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北朝 东魏 孝静帝元善见 (524——551)
既是开国皇帝,又是亡国之君,这样的人物历史上能有几位?只有一位,就是东魏唯一的天子——孝静帝元善见。不过,他承认亡国,不认可开国,一直到死都坚持自己是北魏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那个蜷缩在长安(今西安)城里的所谓西魏小朝廷,是个山寨货。
把石狮子夹在胳膊下,飞身跳过宫墙,有几个皇帝能做到?元善见就有这般骇人的武功,但却曾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文官,打了个满地找牙,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患有“三高”恐惧症,不是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是高欢、高澄、高洋。这父子三人把元善见抬上了天堂,又把他踹下了地狱。
(一) 不幸登基
元善见即位之前,在短短的六年里,已有六位皇帝死于非命:孝明帝元诩被毒死;他的继任者幼帝元钊被扔进黄河溺亡;孝庄帝元子攸被缢杀;当过皇帝又被废黜的长广王元晔、节闵帝元恭、安定王元朗同年为孝武帝元修所害。
由此看来,北魏末年的皇帝,是一个高危职业,谁干谁倒霉,谁当谁没命。这是因为皇室内乱,手握重兵的地方实力派趁虚而入,你方唱罢俺登场,各吹各的号,不听皇帝的,倒过头来让皇帝听他们的,闹得“帝”不聊生。
那个一年内一口气杀了三个前任的孝武帝元修,是大丞相高欢扶上台的,时间不长俩人就掰了。
永熙三年(534)六月,高欢攻破首都洛阳。元修坐上宝马,逃往长安,投奔骠骑大将军宇文泰。
高欢一连给元修写了四十封信,请他回老家主持工作,元修怕死,没有理他。无奈之下,高欢派一和尚给元修下了最后一道通牒:你要再不回来,俺可要另立新君了!元修连个屁也没放,心中道:爱咋地咋地,俺就是不回去!
长安城中有个正牌皇帝,在一座官府里装腔作势,发号施令;洛阳城中的巍峨宫殿,却没个天子坐镇,天下的人心还不都得向着西边了?
高欢心中着急,亲自领兵西征,考虑到后防的安宁,抬出了清河王元亶,让他在洛阳主持朝政。
元亶与元修一样,都是孝文帝元宏的孙子,所不同的是爹不一样。元修跑了,看样子是回不来了,让元亶似乎看见皇帝的宝座在向他招手了。
“亶”的意思是“实在”。元亶人如其名,还真实在,不把自己当外人,公然端起了皇帝的派头,出出进进都用上了皇帝的专用仪仗,警车开道,闲人回避,群众只能远远围观。
高欢听说后,气就不打一处来:老子还没打算让你当皇帝呢,你就狂成这样!要是真当上了,那还了得!
当年十月,高欢返回洛阳,召开中央会议,商讨皇帝人选。会上,元亶眉飞色舞,就等着揭开宝盒,全场通吃。高欢冷冷的对他说:“俺原本打算立你为帝,现在想了想,不如立你儿子。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元亶目瞪口呆,闹了个大红脸,散了会也不打招呼,轻骑南走,投奔南梁。高欢焉能让他犯了叛国之罪,好意派人把他追回。元亶毕竟是新君之父,跑到外国让人笑话。
就这样,元亶的长子元善见,危难时刻,替父出征,踏上了皇帝这条不归路。
北魏灭亡了,东魏诞生了,它的开国皇帝,就是元善见,年仅十一。小小年纪,担此重任,怕是够呛。
(二) 高欢阴柔
由王爷世子,荣升为全国天子,这种天大的喜事,他爹元亶没福消受,暗中抹泪,元善见却并不稀罕。
在王府里,他是未来的王爷,上上下下对他毕恭毕敬,他想啥来啥,就差要月亮了,那种被人供着、宠着的感觉,真妙。
在皇宫中,百官见了他叩头,太监见了他低头,宫女见了他垂目,警卫见了他敬礼,待遇高出了几倍,元善见却感到陌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熟人,孤独像蚂蚁一样撕咬着他年幼的心。十一岁的半大小子,离家出走,住在举目无亲、阴气森森的地方,有几个不害怕的呢?
他爹元亶不能常来看他,丞相高欢不允许。表面的理由是宫里还有一大堆年轻或不年轻的大小寡妇,都是历任皇帝留下的宝贵遗产,要保护她们的纯洁性,怕元亶经不起诱惑,在她们身上使坏、掺假;实际的原因是担心元亶以皇帝亲生父亲身份,干涉朝政,父子一心,对付高欢。
登基不到一个星期,元善见就尝到了高欢的厉害。这位丞相以洛阳离宇文泰盘踞的长安过近为借口,下令拆迁,把首都全体居民包括皇帝,整体打包,搬到邺城(今河南安阳北)去。
命令一下,举城骚然。不想走的打算硬抗,准备好了煤油、火把,誓死当个钉子户;想走的也在观望,抛家舍业的,没个搬迁费、补偿费,咋行?元善见也在想:四、五十年的国都了,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高欢是个强势丞相,说一不二,不听话就拿刀砍,对皇帝如此,对百官如此,对百姓更是如此。他宣布,三天之内,都给老子搬家,否则老子让你们的脑袋搬家!
