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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慕容复人如其名，一个「复」字，成了他一生的烙印。看作者写他一步一步地堕落，一步一步地错，倒是不遗余力，但少室山、西夏国、曼陀山庄，几次他狼狈退场，中间又偏偏是大段留白，无人知道他心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辗转。 文/彼人君 《天龙八部》，的确是金庸首屈一指的好小说：一章一句，一人一事，无不与全书主旨呼吸相合；妙就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替不得，也不枉入六道轮回里，走了这一遭。 在书的末章——“六军辟易，奋英雄怒”，读得人一双眼热泪交流，一颗心大喜大悲，只在惊涛骇浪间颠簸起伏。北乔峰一世英雄，求仁得仁，在此时更是高山仰止。 只不过，到最后，依旧是英雄一死，大家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拜别了北乔峰的坟头，却被引来看这南慕容的结果。
南面而坐又如何，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起初读这段，也只是轻轻翻过；但后来，却看得身上发冷，心头发寒——一场波澜壮阔的武侠史诗，最后却落得这一潭死水。旧事如前尘，风流云散，舞台上的人，也都有了去处：段誉自然是娶了那一堆妹子，无量山洞里的那尊玉像早被王语嫣打得粉碎；只是不知那梦姑和梦郎，有无到冰窟中重温旧梦…… 说正话要紧，我也不悲伤感慨给读者诸君看了——且让我们再回到这北乔峰和南慕容身上：这书中将北乔峰南慕容并称，自两人出场来，却似乎无甚交集——慕容公子的戏份，十有七八是与段誉搅在一起，虚竹亦借珍珑棋局、西夏国的冰窟分得一杯羹。留给两方的，不过少室山一场父子对峙，但却是少而精，写尽两人命数—— 那达摩院里，慕容博慕容复父子自揭身世，也吐露了那为了恢复大燕，不惜挑起宋辽之争，趁乱瓜分大宋的阴谋；而萧峰却以天下苍生为念，毅然舍弃报杀母之仇的机会，力拒之，怒斥慕容父子的一番话更是义正词严。金庸在《天龙八部》里要展现的民族观，于此处全出。想慕容复衬段誉，衬虚竹，无非是以“求不得”而衬“不求而求”，还只是一人的悲欢离合，不够过瘾。但终局，乔峰为天下苍生而死，慕容复为一己复国梦而疯——金庸用此，来为这一番六道轮回作结，不可不谓用意深刻。 此番对比，才称得上淋漓尽致。 也不枉两人齐名一场。 北乔峰南慕容，从此也就成了《天龙八部》里，我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今日，就先说说这慕容公子罢。 让我们的故事，回到五胡十六国时—— 公元410年，南燕的末代国君慕容超被押到建康城，在闹市中斩首示众。 随着慕容超的人头落地，世间终于再无大燕王朝。 历经前燕、后燕、西燕和南燕，慕容氏百余年的宏图霸业，却也灰飞烟灭了。渔樵闲话，又多了二三谈资，稗官野史，或轻或重地评说几句，这历史的浩浩长河，不舍昼夜地往前流去，早把这王朝的腐朽尸体，冲得没了踪影。 在慕容超死后没多久，刘裕诛灭慕容鲜卑贵族，自王公以下共三千人被杀，死者的妻女资财，都成了晋军的战利品。 然而，在少室山上，慕容复却拿出大燕谱系与传国玉玺——
有玉玺，有谱系，看似像模像样，细想起来却觉得荒诞。那日刘裕大开杀戒，纵使有逃得性命的慕容贵族，也不过是是那三千零一号，一点皇族血统，早已不知被稀释成什么样子。慕容氏未灭国时，那皇位也远不是他所能坐的，何况数百年后呢？ 民族间的同化，本就不可阻挡。何况那日刘裕大开杀戒，有幸逃出生天的慕容氏遗族，从此也散落中原，更加快了这同化的速度。 在《天龙八部》中，“姑苏慕容”四字名扬天下。但我不去敬服那斗转星移的神技，也不探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奥妙。却只把“姑苏慕容”这四字，颠来倒去地念。让那宛转音韵，只在唇齿间轮回。姑苏，姑苏，本是温软水乡，而配上这可作“慕德继容”解的“慕容”二字，愈发让人误以为，那是独属于江南的温柔缠绵。 读“向来痴，从此醉”篇，我亦如痴如醉，竟不输于那段誉见王语嫣。几度神魂飘荡，荡荡悠悠，仿佛真到了江南。掬一泓太湖碧水，吃几枚鲜香红菱。更难得的是，前世哪里修来的福缘，虽不够让我与神仙姐姐相逢（想来，遇不见也无甚大不好），却足矣入了阿朱阿碧两位姐姐的眼，容我做个跑前跑后的小跟班，与她们一道，把那琴韵小筑、听香水榭一一游遍，又把那什么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藕粉火腿饺、翡翠甜饼……每样都蹭上几口。一头吃，一头不忘了听阿碧姐姐讲苏白软语，纵使一句不懂，也听得入了神。冷不丁，却被阿朱姐姐的易容，吓了老大一跳——这几百年的时光，再加上此等温柔乡，早让人，把那化烟化灰的往事，一古脑的都丢进太湖去了。 于此情此景，金庸却忽然写出一场复国的春秋大梦来—— 我仿佛又见到了那对表哥千依百顺的神仙姐姐，此番她却摇起了头——“表哥……表哥他不想读中国书，不想识中国字，只想到草原上去，做鲜卑人……” 由此还生发了网络上的一番猎奇的讨论：慕容公子究竟识不识字？那些武功秘籍，是否都得要王姑娘念给他听？我见了也不禁莞尔。识字不识字，书中自有证据，尽管去找。