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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儿皇帝”(88)李从厚

 文化龙乡 2015-05-26

     四十七  五代 后唐 闵帝李从厚(914——934)

   五代的后唐是个短命的王朝,存世仅十四年;出了一个短命的皇帝,在位仅仅四个多月,活了二十一岁,就是闵帝李从厚。

    他能当上皇帝,是因为两位亲兄先后惨死;后来他失去皇位并遭遇毒手,是由于其父年青时乱抢娘们埋下的祸根。

                      (一) 大哥蒙难

     李从厚的亲生父亲,是后唐明宗李嗣源。

     李嗣源本是胡人,没有姓氏,名叫邈佶烈。他幼年从军,跟随外号“独眼龙”的唐末晋王李克用,南征北战,屡次建功,毫发无损,大大的有福。李克用“一眼”瞅中了他,收为养子,从此姓了李。

    李克用的亲生儿子李存勖没有辜负父王的临终嘱托,灭了世仇朱全忠建立的后梁,创立了后唐,成了开国之君。

    这位皇帝是个乐迷、戏迷,在位期间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宠信伶人,重用宦官,滥杀功臣,不恤士卒,引发兵乱。

    后唐同光四年(926)二月,贝州(今河北清河西)发生兵变,邺都(今河北大名)失陷。李存勖派归德节度使李绍荣前去镇压,屡战屡败。李存勖无奈,不得已加派自己心中一向猜忌的、时任中书令兼成德节度使的李嗣源征讨乱兵。

    上阵亲兄弟,都未必成功;派上非亲兄弟,岂不添乱?何况前任统帅李绍荣与继任者李嗣源,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

    这个李绍荣,原名元行钦,与李嗣源颇为有缘。当年两人各为其主,死缠烂打,交手八次,元行钦力屈而降。李嗣源爱其骁勇,收为养子。

    这是一个狠角色,玩命的时候不把自个当人。在一次战斗中,元行钦深入敌阵,面部中箭,眼睛被血水迷糊,依然死拼,被敌包围,幸而被战友救出。当时已继承晋王爵位的李存勖听说后,强行把他从李嗣源身边要了过来,连姓加名改为李绍荣,成了自己的干儿子。

    李存勖称帝后,李绍荣扶摇直上,当了节度使,与李嗣源平起平坐,不认这位第一个干爹了。李嗣源当然不敢与皇帝争抢养子,两人生分了许多。

    李嗣源抵达邺都城下的当夜,所部亦发生兵变,城中乘机出击,将他裹胁入城。

    李绍荣拥兵万余,仓皇退军,上奏庄宗李存勖,说李嗣源叛变,将兵败的责任全部推到曾经的养父身上。

    李嗣源好话说尽,哄骗叛军,逃出邺都,后来得马数千匹,自成一军。他每日派数批信使驰往洛阳,向庄宗李存勖表示衷心,解释误会。

    李存勖早就对这位异父异母的“兄弟”怀有疑心,曾借口喜欢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将其留在身边,名为金枪指挥使,实为人质。

    接到李嗣源的奏报,李存勖喜忧参半,喜得是李嗣源尚未露反迹;忧得是万一他与叛军合流,大事不好。沉吟良久,他召来李从审,温和地说:“俺知道你爹没有反心。你快去告诉他,俺相信他。”

    李从审满怀对父亲的忧虑和对皇帝的忠诚,快马加鞭,去找亲爹。半途之中,李绍荣赫然闪出,喝令手下将李从审擒获,打算就地正法。李从审大叫:“你们既不相信俺爹,也不让俺去见他。好吧,你们也别动手,让俺回去保卫皇上!”

    李绍荣不知他与皇帝关系的深浅,犹豫一阵,挥手示意放人。等看到李从审确实从原路返回,李绍荣把脸一黑,立即下令封锁道路,决不让李嗣源的片纸到达洛阳,他非要置曾经的养父于死地不可!

    李嗣源久久不见信使归来,心中疑惧,怕李存勖拿他开刀,在手下将领的鼓动下,放弃了寡妇守节的念头,招兵买马,军势大振,大有争夺天下的势头。

    在李绍荣的忽悠下,皇帝李存勖决定御驾亲征。一路之上,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伶人、宦官等亲信纷纷溜号。他们心中清楚得很,此番征战,李存勖必败,他们可不能傻里吧唧地当皇帝的殉葬品。

    那个被迫返回洛阳的李从审,悲悲切切地向李存勖汇报了被李绍荣半途拦截的经过。李存勖大为垂怜,给他改名为李继璟,待之如子。这次御驾亲征,他主动请缨,当了马前卒,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皇帝剿灭自己的父亲提供一切便利。

    这小子一根筋,看不透形式,眼中只有天子,没有亲爹。有人劝他弃暗投明,追随造反的父亲李嗣源,他偏不听,非得在李存勖这棵树上吊死。李存勖对他极为信任,强行派他去劝降李嗣源。怀揣圣旨的他,中途再遇李绍荣。这一次没有上回那么幸运,被摘了脑袋。

    不知李从审死活的李存勖,听说李嗣源已占据大梁(今河南开封),顿感大势已去,下令归师回京。去时雄兵两万五,归时已少万余人,这还没看见对手的影子。李存勖大悲,叹道:“俺,完蛋了!”

    不久,伶人出身的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发动叛乱,围攻皇帝。李存勖亲自上阵,左冲右突,身中流矢,血流如注。他坐于门楼之下休息,口渴难耐,无水可饮。皇后刘氏派人送去奶酪,李存勖饮罢,大叫而亡。据说,失血过多而饮奶酪,无异于饮鸩止渴,促其速死。

    李嗣源闻讯,大举发兵,攻占了洛阳。李绍荣落荒而逃,被人擒获,折断双足,送交李嗣源邀功。李嗣源怒道:“俺哪点对不住你,你杀了俺儿子?”李绍荣头一扬,怪眼圆翻:“先帝哪点对不住你,你却造反?”李嗣源恼羞成怒,当即将其斩首。

    收了一个干儿子,毁了一个亲儿子。李嗣源,你悔不悔?