他手下的士兵,见发财的机会来了,主动上街,挨家挨户的做思想工作。咆哮的烈马,闪光的刀,谁不害怕?洛阳城中的王公贵族,文官武将,还有四十万户居民,不得不收拾细软,拖儿带女,呼爹叫娘,集体搬迁。
元善见没有办法,率先出城,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皇帝坐车,大官乘马,小官骑驴,百姓走路,在哭声中告别了洛阳城,再也回不来了。
半个月后,元善见抵达邺城。这里还是一片工地,正热火朝天地给皇帝置办新家。工程进度虽快,还是没有一个歇脚的住处。地方官觉悟挺高,腾出自己的衙门,委屈皇帝暂时居住。
有趣的是,长安城里的孝武帝元修和他侄儿元善见一样,也呆在官府里。皇帝没个正经的宫殿住,忒不像话,跟流浪的宠物差不多。
高欢留在洛阳,处理善后工作。他让尚书令元弼镇守洛阳,霸占了元修、元善见叔侄二人住过的皇宫,喜得这小子好几天没睡好。高欢还按排自己的亲信、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右仆射高隆之、侍中高月、孙腾等四人,赶赴邺城,主持朝政,监督皇帝。
事毕,高欢北上老巢晋阳(今太原市南),遥控朝廷。这一手,他是跟老上级尔朱荣学的,又汲取了老上级丧命的教训,坚决与皇帝分居,轻易不到皇帝跟前去;去也如同上战场,戒备森严,防皇帝甚于防敌寇。
元善见连头加尾做了十六年皇帝,其中十三年是在高欢的掌控中。总起来说,高欢对他还不错,元善见的小日子过得挺好,没受过气,也保住了小命,不像他那个投奔宇文泰的堂叔元修,过去五个月就被毒死了。元修死后,他的叔伯哥哥元宝炬登基,史称西魏,与元善见的东魏对峙,皇帝都姓元,权杖都在别人手里。
高欢很忙,忙着打仗。西魏丞相宇文泰是他的劲敌,时常找碴,兴兵东犯,还曾一度占据洛阳;南梁那个老不死的皇帝萧衍,人老心不老,跟着凑热闹,为宇文泰助拳,拉偏仗,占便宜。高欢南挡西杀,十几年未曾消停,还得肃清国内的大小叛乱,更得看好元善见,别让他反了或跑了。焦头烂额的他,还真腾不出手来篡位自立、变“元”为“高”。虽然心里也想,想得跟猫爪子挠似的,还得忍着。
对皇帝元善见,高欢的策略是,只要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俺就给你面子,让你享受皇帝的尊贵;要是乱说乱动,俺就不客气。他对孝武帝元修就是这样的。好在元善见不知是真懂事,还是没想法、没能力,未曾捋高欢的虎须,没惹他生气,让高欢十分欢喜。
高欢一欢喜,元善见的父亲元亶就不欢喜了。这位皇帝的亲爹,对国事插不上手,对皇帝说不上话,气得肚子胀,没几年就死了,撇下了十四岁的儿子,也去了高欢一块心病。
两年后,也就是十六岁的时候,高中生元善见娶媳妇了,对象是高欢的二丫头,一过门就成了皇后。高欢的大姑娘嫁给了孝武帝元修,后来离婚。姊妹俩嫁给了叔侄俩,也是一段佳话,只是不知见面如何称呼,各亲各论吧。
女儿嫁给了皇帝,高欢成了“国丈”,成了皇帝的一家人,还比皇帝高一辈,皇帝还得叫他一声爹,替皇帝管管家事,顺道管管国事,有何不可?谁敢乱放气?
这种手段,叫舍不得女儿套不着皇帝,曹操之流的权臣惯常使用。无非是借此向全国人民广而告之:俺是国丈,受皇帝女婿委托,经营国事,正大光明,名正言顺,谁也管不着!
外戚专权,是中国古代政治的一大特色,国人习以为常。只是苦了那些女孩儿,早晚要成寡妇。
高欢对皇帝女婿下足了功夫,时时处处以身作则,率先垂范,维护元善见的权威。
在国事方面,不论大小,他都认认真真地书写奏折,请元善见批复。元善见很乖巧,以丈人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凡是丈人想做的,他都批准;凡是丈人反对的,他都反对。翁婿二人,皆大欢喜;夫妻之间,极为融洽。
逢年过节,大小庆典,元善见都要大宴群臣,用公款犒劳高级干部,高欢当然是首席上宾。他不以国丈兼丞相自居,主动带头下跪,山呼万岁,向女婿兼皇帝敬酒,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让元善见愈发感受到皇帝的尊贵和丈人的可爱,激动得逢酒必醉。
元善见好佛,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每当举行法会时,他坐着专车去佛前上香。高欢既不乘轿,也不骑马,亲自端着香炉步行相随。女婿心中不忍,请丈人不必如此辛苦自己,高欢总是坚持不懈。
他对元善见如此温顺、尊崇,底下人自然不敢放肆,该磕头时就磕头,不该下跪也乱跪,都成了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干部。
高欢的长子叫高澄,十五岁任尚书令,常年住在邺城,充当父亲的替身,威慑皇帝,督导大臣。他性格火爆,见人瞪眼,实在应改名为“高瞪”。高欢的老战友、老同志经常被他瞪得难堪,骂得难受,纷纷向他老子告状。高欢往往嘿然一笑:“俺儿大了,离他远点。”从此,公卿以下的官员,见了高澄,没有不竖起汗毛的。
人见人怕的高澄,见了元善见,心中不服,却不敢瞪眼,怕父亲打他屁股。这小子当年见色忘爹,偷了高欢的一个小老婆,被打了一百军棍,关了不少日子。出来后,见了老爹就屁股痛,他可不想再吃第二顿打。
老爹在皇帝面前装模作样,高澄就得照猫画虎,装得比高欢还要孝顺老爹。
高澄的老婆是元善见的妹子,他就是皇帝的亲妹夫,皇帝成了他的大舅哥;同时,皇帝也娶了高澄的妹妹,成了他的亲妹夫,他也成了皇帝的大舅子。亲上加亲,但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表面上还挺客气。
一日,高澄大喜,他老婆生了个高小瞪。朝中那些敬他、怕他的大官小官都来庆贺,没人敢空着手。高澄亲切接见了众人,严肃地说:“这孩子是皇上的外甥,是皇上的大喜事,你们该先去恭喜皇上!”众人叫一声好,补办了一份贺礼,纷纷涌向皇宫。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高澄本人。他心中有一万个不乐意,但不敢让他爹有一个不乐意。有腚不能坐的滋味,不好受啊。
高欢这个老贼,是皇帝们的克星,比他的前辈曹操本领大了去了。曹操父子两代才对付了一个汉献帝,高欢一人就收拾了三个天子:节闵帝元恭被他废黜,安定王元朗被他立而又废,孝武帝元修被他逼的背井离乡,流浪长安。为什么他在元善见面前收起了獠牙,扮成了一个乖老头,像个圣诞老人似的?他没有自立为帝的野心吗?
