此亦知,在早本,前者才是“十二正钗”。 据张爱玲考,早本里的“娣娣姨姨”,多有身份与今本不一样。如早本的宝钗就不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因戚本67回是很旧的本子,内有“宝钗乃系王夫人的表侄女”的“漏网之鱼”(同上P169);元春也不是皇妃而只是王妃,今本63回在探春抽得“杏花”,众人惊讶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这“漏网之鱼”便可为证(同上P235)。至于惜春,张爱玲证得更详,认为她在早本是“贾政幼女”而非贾珍妹妹。概而言之,今本虽说她是宁府小姐,却仍住荣府,宁府对她基本不闻不问,荣府处理她那里的丫鬟及事也不通知宁府,甚至早早就考虑了她的嫁妆之事——显然,这些都是早本的遗留(同上P177-181,P251)。此外,张爱玲还认为,早本没有迎春,因早本没有贾赦一房,因此若有迎春,也是贾政之女;而早本元春只大宝玉一岁,因此迎春只能庶出,“而与惜春不应同母”——这样一来,贾政的姬妾就太多了(今本有周姨娘、赵姨娘,而迎春、惜春的母亲又是死了的,即至少四个)——“今本将他与姬妾众多的贾赦对照”,显然是不可能的(同上P251)。 如果说张爱玲所证的早本的宝钗、元春、惜春的身份还能站得住脚的话,所证的早本没有迎春便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是证着证着,她把早本与今本混谈了。今本把迎春、惜春放到贾赦一房与宁府,贾政自然可与贾赦对照着看,但既然早本没有贾赦一房与宁府,因何要比较?又如何比较?加之,贾家四姐妹“原应叹息”是一块想出来的,很难想象早本少了迎春。 关于迎春的出处,今各脂本2回所说有异。甲戍本说是“赦老爹前妻所出”,蒙府本、戚本作“赦老爷之妾所出”,舒序本作“赦老爷前妻所出”,已卯本、全抄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已女”,庚辰本则为作“政老爹前妻所出”。在这些说法当中,前三种说法均合今本内容,后两种说法均不合,都有可能是早本的“漏网之鱼”。即在早本,迎春可能是宝玉异母之姐,或是贾政的养女。 早本“十二正钗”既明,我们来看在这其中重要性仅次于黛玉、宝钗的湘云和凤姐在明义诗中——早本的情况。 湘云可能出现在第13首的寿怡红夜宴图里。这诗云:“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在诗中,带头“拔取金钗当酒筹”者可能是湘云,“醉倚公子怀中睡”者也可能是湘云——这行为除她没人敢为了。今本63回寿怡红夜宴并无“拔取金钗当酒筹”,也无“醉倚公子怀中睡”(只有芳官被袭人扶到宝玉身旁睡),但据周汝昌、梁归智考,今本寿怡红那天,白天湘云醉卧芍药花茵,夜晚芳官醉卧宝玉身旁,两人是如警幻与秦氏般的移步换形,实际醉卧宝玉身旁的是湘云,芳官只是她的影子(参见《红楼夺目红》P190-191)。这是有道理的。况且,早本里当没有芳官——在今本中,贾家为元春省亲,从苏州买来12个做戏的女孩(含芳官);而早本元春不是皇妃,因此就没有元春省亲,也就没有芳官(芳官又名玻璃,也与原有的一名叫玻璃的丫鬟犯重,这也可见早本没有芳官)。早本既没有芳官,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湘云“醉倚公子怀中睡”。 早本有湘云醉倚图,可能就没有醉卧芍药茵,否则犯重。况且,看明义写诗所“取”之善,如有醉卧芍药茵如此香艳情节,焉有不“取”之理。周汝昌晚年疑第17首诗写宝玉、湘云在寿怡红那天的“同室榻”事,由此可见也站不住脚,因这样一来,明义写诗犯重,况位置也不对——应是不可能的。 今本31回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结合文内湘云有一雌的麒麟佩,又拾获宝玉的一雄的麒麟佩,疑伏湘云与宝玉最后偕老。然5回判词说湘云嫁人后早寡,1回在“如何两鬓又成霜”句上脂批又点出她是白头寡,显然与湘云、宝玉偕老对不上,故“白首双星”是早期回目——张爱玲便持这一观点。