                       (二)二兄谋反

     同光四年(926)四月二十日,李嗣源一身孝服,在干爹李克用的灵前嚎了一阵,然后喜滋滋地自立为帝,改了个年号,叫“天成”。的确是老天成就了这位当年在草原上流浪的野小子。

    在此之前,凡是能够找到的李克用的儿孙们都没了头,没找着的也从人间蒸发,只有邕王李存美保住了半条命。他偏瘫多年,有口难言,有脚难行,生不如死。李嗣源心狠,留着他当个笑话看,讨个乐子。

    如此看来,当年威风八面、所向无敌的晋王李克用,并非“独眼龙”,而是“双眼瞎”,养了一条白眼狼,灭了自己儿孙家。绝了香火也就罢了,连江山亦被冒领,李克用,你冤不冤?

    李嗣源腚沉,在皇位上一蹲就是八个年头,而且迟迟不立太子,把他的二小子李从荣急躁坏了,憋屈毁了。

    李从荣生年不详,年龄无法推断。他爹夺位之后,他跟着沾光,先后出任检校司徒、御史大夫、天雄军节度使、河南尹、兼判六军诸卫事等职。在地方受过历练,在中央身处高位,横跨军政两界,看得出他爹有心栽培他。

    最耐人寻味的是,长兴二年(930)八月,他爹给了他一个封号:秦王。

    要知道,唐高祖李渊当年就封老二李世民为秦王,结果李世民发动政变,斩了大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硬生生地把老爸逼成了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君。现在又出了个李老二,也是秦王,不知对皇帝李嗣源是凶是吉?

    李从荣好读书,有才气,喜作诗,常与当时一班文学名士交游、唱和,出了一本《紫府集》,收录大作千余首。他爹目不识丁,反感他像个酸秀才,常在他面前散布读书无用论。李从荣偏不听,依旧死读书,读死书,不死不休。

    腹有诗书气自华,到李从荣这儿走了样,成了腹又诗书气自“傲”。

    他有“傲”的资本:首先,是“帝二代”,除了他弟李从厚、李从益,别人没法比;其次,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大哥死了,老二当然要出头;再次,身居高位,著作等身,文武全才,不傲真对不起自个儿。

    他毛病不少,从不拿正眼看人,让人不舒坦;说起话来尖酸刻薄,不留情面,存心恶心人;做起事来手比脑子快,管头不顾腚,常常生事,令人厌烦。

    有人见他如此,心中着急上火,认为他这样下去,于国于家于他自己都没好处,奏了一本,请求给他找个老师,好生教导他。

    朝中宰相们早就被他骂怕了,不敢给他指定,让他自己踅摸。

    兵部侍郎刘瓒倒了血霉,被李从荣看中,调为秘书监、秦王傅。想到李从荣口中那条毒舌,刘瓒腿肚子直打哆嗦。他以这种安排是变相降职为由,四处上访。眼睛都哭红了,也没人理他,只好把眼一闭,如丧考妣般去上任。

    在其位,谋其事。刘瓒极有职业道德,三番五次规劝李从荣,请他改改脾气,修身养性,学点正经东西。李从荣没把他当师傅供起来,而是视其为下属,呼来喝去,冷嘲热讽,闹得刘瓒进也不是,退也不,把老脸丢尽了,师道尊严亦荡然无存。

    时间长了,李从荣嫌他聒噪,嘟囔得头疼,下令看门的一个月放刘瓒进秦王府一天,让这个师傅吃了不少闭门羹。就这一天,刘瓒有时亦见不到学生,备好的课不知讲给谁听。更可恨的是,李从荣居然不管饭,饿瘪了苦师傅。这样的学生并不是人人喊打,现在上学的孩儿们都想以他为榜样,因为“老师猛于虎也”!

    李从荣折腾起师傅来有的是办法,但有个人他实在没办法,那人收拾他倒有办法。

    此人不是他爹,是他爹身边的亲信,叫安重诲。

    安重诲年少时就追随已经拜了李克用为干爹的李嗣源走南闯北,杀人放火。在李嗣源用武力夺取皇位的过程中出过主意,下过死力。他立过的最大、最特别的功劳就是主动斩杀李克用的子孙们,既为李嗣源除了后患,省了心,又为李嗣源卸了责任,遮了羞。

    李嗣源登基后,论功行赏,陆续提拔安重诲为枢密使、兵部尚书、侍中、中书令,对其言听计从,尤为信任,是他在后唐朝廷内外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李嗣源不识字,铁枪倒了不认得是个“ 一”字,全指望安重诲给他读文件(奏章等)。安重诲半瓶子醋,肚中墨水有限,读起来半通不通,俩人都难受,没奈何找了两个翰林学士做了替身。

    有皇帝撑腰,安重诲自然骄横。有一回他去上班,殿直将军马延不知怎地冲撞了他的仪仗前队,安重诲当机拔刀斩了这个倒霉蛋。纪委书记(御史大夫)李琪拍案而起,上报皇帝,要求杀人偿命。

    李嗣源倒好,下了诏书,痛批死鬼马延冲撞朝廷重臣,死了活该,并告诫全国人民,以此为戒,小心大官。安重诲所受到的宠信,可见一斑。

    安重诲的权势极大,大到朝中宰相亦不是他的对手。

    枢密使、同平章事孔循,一向与安重诲关系不错。有一回,李嗣源打算与安重诲结为儿女亲家。孔循对安重诲说:“安公,您现在是皇上近臣,不能把女儿嫁给皇子,那样做,别人会说你存心不良,有篡位的嫌疑。”安重诲闻言,惊出大汗,婉转拒绝了李嗣源。