天平四年(537)六月,即元善见登基的第四个年头,高欢在汾阳天池游览时,捡到一块奇石,上面隐隐约约可见四个字:六王三川。高欢不知何意,请教随行的行台郎中阳休之。
阳休之是养马好手,脑子飞快,顺势拍了高欢一下,言道:“您老人家以前不是叫‘贺六浑’吗?这个‘六’字,就代表您;‘王’,是统治之意;‘三川’是指三条河:黄河、洛水、伊河,也可能是泾水、渭水、洛水。总之,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您老人家要是顺应天命、自立为帝,必然会拥有这一片的大好河山!”
高欢一惊,眼中闪出一道激动的光芒。他收了收神,低声道:“天下人都说俺要造反,要是知道有这么块石头,还不得用唾沫淹死俺?你嘴上按个把门的,千万别外传!”
另一个随行的行台郎中杜弼当时也在场,没有作声。几天以后,他乘四下无人,劝高欢废黜元善见,弄个开国皇帝当当。高欢眼含笑意,举起拐杖就打,口中嘟囔:“你小子真不懂事!”杜弼很知趣,一溜烟跑了。捂着脸偷着乐的,不仅是他,还有高欢。
这两个小官劝高欢称帝,无非是想讨个头彩,立个头功,好让自己换换乌纱帽。高欢被他俩说破心事,很是纳闷:他们是咋知道的呢,俺潜水这么些年了?
其实,高老贼的心事,东魏人知道,西魏人知道,南梁人知道,一千五百年后的俺也知道。高欢的老狐狸尾巴,在他脑后高高飘扬,他自己看不见,还以为别人都瞎呢。
他迟迟不肯对元善见下手,主要有三点考虑。
第一,维护形象。高欢一直用“正义”打扮自己。废黜节闵帝元恭时,他的理由是元恭为尔朱家族所立;尔朱家族是“邪恶”集团,元恭就是“邪恶”之君;废了元恭,是“正义”战胜了邪恶。废黜安定王元朗时,高欢的借口是元朗不是皇家嫡传,他要维护皇家正统血脉,是“正义”排除了假货;起兵讨伐孝武帝元修时,高欢的旗号是“清君侧”,说元修身边的人都是奸臣,蒙蔽了皇帝,他要清除小人,解放皇帝,是“正义”驱逐了奸邪。拥立元善见时,高欢理由是元修跑路了,不顾国家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是“正义”拯救了国家。
废也罢,立也罢,高欢处处把自己装饰成盖世“忠臣”,除了元家皇帝的利益,没有他自己的利益,没有了他高欢,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恐惧一旦建立高家王朝,自己苦心经营的高大形象会哄然倒塌,变成千夫所指的“大白脸”、“大奸贼”。到那时,豪杰并起,国中大乱,不要说当皇帝,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第二,强敌压境。高欢在东魏境内无人能敌,穷凶极恶如瘸腿将军侯景之流,在他面前只有跪下添靴的分儿。但在境外,他有三个对手:一是南方萧梁,倚仗长江天险,隔江自保,但也经常骚扰; 二是北部柔然。柔然是马背上的民族,控弦十万,铁骑横行。高欢最担心柔然与西魏联盟,为此想出一条“和亲”妙计,或者叫“美男计”。他向柔然的头兵可汗提出,让自己的儿子高澄给他当女婿。头兵可汗不干,说:“要是你高欢当俺的女婿,俺就答应。”高欢拼了老命,去娶五大三粗的蠕蠕公主,成了比自己还要小的头兵可汗的乘龙快婿,“美男计”变为“老头计”;三是西边的西魏。西魏丞相宇文泰,是高欢一生中最强劲的对手。在军事上,两人旗鼓相当,时常交手,互有胜负,都差点成了对方的俘虏;政治上,俩人不谋而合,扛着“魏”字大旗死不放手,皇帝可以换,旗号不能变,都以正统自居,聚拢民心。如果高欢过早地砍倒“魏”字旗,换成高家的旗号,政治上便会丧失主动,人心大乱,东西魏力量上的均势就会被打破,这是高欢不愿看到而宇文泰极其原意看到的情况。
第三,培养儿子。对于长子高澄,高欢下死力栽培。十五岁时,高澄出任尚书令,常住首都,替父监督皇帝,二十三岁任大将军,掌管机要,整顿干部队伍,建立小班底,随时准备接班。高欢的如意算盘是:俺,大权在握,不是皇帝胜似皇帝,没有必要为了皇帝的虚名,惹得天下大乱,坏了辛苦半生的事业;俺,俯首甘为孺子牛,在有生之年为儿子铺路,让他日后好顺利改天换日,建设幸福、秀美、和谐的高家天下;俺呢,就像当年的曹操、司马懿那样,死后再被儿孙们抬上皇位吧,来他个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正是出于上述考虑,高欢这才摁住野心,放下身段,用阴柔的手腕敷衍元善见,使这个可怜的皇帝过了一十三年风雨不惊、波澜不起的幸福生活。
(三) 高澄蛮横
武定五年(547)正月初八,勃海王、大丞相高欢高升了,升入了天堂,终年五十二岁。
他死在了老窝晋阳(今太原),没死在首都邺城(今河南安阳北),他不敢,怕皇帝元善见乘机闹鬼。
为了安排后事,高欢让二儿子、仆射高洋留守邺城,看住皇帝,把大儿子高澄召到晋阳。
病榻前,高澄捂着屁股听完老爹的叨叨,最后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您老人家对皇帝这么好,俺该咋办?”
高欢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拼了最后一口气:“该咋办,就咋办!你的明白?”