她说得精细:“那回目是从更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曾一度改为“拾麒麟侍儿论阴阳”(全抄本),抹去了“白首双星”,再后来,添上了卫若兰这人物,让其嫁之并早寡,故又用回“白首双星”回目,只忽略了她与卫若兰非白头偕老(同上P264-265)。 这分析是对的,看明义的第20首诗,结尾似有重逢袭人的情节,即“花袭人有始有终”的结尾(说详后),看来这明义所见的非最早之本,因其结尾不是“白首双星”。但最早的本子结尾是“白首双星”,前面就当有许多铺垫,即应有更多的湘云与宝玉亲密的情节(包括前述的青梅竹马),故寿怡红夜宴时,湘云带头“拔取金钗当酒筹”,并“醉倚公子怀中睡”都是不奇怪的;至结尾初改为“花袭人有始有终”时,仍有这些情节遗留,也是不奇怪的。 明义的诗当有写凤姐。明义诗的第15首:“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周汝昌就认为是咏凤姐的,乃写38回凤姐取笑贾母头上“窝儿”的情节(《周汝昌点评红楼梦》P214)。吴世昌也疑是咏凤姐的,但认为“不易确定是指某回某事”,因“全诗只写她的性格容态而没有说具体情节”(同上P637)。这诗咏凤姐,应没有疑问。今本说凤姐“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诗前两句便是写她“粉面含春威不露”,后两句便是写她“丹唇未启笑先闻”的。 当然,不能就此认为凤姐在今、早本仪态、性格完全一样。凤姐在今本相当重要,是作者安排的“末世”“补天”的人物,然她貌似“凤凰”却是“凡鸟”构造,最后“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5回判词)。她的经历和宝玉的经历,形成了书中的两大线索,一为社会线索,一为爱情线索。今本凤姐,学术界对她论述多矣,王朝闻50万言一本的《论凤姐》,亦未能尽其内涵。今本她的身份很奇怪,是贾赦一房的媳妇,贾琏之妻,宝玉的堂嫂,但他们夫妇却住贾政家里,是贾政家里的“职业经理人”;贾琏是贾赦的长子,只是下人都唤他琏二爷,凤姐是琏二奶奶,28回宝玉说药方时还称她为“二姐姐”。叫法如此混乱,自当有今本对早本漏改的“漏网之鱼”在此混杂,甚至有另一早本《风月宝鉴》的“漏网之鱼”在此混杂。 俞平伯说,在作者心目中,“熙凤”这名字是男子之名,54回女先生给贾母说书,书中的公子就叫“熙凤”。那为何作者要给凤姐起男子之名?他答曰:是为了说明凤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俞平伯点评红楼梦》P51-53)。但显然不止于此,2回贾雨村说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皆从男子之命名”。因疑凤姐在某个早本里就是甄家的女儿(或媳妇)。但据张爱玲所考,“早本没有甄家”(同上P266)。那么,凤姐在甄家的身份是否有可能来自另一早本《风月宝鉴》?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今本凤姐计害贾瑞、间接害死金哥、逼死尤二姐等人命案,都在俞平伯、张爱玲等划定的《风月宝鉴》情节里(参见张爱玲同上书P62)。俞平伯就曾直截了当地说:“凤姐当然是《风月宝鉴》里主要人物之一”(同上P64)。 经上述分析,早本凤姐的身份虽仍未明,但亦可知:早本的凤姐手里没血案或很少血案,因而早本凤姐没今本那么凶狠、歹毒,书中的“阶级斗争”也没有那么激烈。也因之,早本凤姐的结局可能没有被休、遣回金陵——社会性内容的淡薄就此一目了然。 今本8回有袭人用手帕包玉“塞在褥下”的细节,甲戍本有脂批:“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即言80回后有“误窃”通灵玉的情节。23回宝玉从贾政房出来,走至怡红院“穿堂门前”,庚辰本、戚本均有脂批曰:“妙,这就是凤姐扫雪拾玉处,一丝不乱。”文字下的意思有:贾家破落后,虽穷至主子也要干下人的活儿了,然仍住原址。这显然是早本脂批,因为庚辰本27回有脂批明点今本有“抄没、狱神庙诸事”——既被抄没,即不可能还住原址。