    不久,有人暗中开导安重诲:“孔循生性狡猾,善于挑拨离间,千万不能让他离皇上太近。”这话不知怎地传到了孔循耳中,他立即派人进宫,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李嗣源的二老婆王德妃,由她说服了李嗣源,决定由皇三子李从厚娶孔循的女儿为妻。

    安重诲气疯了,跑到李嗣源面前嚷嚷了一通,说孔循此举,没安好心,不能让他留在朝中。李嗣源没辙,答应了安重诲,将孔循撵出了京城,调往外地任节度使。在那个时代,离开皇帝身边,意味着失宠,意味着失权,意味着前途凶险。

    过了几个月,李嗣源为儿子李从厚隆重举行婚礼,迎娶孔循之女。孔循借此机会,回到大梁(今河南开封),暗地里贿赂王德妃身边的人,活动着要回首都洛阳。安重诲得到情报,上奏李嗣源,坚决不让孔循回京,亦不允许他留在大梁。

    李嗣源再次听了他的,下诏命令孔循在婚礼结束后立即返回自己的驻地。孔循留着老泪,哀叹时运不济,撞上了一个死对头。

    安重诲能扳倒宰相,自然能在立谁为太子的问题上说三道四,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皇子的命运。李从荣识的好歹,不敢顶撞安重诲,见了他眼睛都不斜了,点头哈腰,满目乞怜。安重诲很是受用,暗中帮了他一次大忙。

    天成二年(927)九月,李嗣源找安重诲商量:“从荣身边有人假传圣旨,都是那帮读书人干的,俺要斩了他们!”安重诲连连摆手:“此举不妥,有失皇子的体面,让从荣没脸见人,不如严加防范,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李从荣就此躲过一劫,对安重诲好生感激,更加恭敬。

    物极必反,月盈则亏。安重诲权势熏天,气焰嚣张,树敌过多,谗言四起。宫中的王德妃,枕头风劲吹,说尽坏话;地方节度使公开上书,大肆攻击。终于引发李嗣源对安重诲的疑心,将他下放为护国节度使,不久又让他以太子太傅的身份退休。

    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失去了权利的安重诲,大限终于来临。长兴二年(931)闰五月间,新任护国节度使、李嗣源的侄儿李从璋亲手将安重诲夫妻活活打死,他的两个儿子亦未能幸免。

    安重诲死了,紧箍咒没了,李从荣牛了,眼更斜了。

    有人被他瞅得心中发毛。

    石敬瑭,这位后来勾结契丹灭了后唐的后晋开国之君,当时任河阳节度使、同平章事兼六军诸卫副使。论工作关系他是李从荣的下级;论亲戚关系,他是李从荣的姐夫。虽然这个姐姐与李从荣不是一个娘生的,但他们都有同一个爹。

    俩人一向不和,此时更是水火不容。石敬瑭怕留在首都将来受到李从荣的祸害,乘契丹逼近北部边境的时机,主动请缨,保家卫国,实际是想拥兵自重,护住脑袋。

    李嗣源一时老眼昏花,没有看清女婿的真实面目,任命他为河东节度使兼大同、振武、彰国、威塞等军蕃汉马步总管等职,使之掌握了后唐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为后唐的覆灭提前预备好了掘墓人。

    赶走了石敬瑭,李从荣格外高兴,但让他更兴奋的事还在后头。长兴四年(933)五月初九,李嗣源突然中风,卧床不起,好歹病势不算严重,还能说话。

    太傅少卿何泽一直嫌官小,苦于没有机会可抓,这回见老皇帝有恙,押了一宝,上书请立李从荣为太子,好为自己青云直上攒个资本。

    李嗣源在病榻上看了请示报告,老泪纵横,对左右呜咽道:“有人想让从荣当太子,俺往哪儿放?不如回太原老家算了!”老东西已经六十有七了,如此恋栈,近乎无耻,当今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可与之比肩。

    牢骚归牢骚,对于臣下的合理建议,不甘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老皇帝也不得不加以考虑,于是他召来宰相们商议。

    宰相们难住了:同意何泽的要求吧,得罪当今的皇上,乌纱可能不保;不同意吧,惹火了未来的天子,脑袋有些不稳。他们大眼瞪小眼,嘴巴上就像涂了黏合剂,就是不出声。会议没有结果。

    李从荣听说后,溜到父皇身边,拍着胸脯说:“爹,俺听说有个别坏分子请求立俺为太子。你老人家放心,俺还小,坚决不干,俺还想跟着爹多学两年。”

    老皇帝眉开眼笑,言不由衷地道:“群众呼声很高,你就别客气了。”李从荣叫道:“不干,就是不干!”喜得老皇帝似乎病好了大半。

    辞了老爹出来,李从荣找到枢密使范延光、赵延寿这两位实权人物,斜着眼冷冷言道:“你们这帮鸟人,想让俺当太子,是何居心?别以为俺看不出来,让俺当太子是假,夺俺兵权是真!俺偏不上当!”

    范、赵二位被他吓得不轻,生怕将来死在他手里,赶紧想办法弥补。他们找到李嗣源,嘀咕了一阵,当即发表李从荣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暗示从未想过要夺他的兵权。

    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是三军总司令,全国军队的最高长官,这对李从荣而言,是个意外之喜。他乘热打铁,从父皇那里要来了“严卫”、“捧圣”两支禁军当了自己的卫队。上朝的路上,数百骑兵簇拥着李从荣,张弓持剑,如临大敌,风驰电掣,烟尘满天,吓得洛阳街头的商铺纷纷关门,以为是城管来了。

    兵权在握,屠刀在手,李从荣大为骄狂,暗地里对亲信们表示:“俺一旦当了皇帝,先送宰相全家上西天!”

    范延光、赵延寿闻言,裤裆精湿一片,忙去见老皇帝,请求外调,以便自保。李嗣源以为他们见自己既老且病,想甩了自己,气哼哼地想:“想滚就滚,别跟俺说!”