高澄当然明白,就算不明白也不要紧,他爹挂了后,他说了算。他要走皇帝的路,让皇帝无路可走。
丈人死了,女婿元善见极为痛惜,给各级干部和全国人民都放了假,自己停止办公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以示悼念。
七个月后,在元善见的亲自主持下,高欢被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安葬在河北漳河西岸。
其实,这是一场骗局。
高澄恪守孝道,怕一不留神老爹被人刨坟掘墓,便在漳河西岸造了一座假墓,并请皇帝亲自出席安葬大典,以证明这是真事。
高欢真正的墓地,在河北成安县鼓山石窟一座佛寺的旁边。高澄在此秘密凿了一个墓穴,把死老爸的灵柩放了进去,塞满巨大的石条,封住墓道,并进行了伪装,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参与安葬的工程技术人员和民工们,正等着结算工资、放假回家的时候,高澄犯了蛮劲,下令将他们统统杀害,作了他爹的殉葬,以为从此可以让高欢长眠无忧,做千秋万载的清梦了。
除了秦始皇、武则天等少数天子,历史上能防得住盗墓贼的死皇帝还真不多,何况高欢这类生前不识皇帝味的人物。
有一位参与其事的工匠,料定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家了,乘还活着的时候,不知透过什么管道把墓址的方位告诉了儿子,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儿子成为富一代。
三十年后,高欢次子高洋建立的北齐王朝灭亡。工匠之子乘乱挖开高欢的坟墓,发了大财。高欢的尸骨,与巨石为伴,在寒风中翻滚,再也欢不起来了。
杀那么几千个工匠,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高澄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琢磨的是大事:如何对付皇帝元善见。
与高欢一起埋葬的,除了他对皇帝的关爱与谦卑,还有元善见的尊崇与安宁。
高欢死后,高澄接过了父亲的枪,袭爵勃海王,出任大丞相等要职,他弟弟高洋任尚书令。兄弟二人,一个二十七岁,一个十九岁,还不到如狼似虎的年纪,便联手如狼似虎地折腾二十五岁的元善见。
高澄谦虚了一番,辞去了大丞相一职,改任大将军。这位大将军,还真不含乎,外战内行,打跑了叛将侯景;内战内行,下死手欺凌元善见。
元善见身边有一个黄门侍郎,名叫崔季舒,是高澄派来的卧底,负责监视皇帝,一举一动都向高澄汇报。有一回,高澄写信给崔季舒,问道:“姓元的那个傻小子咋样啦?傻得差点了吗?你要用心看着他!”把皇帝称为傻小子,高澄该满门抄斩。
元善见身边并不只有崔季舒这一只贼眼。某日,元善见出城打猎,快马如飞,箭无虚发,浑身快活。冷不丁背后传来一连声狂叫:“皇上、皇上!莫跑那么快,大将军要生气了!”原来是负责看管元善见的监卫都督。元善见气得脸色铁青,但还是不得不勒紧缰绳,垂头丧气地慢慢蹓跶。
有时候,高澄还赤膊上阵,当众羞辱元善见。
在一次宴会上,高澄喝得双眼血红,端起大杯,摇摇晃晃地挨到元善见身旁,大着舌头说:“来,来,咱哥俩干一杯。”
元善见此刻想起了丈人高欢。高欢生前在酒宴上,都是带头下跪,山呼万岁,向皇帝敬酒,没高澄这般没大没小的。
越想越气,元善见一拍酒案,喝道:“不得无礼!自古没有不亡之国,你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到这份上了,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高澄一听,“咣”地一声摔碎了酒杯,指着元善见的鼻子,嚷道:“朕、朕、朕!狗脚朕!你也配叫朕?崔季舒,过来,给老子打这狗东西!”
黄门侍郎崔季舒哆嗦着走了过来,看一眼高澄,瞅一眼皇帝,心中道:打还是不打?皇帝不好对付,高澄不敢得罪,这不是难为人吗?
崔季舒知道,元善见天生神力,能夹着石头狮子跳过宫墙,身手好生了得。他要是还了手,俺的小命怕是难保;再着说了,打了天子,他爹老天爷还不劈了俺!
心中正七上八下之时,高澄大叫:“打!”崔季舒不敢看他,一咬牙:管不了那么多,先顾眼下要紧,等老天爷劈俺的时候再说!伸出小白拳头,戳了元善见一下,元善见晃也没晃,眼中火星闪闪。
“再打!”高澄握紧拳头,在空中舞个不停,像一只醉酒的螃蟹。崔季舒硬着头皮,加了点劲,又捅了一下。元善见还是没动,只是眼中,没了怒火,泪珠打转。
“狠狠打!”高澄猛一甩头,帽子飞了出去。崔季舒惨叫一声,一拳正中元善见面门!
“好!”高澄一阵狂笑,“啪”地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宫殿之上,满座皆惊,宫女哆嗦,太监低头。八月的秋风,穿堂而入,划过元善见苍白的脸颊;泪水,顺着眼角,慢慢地滑下来······
第二天,醒了酒的高澄,也觉得做得太过分了,逼着崔季舒进宫,向元善见道歉。
崔季舒吃逼不过,捂着发麻的右手,羞羞惭惭地来到元善见跟前,又是磕头求饶,又是哭天抹泪,又是寻死觅活,好话说了一水库,求皇帝饶命,或是要命。
元善见知道崔季舒不过是高澄养的一条狗,还算不上恶狗,很可怜他的无奈,也没把他怎么样,打狗还得看主人。
打不倒主人,狗还是要咬人的,元善见想,怪俺自己无能吧,没必要跟眼前这条狗一般见识。
想定之后,元善见叫人扶起崔季舒,送给他一百匹绢。
打了皇帝,还能发财?崔季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心中惨然:这世道,忒不地道!
望着崔季舒扛着百绢蹒跚离去的背影,元善见摇了摇头,嘴里冒出了东晋谢灵运的诗句: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子房”,即张良,战国末年韩国灭亡后,他加入了反秦大军,最终推翻了秦的统治;“仲连”,即春秋时期的鲁仲连,当时秦国攻打赵国,为解邯郸之围,晋王派人劝赵王尊称秦王为帝,鲁仲连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坚决表示反对。
吟诵这几首诗,表达出元善见内心的纠结和呼唤:忠臣,你在哪里?义士,你在哪里?难道俺的身边,就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吗?