而且,18回元春点戏,庚辰本、已卯本有脂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也与“凤姐扫雪拾玉”事相犯——既凤姐拾得玉,何用甄宝玉送玉?叫你想不通的——很多探佚家想把这两事说在一起,然终见技穷而不得(可参见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P185-186)。因此,“凤姐扫雪拾玉”事应为早本,“甄宝玉送玉”事乃今本。又由“凤姐扫雪拾玉”事,疑早本凤姐没有被休,因她立了大功,给贾家的宝贝疙瘩捡回了通灵玉(即捡回了灵魂)。张爱玲则从早本没有贾雨村推理而得“贾琏并没有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同上P246)。 由此可见,今、早本凤姐虽仪态一样,但性格不尽相同,因而结局也不尽相同。在今本,她的“旧病”是在抄检大观园后严重的。抄检大观园一节,早本当也有,明义诗第16首写了晴雯死,便可证明。抄检大观园时,凤姐虽领衔抄检,但基本上是个“保护派”,明义可能读到此处而提笔咏她的,所以排诗的次序也在这里。 四 明义的《题红楼梦》七绝廿首,肯定出现了的贾府丫鬟有:晴雯、袭人、小红、金钏、玉钏,可能出现的是紫鹃、雪雁等(在写黛玉的第3、5首中)。 第16首:“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 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是写晴雯的。后三句固绝对没疑问,几与今本77、78回情节相同,乃咏晴雯结局;但第一句令人生疑,似乎不是今本77回所说,她是个孤儿,“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 张爱玲证出早本晴雯并非孤儿,且疑其父母也“地位较高”,是贾家的“三五代陈人”。全抄本24回上有“晴雯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了”一句,是早本的“漏网之鱼”;26回小丫头佳蕙亦说了“可气晴雯、绮霞他们几个,都算在上面了,仗着老子娘的脸”云云的话,也是早本的“漏网之鱼”(同上P132-133,P160-161)。既如此,早本宝玉探晴的情节,当与今本77回所说不尽相同,应没那么悲惨,至少不易受其表哥多混虫及其妻灯姑娘欺负。但终于,晴雯是被折磨死了,而且是屈死的——参照着看第16、17首诗便可知。 第6首:“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咼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周汝昌说是写今本31回宝玉错认晴雯作袭人的情节的(同上P213);吴世昌则以为“所咏情节全不见于今本,亦无类似故事可以比附”,因此他以为早本可能有这样的情节:“宝玉某晚在人家喝得醉醺醺回来,错认袭人为晴雯,向她诉说衷情,因此引起了袭人妒意,向王夫人告密。”又说:“此诗后两句似指怡红院中另有袭人的朋友,所以袭人出来挡住宝玉,但宝玉早已听见里面(袭人的房里?)男女笑语声,故袭人引导他到‘灯下一回嬉’,以便房内客人散去。”(同上P631)这描绘显然带有“文革”特征,值得商榷。 前人多已指出,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如是,钗、黛的矛盾、斗争在怡红院里就表现为袭、晴之矛盾、斗争。然前已有证,早本钗、黛还是和和气气的,乃“钗、黛合一”,因之,她俩的“影子”斗成一团,也不符合实际。况且,张爱玲证得,早本没有袭人“步入金屋”(指得王夫人月银,成为准妾身份),甚至证得,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也是1754年本才有(同上P108),因之当没有今本袭、晴之间“欲杀”的态势。再以袭人的性格,哪会在房内“藏奸”的,况且,细读这诗可知,“强来灯下一回嬉”的主动者是宝玉。 吴世昌说法自非全无依据,他说“咼儿”是小犬,今本37回怡红院的丫头们把袭人叫作“西洋花点子哈吧儿”,因此“咼儿”是袭人;至于“玉狸”,他说是猫(同上),这就难以确证是晴雯了。