    两人好说歹说,又搬出公主求情,李嗣源这才答应将赵延寿外放为宣武节度使,留下了范延光,并提拔山南东道节度使朱弘昭为枢密使、同平章事。

    当了宰相,本是喜事,朱弘昭却像死了爹一样,面色难看。挨了几日,越想越害怕的他,带着尿不湿找到李嗣源,哭着请求恢复原职,回他的山南东道去。

    李嗣源翻了老脸,厉声喝斥:“你们这帮混球,都不愿在俺身边,俺养着你们干啥?”朱弘昭这才住了声,脑袋上、裤腿里,满了水。

    范延光比朱弘昭脑子灵,没敢直接去撞皇帝的枪口,鬼头鬼脑地摸到由德妃改封为淑妃的王氏的门上,使了别人送的大把银子,换了个成德节度使,欢天喜地地溜之大吉。

    过了几天,好日子到了。长兴四年(933)十一月十六,李嗣源旧病复发,似乎彻底“栓”住了。李从荣前去探视,他爹头都抬不起来了。王淑妃在旁边提醒:“皇上,从荣来看你了。”李嗣源双目紧闭,默不作声。

    轻轻问了几声病情,李从荣辞出。刚出宫门,听得里面哭声一片,心头一紧,加快步伐,返回秦王府。他以为老爹归天了,加紧布置,预备接班。谁承想李嗣源当夜病情稍有好转,他还被蒙在鼓里。

    虽然在活着的兄弟中他排行最前,又手握兵权,但能不能顺利登基,李从荣并无十足把握。

    对他构成威胁的竞争对手,是其弟宋王李从厚。虽然只有十七岁,李从厚却老成持重,待人温和,恭谨向善,威望在李从荣之上。李从荣曾经叹道:“朝廷之人都说从厚比俺好,俺还有指望吗?”

    李从荣一心铁定老爹已亡,最怕朝廷重臣伪造遗诏,把李从厚推上皇位,如此的话,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将会化为泡影,脑袋能不能留下还是个问题。

    在家憋了四天,脑仁生疼,他终于下了决断:率兵入宫。

    长兴四年(933)十一月二十,黎明,李从荣带着千余步兵、骑兵,冲向皇宫端门。

    宣徽使孟汉琼、枢密使朱弘昭、冯赟三人急速跑到李嗣源的病榻前,神色慌张地汇报:“从荣反了,正在攻打端门。要是进了宫,可就乱了大套!”旁边的宫女吓得嚎啕大哭。

    李嗣源强撑病体,急得胡子乱翘:“从荣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又问道:“是真的吗?”得到确切答复后,老汉手指苍天,哽咽道:“你们看着办!莫要惊了百姓!”

    宫中铁骑迸出,杀声一片,李从荣的部下一哄而散。他快马奔回府中,与老婆刘氏战战兢兢藏在床下,被人拖出斩首。

    李嗣源见到二小子的头颅,痛由心生,差点从病榻上跌落,昏死过去。

    苏醒之后,有人请示,说李从荣有个儿子尚幼,养在宫中,按律当斩。老汉流着老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搭:“这孩子,有啥子罪哟!”来人不依不饶,他只好交出孙子,李从荣算是绝了后。想当皇帝,还得有那个福分!

    第二天,群臣朝见老而不死的老皇帝。李嗣源垂头丧气,哭得哗哗地,捶床叹道:“家事闹成这样,没脸见人哟!”

    没脸见人就不见。李从荣死后六天,李嗣源跟着儿子去了,终年六十七岁,比大儿子、二儿子活得都长,三儿子、四儿子也没超过他。占了儿子的寿,真是老祸害!

                     (三) “异兄”发难 

     临终之前,李嗣源已经对继承人问题作了安排。他派宣徽使孟汉琼赶往外地,征兆宋王、天雄军节度使李从厚入京。

    李从厚,小名菩萨奴,排行老三,与李从荣同父同母。在四兄弟中,他长得最像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李嗣源因此免了亲子鉴定这一手续,对他异常钟爱,着力培养。先后让他出任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等要职;后来爵封宋王,任天雄节度使兼中书令。这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

    等他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时,他爹已经挺尸三天了。两个一个模样的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实属遗憾。不过,他有个好处,想爹的时候可以揽镜自照。

    长兴四年(933)十二月初一,李从厚先为父亲发了丧,成了孝子;然后,隆重登基,当了天子,年方二十。

    这是一位书生皇帝。在为老爹守了三九二十七天孝之后,他正式开始办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书。他找来翰林学士,为自己讲解《贞观政要》、《太宗实录》等,立志以唐太宗李世民为榜样,开创后唐的“贞观之治”。

    李世民在位时,手下文臣如云,猛将如虎,有个好班底。李从厚上台之后,已经被人挖了墙角。

    还在守孝期间,他亲信中的亲信就被迫离开了他。

    枢密使、同平章事朱弘昭,自以为杀李从荣、立李从厚是自己的莫大功劳,急欲专权。他深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生怕李从厚带来的人夺了自己的胜利果实,便抢先下手,防患于未然。

    天雄左都押牙宋令询,追随李从厚多年,多谋善断,鬼心眼不少,深得倚重,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朱弘昭乘李从厚守孝期间不能办公的大好时机,发表宋令询为刺史,把他赶出了京师,远离了皇帝。李从厚得知后,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心中有气也没地撒。

    不仅如此,朱弘昭还联合另一位枢密使封赟,把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安彦威、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从宾二人调往外地,将禁军的指挥大权牢牢地握在自己人的手中。皇帝要是胆大妄为,他们就可以另立新君,毕竟李从厚还有个弟弟李从益。皇帝谁当都可以,只要听话就行。

    朱、冯二人有拥戴之功,有禁军之权,李从厚只能乖乖听话,提拔俩人兼任中书令。朱弘昭老实不客气地换了乌纱;冯赟倒还有几分羞耻心,觉得升官太快,死也不从,李从厚将其改兼侍中。