忠臣会有的,义士也会有的,不只一个,离皇帝并不远。
常侍、侍讲荀济,日常工作就是陪皇帝读书,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给元善见讲解一番。这个白面老书生,同情元善见的遭遇,与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人秘密结盟,策划拯救皇帝元善见。
他们想出了一个高招,借口在宫中修建土山,请示高澄,获得批准,乘机开挖地道,通往北城。计划把真龙天子变成钻地老鼠,逃出京城,高举义旗,讨伐高澄。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一直挖到千秋门下。千秋门的警卫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耳朵贼灵,发现情况,飞报高澄。
高澄全副武装,率兵入宫,见到元善见,也不请示,径自一屁股坐了下去,也没觉得疼,怒冲冲地质问:“你想造反?俺们父子功在国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想逃跑,谁出的馊主意?是不是你的小老婆胡夫人和李嫔?你把她们交出来!”士兵们一拥齐上,就要拿人。
“慢着!”元善见大喝一声。他看了看抖成一团的两个女人,转身盯着高澄:“自古以来,俺只听说过臣反君,还没听说过君反臣的事情。你自己要造反,咋能怪俺!俺说实话吧,俺要是能杀了你,就是国家的福气;俺要杀不了你,亡国指日可待!俺现在自身难保,还顾得了娘们吗?要杀要剐,你看着办!”
这一番话,满腔悲愤,义正辞严,吐出了元善见心中长久压抑的恶气。
高澄没想到皇帝这么硬气,一时慌了手脚,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跪地磕头,哭得山摇地动,泣不成声地作了自我批评。
暂时保住了自己和小老婆们的命,元善见觉得很有面子,又不敢对高澄太过分,吩咐摆酒,与高澄一直喝到深夜,称兄道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过了几天,高澄醒过味来,一拍大腿,大叫:“俺咋这么笨呢?是他明明要害俺,俺凭啥要做检查!”随即,他派人把元善见从皇帝办公室里揪出来,关押在含章殿里。元善见身边的荀济等五人,被押往邺城闹市,扔进了沸水滚烫的大锅里,煮得皮开肉烂,只剩白骨。不过,忠臣的浩然正气,飘荡在邺城的上空,至今不散。
如何处置元善见?高澄想得头疼,也没了办法。篡位吧,时机还像老爹高欢活着时候一样,很不成熟。那个叛将侯景,先投西魏,后奔南梁,败而不死,死而复生,一直兴风作浪,搅得包括东魏在内的三国一直动荡不安。高澄怕登基为帝,人心不服,引发内乱,给侯景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头以可乘之机;不篡吧,瞅着元善见他就来气,还得装模作样给他行礼,憋屈!
没办法,高澄不得不把元善见从幽禁中放了出来,依旧供在了朝堂之上,让这个活牌位替他抵挡国内的不满。他留下弟弟高洋镇守京城,看管皇帝,自己回到晋阳,组织对侯景的追剿,顺便不见皇帝,不打交道,不惹麻烦,这是他爹教他的。
日子真得很难熬,就像高考前的岁月。元善见挨过高澄手下人的殴打,是皇帝中的唯一,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地下的皇帝同仁?捂着想起来就火辣辣的脸颊,元善见一跺脚:罢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日子要过,事情也得办。武定七年(549)四月,高澄暗示要求升官。元善见想也不想,朱笔一挥,封他为齐王兼相国,并在专车、服饰等方面给予特殊待遇,让他看起来与皇帝没啥两样了。
这一年的七月,高澄从晋阳来到首都,吓了元善见一跳:他来干啥?又要玩啥花样?
此番前来,高澄干了两件事:第一,坚决要求皇帝收回封他为齐王兼相国的任命,表示他不当这么大的官。那么,他想干什么呢?第二,请元善见早立太子,表示他高澄此生此世坚决拥护元家父子的领导,永不叛“皇”。这又惊出元善见一身毛汗:咋的,他还想接茬折腾俺儿啊?
在册封太子的仪式上,元善见望着年幼无知、喜气洋洋的儿子元长仁,心中酸楚:儿啊,你以为老爸这个位置是好坐的吗?高澄一天不死,咱们父子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喜讯传来,二十九岁的高澄,死了。
高澄之死,纯属偶然,与元善见没有半点关系。
来到首都后,高澄住在北城东柏堂。此处既是他的办公地点,也是生活场所,更是金屋藏娇的地方。
高官爱美女,美女傍高官,这是古往今来的铁律,也是人类的本性。美女误国,纯属胡说;红颜祸水,倒有几分真实,她能误了卿卿性命。
不着怎的,高澄瞅中了一位皇家公主,公主回眸一笑,就当了他的小三,两人就黏糊在了一起。为了能与公主自由自在的享受良辰美景,高澄把卫队统统撵出了东柏堂。这帮人乐得逍遥,随便找了个地方猫起来,喝酒赌钱逛窑子,不管高澄的死活,太没有职业操守了!
这一日,所有的侍卫都被打发出去。走的时候,他们彼此间挤眉弄眼:今儿个,高老大又要泡妞了!咱们去泡吧。
高澄和公主摸爬一番后,精神抖擞地来到办公室,召集黄门侍郎崔季舒等人,关上门来,开了个秘密会议,商讨改朝换代的重大问题,准备废黜元善见,由高澄取而代之。
讨论正热烈的时候,有人推开房门,送来酒肉饭菜。高澄猛一抬头,大喝一声:“滚出去!”
来人吓得赶紧退下。高澄怒冲冲的对众人说:“昨天晚上,俺梦见这小子拿刀砍俺,俺得赶紧杀了他!”
很不幸,高澄的话落在了尚未走远的来人的耳朵里。
此人姓兰,名京,父亲是南梁的徐州刺史兰钦。在一次战役中,兰京没有跑过战友们,作了俘虏。高澄把他留在了身边,当了“膳奴”,就是服务生,端茶倒水,摆放刀叉,洗洗碗筷,闲着没事就去厨房打打下手,活儿累人,工资不高。兰京哪受得了这份罪?他从前可是官二代,都是人家伺候他,没有他伺候别人的道理。
他爹打听到儿子的下落后,派人找高澄谈判,请高澄开个价,好把儿子赎回去。高澄不要钱,也不放人,存心恶心人,折磨人。
老爹那招没管用,兰京急了眼,三番五次在高澄面前哭诉,哭得高澄心烦,把他暴打一顿,训斥道:“再敢胡闹,杀你的头!”