季稚跃沿他的思路走,解释说:“玉狸”即“香狸”,“其文如豹而作麝香气”——便疑早本的“玉狸丫环”,是今本晴雯与麝月的合一(《读红随考录》P237)。但无论怎样解释,说服力都不强。因今本无错认袭人为晴雯的情节,却有31回宝玉错认晴雯作袭人的情节,与32回宝玉错认袭人为黛玉的情节。32回情节的可能性固少,因时间、地点与情节(除“错认”外)都不对;但31回情节的可能性却大,因时间、地点与情节都大体相符。那情节是这样的:白天晴雯与宝玉、袭人斗气,晚上宝玉醉归,错认榻上躺着的晴雯为袭人,后知是晴雯后,“拉拉扯扯”的要晴雯和他洗澡。至于袭人、晴雯在早本是否有“玉狸”、“咼儿”的绰号,也不一定,或许是个比喻罢了。今本63回林之孝带笑训斥袭人、晴雯:“别说是三五代陈人,现从老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得。”明义可能受此启发,便以“玉狸”、“咼儿”喻袭人、晴雯。 袭人乃真人为模特,甲戍本5回判词“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句下有脂批:“骂死宝玉,却是自悔。”可以为证。今本袭人的结局,嫁蒋玉菡——早本亦然。张爱玲说:“自从第一个早本起就有袭人之去,是后部唯一没改动过的主要情节,屹立不移,可称为此书的一个核心。”(同上P264)明义第9首诗乃咏袭人:“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情节与今本28回相近但不相同。不仅是“绿云绡”与“茜香罗”的不同,且今本是袭人不高兴,又很无奈,这里是“自惊还自笑”,只觉得好玩;今本显然伏她嫁蒋玉菡,这里却看不出。但不要紧,第20首“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句,虽有“青娥红粉”的泛指,然主要还是有叹息宝玉不像石崇那样有绿珠——这是说袭人琵琶别抱了。 ——吴世昌解释这诗句为叹宝玉侥幸保存了性命,但虽“侥幸未死,而生趣已薄,也就只好像甄士隐、柳湘莲一样逃入空门了”(同上P640)。显然是误解,品不出那诗味来。这里 “惭愧”的不是石季伦,而是宝玉比之惭愧,即脂批所言“骂死宝玉,却是自悔。”还是张爱玲说得好:“指袭人比不上绿珠,宝玉应在石崇前感到惭愧。可知百回《红楼梦》里也是袭人嫁蒋玉菡。”(同上P198)。 今本80回后当有“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庚辰本20回脂批),情节是“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庚辰本28回脂批)。张爱玲曾疑这是早本的情况(同上P198-199),但后来发现,袭人的故事能见“作者最独往独来的一面”——作者一直在改,至今本,之所以要“供奉玉兄、宝卿”,是因为要安排宝玉“悬崖撒手”,在此之前须安排宝钗去处——前此的本子,“花袭人有始有终”当非如是(同上P262-263)。境遍佛声的《读〈红楼梦〉札记》言一旧本结局:袭人闻诵经化斋声,出门看,正是宝玉,两人对视,于雪中扑地而殁。张爱玲说这结局“合书中黛玉袭人并重暗示:袭人死了宝玉也要做和尚;‘同死同归’;黛玉袭人同一日生日,四儿说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因此疑为“结局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早本”(同上P268)。如果此本没有“闻诵经化斋声”云云,倒似明义第20首所写,至少情感对得上——宝玉一声“惭愧”,足可令二人同化“蝶双飞”——在石崇、绿珠的故事里,两人正是同死。况今本64回黛玉的《五美吟》中写绿珠:“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正是影射宝玉、袭人事的。但明义第20首诗的次句没写出宝玉的和尚特征,只有贫穷特征——显然,明义所见的是更早一些的早本。那早本似也有宝玉、袭人重逢乃至“同归”,但宝玉还不是和尚,样子是“王孙瘦损骨嶙峋”。 