    内部整顿完了,朱、冯二人又将眼光投入外地。他们有两个眼中钉,一个是中书令兼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另一个是潞王兼侍中兼凤翔节度使李从珂。

    石敬瑭手握雄兵,当然瞧不起朱、冯二人,让他们头痛。潞王李从珂来头更大,他是死皇帝李嗣源的养子。

    李嗣源二十六、七岁时,跟着晋王李克用横行北方,见男人就杀,见美女就抢。在他的帐中,有个姓魏的娘们,被掳来时还带着个半大小子,十来岁的模样,原本姓王。李嗣源喜其壮实,受为义子,取名李从珂。长大成人后,李从珂砍人上瘾,不怕被砍,未被人砍,功越立越多,官越做越大,乐得李嗣源恨不能将其变为亲生儿子。

    李从珂手脚不老实,结下了一个仇人,就是前文提到的安重诲。

    遥想当年李嗣源镇守一方时,见到李从珂,眉开眼笑,这是义子爱将,攻无不克;瞅见安重诲,手舞足蹈,这是心腹谋主,运筹有方。手心手背都是肉,惯得不轻,横冲直撞,无人敢当。

    偏生这两位谁也不服谁,一个横眼,一个立眉,见面就掐,往死里掐。一日,李嗣源置酒高会,大宴部下。李从珂一语不和,仗着酒劲,挥起老拳,胖揍安重诲。要不是众人死命拉架,安重诲怕是要重新投胎。

    酒醒之后,深刻了解安重诲的为人和能量的李从珂,懊悔不已,生怕这小子日后给自己小鞋穿,老了脸皮,亲自上门道歉。体无完肤的安重诲,浑身贴满膏药,头上缠满白布,捂着腮帮子哼哼,看在李从珂是李嗣源义子的份上,表面上客气了一番,受了一拜,心中恨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嗣源称帝后,李从珂渐次升为河中节度使、同平章事,独镇一方,挂名宰相,是朝中数的着的实力派。安重诲难忘旧怨,整日说其坏话,无奈李嗣源装聋作哑,没起效果。

    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扳不倒从珂誓不罢休!安重诲肚中墨水不多,坏水不少,憋出了一条毒计。

    长兴元年(930)四月初五,李从珂出城检阅战马,马不好仗就打不了。归来时见四门紧闭,城上士兵弯弓盘箭,怒目城下,领头的正是他的部下、河中牙内指挥使杨彦温。

    摸不着头脑的李从珂脸色一沉,喝问道:“杨将军,俺待你不薄,你欲如何?”杨彦温答道:“俺可不敢对不住您,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枢密院来了命令,请您回朝。”

    枢密院是后唐的重要机构,与宰相分掌朝政,主管军事。

    李从珂恍然大悟,原来是安重诲在捣鬼,他身兼枢密使,有假传圣旨的便利。低首徘徊一阵,李从珂拨转马头,找了个地方住下,上书奏报皇帝李嗣源。

    这一招,完全出乎安重诲的意料,彻底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

    在他看来,李从珂性如烈火,鲁莽大胆,见杨彦温闭门不纳,必然强行攻城,结果无非有二:一是杨彦温射杀李从珂,替他除了害,然后他再假传圣旨,砍了杨彦温的头,杀人灭口;二是李从珂振臂一呼,城上士兵倒戈,斩了杨彦温。这样,他安重诲可以用驭下无方、引发兵乱为由参李从珂一本,即使要不了李从珂的命,亦可让他失去皇帝的信任,以后再寻个机会定能报仇雪恨。

    现在,一切都落了空,急得安重诲大口喝水,依然舌燥。

    李嗣源看完李从珂送来的报告,纳闷地问道:“杨彦温接到了枢密院的指示,这事你知道吗?”安重诲慌忙回答:“这肯定是杨彦温这个狗贼胡说!赶紧派兵镇压!”

    李嗣源瞄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安重诲,微微一笑,心中有了数,接着做了三件事:第一,下令讨伐杨彦温,并要求将其活捉,拿京会审;第二,让安重诲兼任中书令,以示信任;第三,召李从珂回洛阳,批评教育一番后。命他回家闲居,不得上朝。

    这是缓兵之计,主要目的是稳住安重诲,待生擒杨彦温,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理,省得祸起萧墙,变生肘腋,逼急了安重诲可不是好玩的。

    不久,前方战报传来,杨彦温被斩,气得李嗣源跳脚大骂。原来,安重诲早有安排,暗中吩咐前线指挥官如此行事,来他个死无对证。假传圣旨一事不了了之。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过得几日,安重诲指使冯道、赵凤在李嗣源面前大肆攻击李从珂,说他无德无才,领导无方,应判重罪。

    这两位是典型的无耻文人,原本是小小的翰林学士,无权无钱,生活艰难。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搭上了安重诲这条线,被推荐为端明殿学士,专门为皇帝李嗣源读奏章、讲故事、写批文;不到三年功夫皆官拜侍郎、同平章事,俨然一幅宰相的模样。他们不敬圣贤敬当权,心甘情愿当了安门之犬,安重诲叫他们咬谁就咬谁,下口极狠,绝不留情,类似藏獒。

    李嗣源耐着性子听完他们的狂吠,冷冷言道:“俺儿被奸贼诬陷,事情还没搞明白,你们为何也说他的坏话?难道不想让他活了?俺看,肯定不是你们的心里话,找你们的主子来!”

    这几句话,就像李嗣源哈腰捡起了石头,冯道、赵凤吓得夹起尾巴溜了。

    放狗咬人不成,安重诲忍不住亲自出马,拿大道理吓唬李嗣源,请他以国为重,遵纪守法,大义灭亲。

    李嗣源叹息道:“俺当年还是个小军官时,家里穷啊!多亏从珂这孩子到处捡干马粪,烧火做饭,这才熬了过来。现在,俺贵为天子,难道连他的小命也保不住了?这样吧,你看怎么处理对你有好处,就怎么处理,俺不管了,你看着办!”