现在高澄又扬言要他的命,兰京心头冒出熊熊烈火,一咬牙,跑回厨房,找到一把钢刀,藏在托盘下面,上放食品,又返回高澄的办公室。
高澄一见,怒道:“俺没要东西,你咋又来了!”
兰京大吼一声:“拿命来!”摸出钢刀,砍向高澄。
高澄惊得跳将起来,落地时崴了脚,疼得呲牙咧嘴,连滚带爬,钻到了座位下。兰京飞起一脚,踏开座位,一通乱砍,结果了高澄。
在场的几位,早已惊得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高澄已经不能瞪眼了。众人为求自保,舍命合斗兰京。兰京是从战场上滚爬出来的,刀刀见血,有的手指尽落,有的肚破肠出,有的当场毙命。那个黄门侍郎崔季舒,殴打皇帝的胆气早就飞到天外去了,跳窗而出,藏于不知是男厕还是女厕之中,捂着鼻子,逃了性命。
住在城东双堂的高澄的弟弟高洋,闻讯不乱,指挥部队,赶到北城,生擒兰京,把他剁成肉块。
在此之前的三个月,高澄的手下大将侯景叛逃,被南梁收留;后来,他突发奸心,攻入建康(今南京),擒获恩人梁武帝萧衍,将其饿毙;现在,萧衍的徐州刺史的儿子兰京,又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斩了高澄。这,岂非天意?
事起仓促,人人惊慌,不知高澄是死是活。高洋十分镇静,在杀了兰京之后,他从哥哥的办公室里慢慢踱了出来,缓缓道:“奴才造反,俺哥受了点轻伤,没啥关系。”他命令自己的亲兵,在东柏堂拉起了警戒线,武装护卫,任何人都不准出入,包括死人。
死人不会说话,活人会动舌头,一传十,十传百,尽管高洋严密封锁消息,但高澄的死讯还是让元善见知道了。他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悄悄地对身边的人说:“高澄死了,好像是天意,俺又要掌权了!”
高澄死了,自然有人掌权。
武定七年(549)八月十一,也就是高澄死后没有几天,高洋来到显阳殿外,要见元善见。元善见向外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殿外的台阶两侧,排列着二百多士兵,捋着袖子,按住刀剑,如临大敌,都是高洋派来的;高洋本人远远站立,身后旌旗招展,盔明甲亮,足足有八千人马。
他想干吗,不是来取俺的人头吧?元善见心口怦怦乱跳。
旌旗开处,有人跑上殿堂,是高洋的传令官,高声禀告:“太原公、尚书令高洋启奏皇上:俺有家事,要回晋阳!”没等元善见答话,那边的高洋就地拜了两拜,起身转头,在八千铁骑的簇拥下,卷起一阵沙尘暴,鼓噪而去。
元善见不由自主、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望着天边黑压压的一片,带着哭腔叹道:“唉!看来此人和他哥一样,容不得俺!真不知道俺会死在哪一天!”
(四) 高洋夺位
高洋又叫高老二,是高欢的次子,与高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两人的关系并不咋地。
她的母亲叫娄昭君,与东汉美女王昭君只有一字之差,不知是否也能把天上的大雁惊得掉下来?
这个老妖婆有福,没赶上计划生育的年代,敞开肚皮生了六男二女,都不大像个人样。
不论怀上谁,娄昭君都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怀上高澄时,她梦见了“断龙”。后来才知道,高澄没有活着登基的命,被人砍了,死后才被弟弟高洋追认为文襄皇帝;
怀上高洋时,他梦见了“大龙”,头顶天,尾接地,张牙舞爪,气势惊人。高洋后来成了北齐的开国皇帝,尊母亲为皇太后;
怀上高演时,她梦见的是“蠕龙”,像个蚯蚓似得满地乱爬。后来高演征得母亲的同意,夺了高洋之子高殷的皇位,自立为帝,不久将侄儿杀害。一年以后,受了报应,从惊马上掉了下来,断了肋骨,疼得蜷着身子乱滚,确实像个蚯蚓,伤重而亡;
怀上高湛时,她梦见龙在海里洗澡,悠闲得很。高湛接的是高演的班,后来让位给儿子,自己当了太上皇,整日悠哉悠哉的,只干坏事,不干好事,他娘死了他都不管,一直活到三十二岁。
怀上另外两个儿子时,娄昭君做了一模一样的两个梦:鼠入衣下。这俩小子没当过皇帝,混了个王爷,贼眉鼠眼的,还算不错。
怀上两个女儿时,她都梦见了月亮。这俩姑娘都嫁给了皇帝,一个是北魏孝武帝元修,另一个就是东魏的孝静帝元善见,后来俩人不当皇后了,成了寡妇,都是她们的老爹高欢给害的。
高洋在他娘的肚子里时,很不安分,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天天晚上把他娘的房间弄得红彤彤的一片,害得娄昭君老是失眠。
出生几个月时,高洋的老爹高欢在外当兵,还没熬出头来,没钱养家,家徒四壁,娄昭君饿着肚子给高洋喂奶。
有一日,娘家来人了。娄昭君见了亲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穷,说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这时候,炕头上襁褓中的高洋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能活!”吓得娄昭君住了声,心中纳闷:才几个月大啊,还不到会说话的日子呢,他咋开腔了呢?
垫着尿不湿的时候就会说话的高洋,童年时反而不爱说话了,整天闭着嘴,像个闷葫芦,任凭老大高澄领着弟弟们欺负他,取笑他。就连老爹高欢的老战友们也都瞧不上他,说这孩子大了没啥出息。
大约在高洋还上幼儿园的时候,高欢有一天给孩子们出了道难题,借以测验他们的智力和能力。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团乱丝,让他们解开。老大高澄与弟弟们七嘴八舌嚷嚷着,想不出办法来,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手忙脚乱,有的干脆扔在地上当球踢,嘴里还在埋怨:太轻了,不给力啊!