但他祖先慕容氏，本是借重汉人起家——三国时依附魏国，得以号令征伐周边部族，攒下了第一桶金，后来慕容氏各代雄主，更是亲手推行汉化，取各家之长，才使慕容鲜卑的实力得到了迅速的增长，走上了称霸草原，从而马踏中原的康庄大道。 就算我不较真，就算慕容皇室的一线血脉，真个如慕容父子所说的那样绵延不绝，但终归是悄然融入了江南山水里。在慕容公子身上，也休想找到慕容冲的影子，否则他也不会被人认作是汉人了——他固然也出落得俊雅无俦，但那载于史书的鲜卑人特征（黄发白肤，高鼻深目的异域风情），想必早已了无踪影，已纯然是江南钟灵毓秀的造物。 但金庸，却把慕容公子，写成了物极必反——被同化日久，越渴望回归本源，以至于抵触起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环境来。 我仿佛看见，那痴心不改的人，他掷下案上的汉家典籍，仗剑而起。一叶轻舟，直流到参合庄去。偏偏要把那国破家亡的耻辱苦涩，如卧薪尝胆般，硬生生地嚼出几分甜来。 但事到如今，就算他振臂一呼，哪还有鲜卑男儿为他冲锋陷阵？慕容家世世代代做的这个梦，梦里却再也无了那起自塞北的凛冽寒风，那马踏中原的鲜卑铁骑，那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而化作了更为“实在”的东西：明黄的龙袍，高踞的龙座，还有文武百官的山呼万岁……不是民族的复兴梦，而是一个家族的富贵梦了。 这样的梦，却要多少人的尸骨鲜血来圆，想来也是可耻。 慕容氏几次三番复国，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这恐怕，也是金庸让慕容复背负复国使命的原因吧。但写到这里，忽想起慕容氏的大敌——苻坚来。 他与慕容氏的纠葛，恐怕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那段与慕容冲的，“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风月事，但苻坚其人，实乃一代雄主，胸襟阔大，不在后日的“天可汗”之下。他的前秦，就民族关系而言，亦实为后世的盛唐蓝本：不论胡人汉人，均得以安居乐业，对于归降或收服的族群（特别是慕容氏），更是厚待。在那个胡汉矛盾火星迸发的时代里，却有苻坚这个渴望建立“民族平等”的理想主义者，也是罕见（有人说，乔峰身上有冉闵的影子，我看他更像苻坚）。只可惜，淝水一败，慕容氏诸人趁乱而起（慕容垂，慕容冲等），什么后燕西燕，给新败的前秦帝国，再火上浇油一把。这成王败寇的历史车轮，终是从苻坚身上碾了过去。苻坚的后人，亦有一力复国的，但尚不及慕容氏的声势，更遑论恢复前秦基业了。可怜一个“胡汉恩仇尽泯”的理想国，最终也随着苻坚去了。我想，若把慕容复，反写作苻坚的后人，继承先人遗志，他是否也能做一个境界更为高迈的复国梦呢？ 那么，他便可与萧峰把酒言欢了。 但若金庸如是写，也不知故事会不会好看。 因为王莽的故事告诉我们，若是太超乎时代的理想主义者，下场就摆在那里。 但做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至少眼前有那一幅美好蓝图，总强胜过一生无所归依，只为一个符号而活。你说慕容复被富贵梦迷了眼，但他此生本无快乐事，就算真个让他复了国，恐怕也不会知道滋味如何，再痴迷也无用。还不如往土丘上一坐，让那林间顽童，三呼万岁来得快活。 金庸这出命运棋局，的确布得好：人如其名，一个“复”字，成了他一生的烙印。看作者写他一步一步地堕落，一步一步地错，倒是不遗余力，但少室山、西夏国、曼陀山庄，几次他狼狈退场，中间又偏偏是大段留白，无人知道他心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辗转。我也就这么看着，他这个活生生的人，原本也有情有侠义，却一点点地化成了一个只为复国而生的木偶。 不过他的疯癫里，倒是藏了一线生机：若他一朝黄粱梦醒，见得身边那抹安静守护的江南烟水碧，不知又有什么故事上演。曾经有人说，慕容复一生最想做的其实不是复国，而是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深以为然焉。于是就有了续《天龙八部》的心愿。若是能有写同人小说的才华，自然是以慕容公子作主角，试看能否让他在山穷水尽之间，寻到独属于自己的柳暗花明——这自导自演，自娱自乐的产物，至少可以一解我心头郁结。 再分享个当时萌到我的冷知识—— 西晋末年，鲜卑慕容那时的首领慕容廆（也是慕容氏有名君主），与长兄吐谷浑不睦，吐谷浑便自行率部离去，后来更是建立了吐谷浑政权，统治了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部大片地区。至唐朝时，国君吐谷浑复，更是被唐皇加封为青海国主。有意思的是，吐谷浑复后来做了一件事：他改回本姓，并将其世代传承——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他就叫做慕容复了。 历史上，是真的有过一个慕容复的，嘿嘿嘿。■ 作者介绍： 金庸狄更斯看看看……跑步100天计划要开始啦…… 更多文章，来简书，关注「彼人君」~ 别让好故事宅在心里!你的故事，就是你的专利，作家再好也无法企及。写下来，从新的角度，加新的感悟，打破无聊发现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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