    话里有话。皇帝要是真急了,事情可就麻烦了。安重诲碰了这么一颗大钉子,急赤白脸地叫道:“陛下父子之间的事,俺怎么敢乱说话!敬请陛下裁决!”

    李嗣源眼望殿外,悠悠地说:“让这孩子闲居在家,也就行了。废什么话!”安重诲废话是没了,冷汗出来了。

    李从珂一日不死,安重诲一日不死心。他一条道走到黑,非要黑了李从珂不可。

    回到京城后,李从珂的河中节度使一职被免,由西都留守索自通接任。索自通亦出自安重诲的门下,到任后将武器库中的铠甲、兵器清点一番,造册上报,说是李从珂私自制造的,其用心不言自明。李嗣源有些懵,对李从珂略起疑心。

    儿子杀父亲的事他没见过,可也听说过,当年的朱全忠就是这么死的。好在王德妃是看着李从珂长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说了几句好话,打消了李嗣源心中的疑惧,保住了李从珂。然而,李从珂从此成了狗屎,文武百官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惹得一身臭,着了安重诲的道。

    长兴二年(931)二月,安重诲终于失宠,被解除了枢密使和中书令的要职,调离中央,出任地方节度使。

     已经被软禁在家将近一年的李从珂,终于见到了天日,也见到了天子。李嗣源抹着老泪哭诉:“儿啊,要是听了安重诲的话,你怎么会再见到俺!”李从珂跪在地上,泪眼相向,此后,他出任左卫大将军,尽心尽力保卫养父。安重诲被杀后,李从珂升任同平章事兼西都留守,恢复了高干身份。

    安重诲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李从珂,李嗣源屡屡加以容忍,并未对安重诲施以重手,是因为李嗣源明白安重诲的良苦用心。

    安重诲这么大个高级干部,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一顿揍,颜面尽失,李从珂忒不像话,被人报复实属活该!李嗣源也想乘机让养子吃点苦头,收收性子,免得日后再闯大祸。因此,他对安重诲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保住李从珂性命的前提下,任由安重诲胡闹。

    安重诲收拾李从珂,既有私仇,亦处于他对李嗣源的忠心和对李嗣源身后事的担心。

    在他看来,李嗣源年纪大了,不定哪一天就魂归故里了。在李嗣源的亲生儿子中,李从荣轻佻狂妄,威信极低,将来能不能即位尚属问题,就算是登了基,能不能坐稳天下亦得画个问号;李从厚、李从益兄弟年幼无知,尚待长成。只有李从珂这个皇帝的养子,年富力强,功勋卓著,群众基础好,又受皇帝信任,弄得不好就可能成为接班人。李家的天下改姓了王,安重诲当然不甘心。

    让他更担心的是,李嗣源死后,李从荣、李从厚、李从益兄弟仨人绑起来都不是李从珂的对手,李从珂要是兴兵作乱,天下还是摆脱不了异姓的结局。安重诲就是要防患于未然,提前为李家子弟顺利接班清场。

    那么,李嗣源有没有传位于李从珂的意思?没有,从来没有。他不傻,收个养子喜欢喜欢就算了,绝不又能让非亲生儿子夺了亲生儿子的家产甚至生命。这一点,从他赐给儿子们封号的时间上就能看得出来。

    长兴元年(930)八月,李从荣、李从厚这对一母同胞分别被封为秦王和宋王。三年后,李从珂才与李嗣源的另一个亲生儿子李从益同时被封为潞王、许王。这表明在李嗣源心目中,李从荣、李从厚才是最终的太子人选,二选一,没有李从珂的份儿。李从珂自己也明白,没有非分的想法。

    在对儿子们的工作安排上,李嗣源煞费苦心,区别对待。李从荣当过天雄节度使、河南尹,这都是外放官,应出京赴任,但他从未离开首都半步,常年在父亲身边晃悠。李嗣源这样做,目的就是怕自己一旦有了不测,儿子好就近登基。安重诲死后不久,李从荣升任尚书令兼侍中,主政;后来当上天下兵马大元帅,主军。军政大权在手,要不是他自己沉不住气,皇冠是飞不了的。

    李从厚一路攀升,当过河南尹、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判六军诸卫事、中书令等职,还身兼天雄节度使,驻守离首都洛阳不远的汴州(今河南开封),一旦京城有事,就近支援;同时,万一李从荣不堪造就,可由李从厚迅速替代。

    至于李从珂,则被打发到长安以西的凤翔当了节度使,等于向天下公开宣布:他,没戏。

    老东西李嗣源如此安排,就是怕肥水流入“王”家田。

    李从厚即位后,没啥政治经验,只管读书,并没有把李从珂放在心上,李从珂乐得以王爷的身份在凤翔城内逍遥。

    枢密使朱弘昭、冯赟二人把持朝政,玩弄皇帝李从厚与股掌之上,但最怕凤翔节度使李从珂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

    论资历,李从珂、石敬瑭年少时就参加了革命,冲锋陷阵,功勋卓著。朱、冯二人半道入伍,没甚战绩,难以望李、石二人之背;论地位,李从珂以王爷的身份兼同平章事,亦属宰相,又是皇帝的义兄,地位尊崇;而石敬瑭是中书令,与朱弘昭平起平坐,但他又是皇帝的姐夫,属于国戚,朱、冯二人没法比;论实权,李、石皆为节度使,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甚是难惹。

    难惹也得惹,不能养虎为患。朱、冯密谋多次,憋出一计:调整四大节度使。

    天雄节度使孟汉谅,是朱、冯二人的老上级,坏水不少,理当倚重,共同对付李从珂、石敬瑭,所以上调中央;成德节度使范延光,是朱、冯二人的老前辈,可以信任,转任天雄节度使,声援京都;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调为成德节度使,凤翔节度使李从珂调为河东节度使。这一安排没有告知皇帝李从厚,只由朱、冯二人派使者口头通知。