高洋没有参加兄弟们的议论,他们不带他玩,嫌他是个异类。这个异类把乱丝放在身前的木板之上,默不作声,死死盯了一会,忽地拔出腰刀,大叫一声,斩为两截!倒霉的还有那块木板,受了池鱼之殃,应声迸裂,声震屋顶,惊得兄弟们闭了嘴,鸦雀无声。
一旁观察的高欢,叫过儿子,问道:“这是为什么呢?”高洋浓眉高扬,瞪出眼珠,舞着腰刀,嗡声嗡气得嚷道:“乱者必斩!”
事后,高欢两眼放光,对手下人说:“这孩子,见识比俺强!”
没有见识是万万不能的,只有见识也是万万不能的。没有见识,只有胆识,那叫匹夫之勇,只能横行一时;没有胆识,只有见识,那叫穷酸秀才,也就当个大学教授,下不得厨房,豋不得庙堂,遇着丘八就结巴了。
高欢行伍出身,深知智慧与勇敢同在、见识与胆识共存的道理,对孩儿们进行了复试。
某日,他让孩子们各自领兵外出,说是让他们郊游,然后派都督彭乐率蒙面铁骑先后攻击他们。高澄等人吓得乱了阵脚,要么投降,要么逃跑,只有高洋这个愣小子,率众拼死格斗。彭乐见他玩真的,怕出人命,慌忙摘掉面甲头盔,说明真相。高洋不管真假,擒住彭大将军,去见父亲,乐得高欢掀髯大笑。
有此佳儿,必当培养,不然可惜了材料,也对不起高家先人。高洋七岁时,高欢向皇帝元善见给二小子要了个太原公的爵位,并让他出任骠骑大将军。
不要以为这是儿戏。古人早熟,常有些今人想不到、做不到的能耐。比如高洋他哥高澄,十二岁就入了洞房,不久就生了孩子。在这个年纪,现在的童鞋们除了玩游戏,还会尿炕。
老爹如此器重老二,惹得老大高澄郁闷。他把高洋当成自己一生中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时刻提防,甚至起了杀心。他们同父同母,都有机会继承父亲的事业和遗产,但最终只有一人能够得偿所愿,就看老爹看中了谁。亲人变为仇人,都是利益惹的祸。
高欢临终前,哼哼了几声,总算把自己的一切传给了高澄。这是因为:第一,高澄是嫡长子,身体健康,智力正常,没有理由不接班;第二,高澄当时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了自己的班子,且为高欢的老战友们所敬畏;高洋年方一十九岁,没啥突出表现,众人都把他当傻子看。为了自己死后团队的安宁,高欢不能不忍痛割爱。以后事情进展如何,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高欢死后,高洋升官了,当上了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这并不是他哥高澄对弟弟的重用,而是无可奈何的选择。高澄常驻晋阳,遥制朝廷,京城不能不留下个看门的,既要监督大臣,又要看好皇帝。打仗亲兄弟,其他弟弟年幼,只能倚仗高洋。
高洋拥护和服从高澄的领导,事事请示汇报。高澄叫他去打鱼,他决不去上网;高澄让他去抓鸡,他连蛋也抱回来,百依百顺,决不打折扣。
高洋此时面黑心不黑,知道疼老婆,常常利用职位之便,弄些时装、首饰、珠宝、古玩等孝敬老婆李氏。高澄上他家串门,要是瞅见,就不顾大伯字的体面,下手就抢。李氏有时气不过,坚决不给。高洋就在旁边打哈哈:“老婆这些东东俺还能淘到。大哥要,你就别舍不得。”气得李氏偷着抹泪。
下班之后,高洋关门谢客,哪儿也不去。“天上人间”之流的高级会所或夜总会里,从来看不到他的身影;同事和下级邀他喝喝花酒、练练歌,他一概拒绝。他最怕哥哥说他组织小集团,从来就防微杜渐,不让高澄抓到把柄。
他在家中,也没啥话,即使和老婆在一起,居然能整天不说一句,弄得老婆一头雾水:老公为啥和俺冷战?
锻炼身体是他在家里的主要功课,光着脚丫子又跑又跳,满头大汗也不停止。他们家院子大,跑一圈就得十里地。老婆李氏看他上蹿下跳得像个猴子,有时舞枪弄棒地似只老虎,忍不住问:“你想干啥?”高洋总是闷闷地一笑:“给你做个游戏,逗你玩。”其实,他一直防备着老兄,要是高澄对他下手,他要么拼了,要么溜了,总之不会束手就擒。
高洋越听话、越老实,高澄越瞧不起他,曾经对人说过:“你看高洋长得那个熊样,居然能大富大贵,相书上怎能解释得通!”因此,他没有对弟弟下手。
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高澄被刺,高洋出头,一出手便博了个满堂喝彩。
斩了兰京之后,他秘不发丧,封锁消息,亲率八千人马,辞别皇帝元善见,赶往晋阳。他知道,晋阳经父兄两代经营,城高壕深,重兵云集,必须拿到手里。要是被其他弟弟抢了先,他就没戏可唱了,这二十几年的忍辱负重就白费了。更为重要的是,母亲娄昭君就在晋阳。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子,在高家军中威信极高,能震住高欢仍健在的老战友。要是取得母亲的信任和支持,高洋接班就名正言顺了。
娄老婆子最疼爱这个从小受兄弟欺负的老实孩子,答应了高洋继承父兄事业的要求,他毕竟是老二,轮也轮着了。
武定八年(550)正月十八,高洋被元善见极不情愿地封为齐郡王,出任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等要职,年方二十二岁。那个皇帝元善见,也才二十七岁。两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共同统治着东魏,但这个年轻的帝国,究竟是谁的天下?
没出两个月,高洋又接到喜讯,元善见封他为齐王。不能再封了,再封就要变天了。
远在晋阳的高洋,这一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个点。惊醒的他,百思不得其解,睁着眼熬到天亮,找来一个叫王昙哲的门客,请他圆梦。王昙哲会猜谜,当下就磕了几个响头,涨红着脸说:“恭喜大王,恭喜大王!”