今本的探晴与祭钏,是十分精彩的两出戏。金钏的悲剧与晴雯的悲剧有点相似,都是由于与宝玉相好而被逐出并屈死,写起来容易犯重,而实际不见犯重,可见作者功力。早本金钏与晴雯更多相同之处,那就是她们的出身大致也同,父母是贾府里的“陈人”,因之,张爱玲以为这是今本作者要改晴雯出身的缘故。她还说,早本当没有祭钏,“因为已有了祭晴”,容易犯重,“酝酿多年之后”才添写了祭钏一回的(同上P134)。明义的诗直接写了晴雯之死,没有直接写金钏之死,想也是这样的缘故。玉钏这人物在今本中并不重要,想来早本也如此,但明义却有两首诗写她。一是第11首:“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是写宝玉说“奇语”哄玉钏的;一是第12首:“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是写宝玉哄玉钏尝羹的;均在今本的35回。情节当然有异,前一首在今本没有“泪痕”,玉钏只“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后一首在今本没有“碗边误落唇红印”的细节,只言宝玉笑道:“这便好吃了。”想来早本是写得香艳些。明义写玉钏就来了两首,似非一味追求香艳,当是直写金钏之死易与写晴雯之死的第16首犯重,故写玉钏以间接写金钏之死。 明义还用了一整首诗写小红,即第8首:“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自坐,笑教开镜与梳头。”周汝昌认为这诗是写麝月的,“小红”乃“借用泛名”,因今本20回有宝玉给麝月篦发情节(同上P213-214)。张爱玲不同意他的看法,说书中已“有个小红,又是个突出人物,明义诗中却用‘小红’典故,称麝月为‘小红’,把人搅糊涂了,那太不可思议”(同上P136)。张爱玲的分析是对的,这诗应是写早本宝玉给小红梳头,今本里可找到影子的是24回小红给宝玉斟茶递水情节。今本此情节,与明义诗所写多有不同。今本宝玉进来,要吃茶,却找不到平日使唤的丫鬟,小红自后院来代倒茶,却被秋纹、碧痕撞见了,衍生出丫鬟间的争风吃醋故事。明义诗是“多人”游玩去了,宝玉见只有小红在独坐,遂为之“开镜与梳头”。但今本留下了早本的痕迹,那就是形容小红有“一头黑真真的好头发”,可想而知,这正是专事“意淫”的宝玉要“无事忙”的动因。 可见小红的情节早本与今本多有不同,包括她的家庭背景与结局。今本她是林之孝的女儿,也是“三五代陈人”的后代,母亲还是管家的身份,但早本显然不是,前引的26回小丫头佳蕙的话,就是对小红说的,说晴雯、绮霞等“仗着老子娘的脸”,就是说小红没“老子娘的脸”——前已言之,这是“漏网之鱼”,今本小红“老子娘的脸”大着呢。今本小红80回后有“狱神庙慰宝玉”情节,有不下四条脂批点出这事。但早本当没有这情节,张爱玲考为1760年后作者才添此情节的(同上P193-194)。 五 经上述分析,可复回前所列表上统计。明义《题红楼梦》七绝廿首,除1、2、7、19、20首外的15首诗,几可视为单写宝玉与某一“钗”的。其中可明确确定的有四首专写黛玉,一首专写宝钗,占三分一,可见早本和今本一样,在写宝玉与大观园中女子的情感纠葛中,以宝玉与黛玉、宝钗的情感纠葛为主线,且两玉情感重于两宝情感。但因早本“钗、黛合一”,故矛盾并不尖锐,“谈情”大旨不如今本新颖、深刻。其中疑有一首写及湘云,然分量比不上晴雯、袭人、玉钏等,后当无“白首双星”情节。今本重要人物凤姐也只有一首写及,因可见早本社会性内容较今本淡薄。写丫鬟的诗6首强(第20首也分明写了袭人),分量相当重,仅次于两玉爱情,晴雯、袭人与金钏三人之事,也相当引人注目。 再看明义诗中的第1、2、7、19、20首。第1首诗云:“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乃写全书人物活动场所——大观园概貌,兼点题旨“总关情”。诗中只言亭台不言山水,似早本大观园没今本规模大,对比今本17、18合回可知。明义诗小序又说得明白:“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 ——随园是雪芹江南老家的花园,吴世昌已有确证(同上P646-647)。