    这一招极为阴毒,目的是让李从珂、石敬瑭远离经营多年的老巢,脱离与基本部队的联系,好乘其在新的地盘立足未稳之时,各个击破。

    在此之前,李从珂已经遇到了烦心事。他的大儿子李重吉原本在京中当控鹤指挥使,直接负责皇帝的安全,属于天子近臣,人人敬重,更重要的是,皇帝的一举一动李从珂都能及时了解,是个不可或缺的眼线。干得好好的,突然被解了职,打发去了亳州(今安徽亳县),委委屈屈当了个小小的团练使,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另外,李从珂的一个女儿李惠明,本已出家为尼,在洛阳城中的一个庵里敲敲木鱼,虔心修炼,不知怎地被接入宫中居住。李从珂这才明白,儿子被调,是因为朱弘昭、冯赟怕他在宫中闹事;女儿入宫,是当了人质。

    接到调令后,李从珂大吃一惊,再一打听,继任者是洋王李从璋,更是惊得呆了,冷汗洒了一地。

    这个李从璋,是皇帝李从厚的堂兄,性格粗鲁,惯于惹事生非,做事狠毒,不计后果。当年明宗李嗣源派他去接替护国节度使安重诲的职务,刚一见面,他就将安重诲两口子活活打死!

    李从珂不想当安重诲第二,立刻起兵拒命,理由是朱弘昭等人乘李嗣源病危之际,杀长立幼,专制朝权,离间骨肉,动摇国本,该当杀头。

    不反皇帝反奸臣,这是历朝历代体制内造反者共同的手法,名为“清君侧”,成则挟持皇帝或自任天子,败则图个侥幸,求皇帝放自己一马。

    朱弘昭、冯赟并不慌张,任命西都留守王思同为统帅,指挥护国、山南西道、武定、彰义、静难五节度使围攻凤翔。

    “皇军”凶猛,连克凤翔东西城关,城中死伤无数,危在旦夕。李从珂登上城楼,眼泪汪汪地对城外哭道:“俺从小就跟着先帝(李嗣源)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浑身是伤,这才创立了今天的国家。你们以前跟着俺,都亲眼看见过。现在朝廷信任奸臣,怀疑自家骨肉,俺有何罪,偏要砍俺的头?”

    这叫“哭城计”,目的是唤起城外士兵对自己的同情,指望他们反戈一击。能管用吗?要是不管用,李从珂可就要流血了。

    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性格暴躁,不等李从珂把眼泪哭干,操起大刀驱赶士兵登城。这下犯了众怒,大兵们怒骂张虔钊,抡起家伙与他拼命,吓得张虔钊落荒而走。羽林指挥使杨思权与李从珂有旧,乘机大呼:“大相公,是俺们的主公,俺们投降吧!”士兵们齐声叫好,放下武器。李从珂打开西门,招降纳叛。

    这个杨思权是个官迷,还真会找时候跑官、要官。他见到李从珂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白纸,递了过去,言道:“大王要是打下京城,求您封俺为节度使,俺可不当什么防御使、团练使!”李从珂呵呵大笑,提笔写道:兹委任杨思权为邠宁节度使。杨思权大喜,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旁边的战友们人人羡慕,坚定了跟着李王爷干革命、当大官、发大财的决心。

    大官、小官,都是纸官。只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押对了宝,跟对了人,说对了话,自然有人大笔一挥,给你的人生描出最新最美的画。

    “皇军”司令王思同并没有察觉城西的变故,依旧指挥士兵在城东激战。严卫步军左厢指挥使尹晖大叫:“城西的部队进城领赏了,俺们也去!”将士们闻言,纷纷撂下兵器,声震天地。王思同见大势已去,伙同五节度使夺路而窜。

    当年的孟姜女,哭倒了长城;而今的李从珂,哭来了胜利,哭来了实力。他心头狂跳,下令收集全城官民的金银珠宝、值钱玩意儿犒赏降军,甚至连百姓的锅碗瓢盆都不放过,这才算是勉强对付了过去。摸了一把阎王鼻子的李从珂,没等喘气匀和,恶狠狠地当起了“阎王”,整顿人马,杀向洛阳。

    消息传来,书呆子皇帝李从厚撇了四书五经,召来朱弘昭、冯赟、康义诚,悲愤地言道:“当年俺爹驾崩的时候,俺在外地当节度使。有谁继承皇位,实际上是你们几个说了算,俺没啥想法。现在俺坐了这个位置,但年纪还小,国事还是由你们操持,俺只管读书。俺们兄弟间并无矛盾,你们偏偏劝俺以国家为重,收拾潞王从珂,俺怎敢不听!讨伐凤翔之初,你们个个拍胸脯说大话,道是对付从珂是小菜一碟,现在如何?你们有办法转危为安吗?俺打算亲自去迎接从珂,让位于他,即便不能免于一死,俺也认了!”

    惹了大祸的朱弘昭、冯赟早已心惊胆战,无计可施,只管磕头,不发一言。主管首都卫戌工作的侍中、判六军诸卫事康义诚,眼珠一转,下了率军投降李从珂的决心,开口说道:“前方失利,皆因主将无能。现在京中侍卫部队尚有不少,俺请示亲自把守要害,收集溃兵,与李从珂决战,请皇上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

    李从厚转忧为喜,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又担心兵力不足,要派人联络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请他率军征伐。康义诚怕石敬瑭抢了自己的兵权和风头,坏了自己向李从珂邀功请赏、永保富贵的好事,在皇帝面前指天发誓:不破潞王终不还,绝对保证皇帝的安全。

    活见了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信了鬼话。李从厚病急乱投医,临时抱“康”脚,终于被不忠不义不诚的康义诚忽悠了。他亲自检阅了老康的部队,发表了重要讲话,说了一大通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激励当兵的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丘八们不爱听皇帝掉书袋,一心要皇帝拿出实实在在的干货来。李从厚倒也大方,下令打开国库,奖励三军,并许诺打下凤翔后再给每人发二十万钱。

    皇帝动动嘴皮子容易得很,可愁坏了户部(财政部)的主要官员,暗中咬皇帝的耳朵:“这么个赏法,钱不够啊!”李从厚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举起细胳膊,伸出小拳头,呵呵一笑:“不够,从宫里拿,俺也不过了!”