“何喜之有?”高洋满脸疑惑。
“王字上加一点,是个主字,大王你要当天下之主了!”王昙哲这个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响!
高洋久有此心,他爹、他哥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称帝的时机已经成熟:第一,经父兄二人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高家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朝廷里除了那个皇帝元善见,都是自己人。第二,外部形势大好,南梁因侯景之乱,元气大伤,无力北顾;西魏畏惧东魏的强大,转头攻击内乱的南梁,无暇东征。此时不抢元善见的大帽子,更待何时?
主意打定,高洋去找母亲,说是要请她老人家当皇太后。娄昭君大怒:“你爹如龙,你哥如虎,都不敢当皇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胡思乱想!”
碰了一鼻子灰,高洋并未死心。他让人给自己铸个金像,看能不能成,成则称帝,不成则继续称王。
在高洋亲信们的督促下,在工匠们的共同努力下,一座闪闪放光的金像铸成了,长得跟高洋一个模样。高洋盯着金像,心中狂喜:老天助俺!娘的话,不听也罢!
武定八年(550)五月,高洋率军进入首都。
初八,司空潘乐、侍中张亮、黄门侍郎赵彦深等人,受高洋指派,进宫去找皇帝元善见谈话,劝他下岗。
元善见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干脆做得漂亮些,为自己留条活路。他说:“这事已经拖了很久了,俺早就有这想法,现在让位也不算迟。”停了一会儿,他强摁住心中的起伏,故作平静地言道:“真要这样的话,还得写下诏书。”旁边有人答道:“早就准备好了。”元善见看也没看,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十六年皇帝生涯中的最后一次签名。
放下朱笔,元善见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昭阳殿的装饰,把它牢牢地刻在了自己的心上,然后轻声道:“以后俺住哪里?”即将换了东家的大臣们,一片死寂,只有侍中杨愔小声答道:“北城有房子,已经准备好了。”
“走吧。”元善见长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千钧重担,高贵的臀部脱离了高贵的御座,高一脚低一脚走下殿来,来到了东廊,言道:“故人怀旧,俺也如此,能与六宫妃嫔告别吗?”大臣高隆之答道:“今日的天下,还是陛下的,有何不可?”
元善见进了后宫,与大小老婆泪眼相别,哭声一片。李嫔有格调,没哭,吟诵了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中的一句: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意思是,你要保重身体,俺还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元善见抹了把泪,点了点头,低声道:“俺会的。”
难分难舍之际,值班军官赵道德闯了进来,不耐烦地催促道:“车来了,快点吧!”元善见狠了狠心,挣脱娘们的拉扯,步出后宫,豋车而行。不料赵道德不讲道德,腾地一下跳上车,死死抱住皇帝。元善见的脸腾地红了,怒斥道:“俺刚失业,你个狗奴才就来欺负人!”无道德的赵道德就是不撒手,大概是怕元善见想不开,跳车自杀,他不好交代。
过了两天,高洋喜气洋洋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这个位置,他爹高欢空欢喜,他哥高澄干瞪眼,也就在死后过过瘾,高洋都追认他们为皇帝。
东魏灭亡,新的国号是齐,史称北齐,也是个短命王朝,二十七年就灭亡了。
下台皇帝元善见,被昔日的臣子高洋封为中山王,待遇不低:食邑万户,上书不称臣,可以悬挂天子旌旗,使用自己的年号,儿子们也都被封为公爵,就差在中山国中养狼了。
现任皇帝高洋对亡国之君元善见极不放心,每次外出都要带上他,生怕他跑了,或是被人利用了。
元善见原先的皇后,现在的王妃太原公主,是高洋的亲妹子,太了解二哥了,知道他名为“羔羊”,实为高“狼”,早晚要啃了自己的老公。因此,她天天粘着元善见,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也不让他吃高洋备好的食物、饮料;亲自下厨房,做好饭菜,还得自己先尝尝,看看有没有毒,然后端给老公。这样的媳妇,十个小三也不换。
带着元善见东奔西走一年零七个月了,碍着妹子,急切间下不了手,高洋烦透了,生出了一条毒计。
天保二年(551)十二月,高洋派人去请妹子入宫,说是有喜事,请她喝酒。
太原公主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元善见老实在家呆着,不准出门,在家等着她,也不准吃外面的东西。元善见一脸感激,连连称是,像个乖孩子。
进宫以后,高洋请妹子入席。公主问:“有啥喜事,二哥?”高洋故作神秘地一笑:“一会儿就知道了,天大的喜事!”公主没再多问,只觉得高洋笑得怪怪的。
这边厢兄妹二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那边厢中山王府里,元善见和他的三个儿子也喝上了,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行灌了酒,毒酒!
七窍流血的元善见,永别了五彩斑斓的世界,终年二十八岁。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他如能与高欢、高澄父子相见,能否“君臣”一笑泯恩仇?他的那个相濡与沫的妻子太原公主,后来受二哥高洋的逼迫,改嫁他人,不知所终。
元善见的苦难,并没有就此划上句号。
若干年后,北齐文宣帝高洋由一个英明果敢的皇帝,变成了疯疯癫癫的酒鬼,酒醉之后,常常浮想联翩。
一日,他醉眼朦胧,看见了宠爱的小老婆薛嫔,猛然想起她入宫之前曾与人私通,顿时醋劲上涌,斩了美人,将尸首藏于怀中,出门赴宴。
未等酒过三巡,他忽地掏出薛嫔的头颅,扔在桌上,然后当场肢解了尸体,用薛嫔的髀骨(大腿骨)做成了一只琵琶,流着泪说:“佳人难再得!”一座大惊,数人晕倒!
活人逃不过他的手心,死人也避不开他的魔爪。不久之后,屡入醉乡的高洋,血红的双眼中映入前皇帝兼妹夫元善见和他的三个儿子,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声色凄厉,向他索命。高洋当场昏厥。
醒来之后,他有气无力地下令,掘开元善见的陵墓,搬出棺材,扔入漳水。
滚滚而去的漳水,能否收留元善见漂泊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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