而今本则有结合圆明园规划来写的嫌疑,17、18合回中的宝钗诗“芳园筑向帝城西”可为据。换言之,早本自传、家史的成分重,是实写江南老家的花园,今本参照了皇家花园改写,故规模比早本大。另,第3首诗称黛玉住所为“潇湘别院”,当确是其名(如为写诗而改名字,这诗人是很蹩脚的),也疑大观园其他住所的名字会有不同。 大观园乃本随园故址,也可见《题红楼梦》诗写于戍辰年(1748年)后,因袁枚该年才购得江宁织造府花园,更名为随园。1754年甲戍重评本出,有重评本而作者亲“出”旧本给明义看,似不尽合理,因可估计明义诗创作时间在1748年至1754年间——其小序云“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此亦可作旁证。周汝昌据袁枚创作《随园诗话》时间推断,明义诗创作时间“至晚不能过乾隆四十六年”(同上P217),是保守了,因创作《随园诗话》这样的著作,搜集材料的时间可能比创作时间早得多。又据今本1回所说,从最早的早本到甲戍本(1754年本),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明义所见早本当是这里说的五次增删中的一个早本定本,又因显然未与《风月宝鉴》合并,当在此“五次”中的前一二次,估计定稿时间在1744年至1750年间。 由第2、7首可知早本“正钗十二”与今本不同,早本“梦游太虚”不在进园前而在进园后。第19首诗表明早本就有石头传说,既结尾有楔子就有,此所谓首尾呼应。首句点出“金姻玉缘”,表明“金姻”曾成事实,“玉缘”乃终生抱恨,但终于皆红楼一梦也——《葬花吟》是其总纲。次句的“散”字重要,当和今本25回癞头和尚诗句“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同一所指,“散场”为早本高潮。第20首是系列诗之收束,也点明全书中心情节(大观园情节)展开的时间为“未几春”,与脂批所云的“所叹者三春也”、书中所云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吻合。这“三春”,乃本于曹家在乾隆登基至弘皙“伪朝廷”被捣毁间的三年好日子,即1736年至1739年间的曹家“中兴”(参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P665-698)。曹雪芹应在1739年后开始创作《红楼梦》。周汝昌引宋翔凤关于《红楼梦》创作的一段传闻:曹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给。其父执某,钥空室中,三年,遂成此书”。他认为这传闻可信(《曹雪芹传》P85)。如是,曹雪芹当在1740年至1741年间开始创作《红楼梦》,“三年”完成,1744年已有最早之早本。 综上所述,可按明义诗次序理出早本故事梗概:楔子为石头传说;开端为众钗进园(第1、2首);两玉故事是病与爱回回并进(第3首);两宝故事乃因宝钗美而宝玉屡屡忘情(第4首);导致钗、黛矛盾,又表现为两玉矛盾,故“对泣”故事少不了(第5首);袭、晴矛盾同时展开,故有“错认”故事(第6首);幸有太虚一梦提示,原来钗、黛“合一”(第7首);继有“意淫”泛滥,为小红理妆(第8首),可想象也涉及其他“娣娣姨姨”与丫鬟,故以“换绡”故事伏“人散”(第9首),以屋里屋外人伏钗、黛命运(第10首);以“金残玉愁”(金钏死)伏“万艳同悲”(第11、12首);到寿怡红一节(第13首),繁华热闹到顶,就要走下坡路了;故下来是黛玉病重(第14首)、自抄家(第15首)、晴雯死(第16、17首);到黛玉死便“三春”尽了(第18首);接下来便是高潮“散场”——被赶出大观园,继而家道中落、“子孙流散”,到重逢袭人时,早已贫穷不堪的宝玉万千感慨(第19、20首);尾声是“石归山下”。 为凸现作者创作历程、心理历程之一斑,再将明义所见早本与今本比较,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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