    发了“皇”财的大兵们,背着赏钱,挑起大枪,在路上得意洋洋地向百姓炫耀:“到了凤翔,还能再弄一份!”只是不知道,凤翔的这一份,是李从厚、还是李从珂发给他们呢?这一点,久有降心的康义诚自以为只有他自己心中有数,其实部下们皆心知肚明。

    花了大钱,李从厚自以为得了军心,胆子大了起来,派人连开两刀,杀了李从珂的长子李重吉和女儿李惠明。血海深仇终于结下了,皇帝李从厚不以为意,潞王李从珂悲愤不已,誓报此仇。

    李从珂一路东下,所过皆降,未曾费力。李从厚急忙让康义诚兵发洛阳,前去迎战。大军西去,京城不能无人把守,李从厚任命侍卫马军指挥使安从进为京城巡检,负责首都安全。这个安从进吃里扒外,早已暗中投靠了李从珂,只等时机一到,里应外合,收拾皇帝。

    康义诚原想在李从珂面前抢个头功,不料他的部下比他下手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撇了康司令,争着投了降,闹得老康身边只剩数十人,没了投降的老本。无奈之下,他解下佩剑,双手交给路遇的李从珂的候骑(侦察兵),请他们转献李从珂,表示归顺。李从珂素恶其为人,登基后不到半个月就将其斩首,而且株连九族。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

    洛阳城中的李从厚,惊闻康义诚全军投降,绕室徘徊,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还得指望把自己扶上皇位的朱弘昭等人。他派人去找朱弘昭入宫,想与他商量何去何从。不料,朱弘昭已成惊弓之鸟,意志崩溃,自言自语道:“这么急着召俺,是想治俺的罪!俺不活了!”瞅人不备,跳了井,污了一眼好水。

    京城巡检安从进闻讯,发兵闯入朱弘昭的同党冯赟的府中,杀了头,灭了族,并将朱、冯二人的首级送给潞王李从珂请赏。朱、冯二人看走了眼,跟错了人,也就做不成人了。

    朱弘昭、冯赟死了,当年拥立李从厚为帝的有功之臣仅剩宣徽使孟汉琼一人。李从厚此刻下了逃难的决心,派孟汉琼打前站。孟汉琼还想活命,还想长久富贵,撇下气急败坏的皇帝,单人独骑投奔李从珂去了。

    当年李从珂被安重诲设计陷害,软禁在家,孟汉琼受明宗李嗣源的淑妃王氏所托,数次前去探望。他此时觉得有恩于李从珂,见面后放声大哭,想要说点什么。李从珂摆了摆手,言道:“啥也不用说了,俺心中有数。”孟汉琼心头一喜,收了泪,自动站在了随从之列,一脸谄笑,预备着好生侍候新主子。李从珂斜了他一眼,一声暴喝:“斩!”孟汉琼当即人头滚落,的确啥也不用说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李从厚还得指望人。他在担任节度使时,钟爱一个牙将慕容迁;即位后,慕容迁升迁了,当了控鹤指挥使,成了皇帝的贴身警卫。危难时刻,李从厚让他把守玄武门,为自己把守一条生路。

    清泰元年(934)三月二十八日夜,李从厚率五十名骑兵溜到玄武门,对慕容迁说:“俺要出城,你率有马的控鹤军跟俺走。”慕容迁行了个庄重的军礼,发誓道:“生死紧跟皇上!”李从厚满意地点点头,挥起马鞭,绝尘而去。慕容迁嘿嘿奸笑,率人退进城里,关门不出,静候李从珂的到来。李从厚识人不明,众叛亲离,着实可哀!

    李从厚与五十骑狂奔了三天,与四月初一抵达卫州(今河南新乡一带)东数里。此时天还未亮,星光中赫然闪出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奉命前往洛阳救驾。

    “姐夫!”李从厚大叫一声,热泪纵横,他总算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郎舅相逢于道,无暇倾诉亲情,谈的是国家大事。

    石敬瑭问道:“听说康义诚西讨李从珂,不知胜负如何?陛下怎的到了这里?”李从厚哭丧着脸说:“那小子也叛变了!”石敬瑭长叹一声,低头寻思半晌,言道:“卫州刺史王弘贽,是员老将,比较牢靠,俺去和他商量商量,陛下在此稍等片刻。”李从厚满脸希望,目送姐夫去给他找个前程。

    商量的结果,王弘贽死活不愿收留李从厚,理由是李从厚仅带五十骑,并无能够表明其皇帝身份的仪仗,也没有随扈的大臣,发号施令无人会听。石敬瑭在人家的地盘上不敢撒野,垂头丧气地回到李从厚身边,一一相告,实话实说,听得李从厚目瞪口呆。

    皇帝呆了,卫士火了。弓箭库使沙守荣、奔洪进指着石敬瑭的鼻子骂道:“亏你还是皇上的姐夫!皇上有难,你见死不救,推三阻四,是不是要卖主求荣?”

    话音未落,沙守荣手腕一翻,一把钢刀直刺石敬瑭。石敬瑭的亲将陈晖眼疾手快,挥剑架住了沙守荣的钢刀,两人扭打在一起。沙守荣武艺不高,气力不加,当场身亡。石敬瑭的部下一拥齐上,拿出了打群架的劲头,刀刀见血。奔洪进见不是头,挥刀自刎,其余四十八骑当场毙命。李从厚吓得双目紧闭,浑身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李从厚这才微微睁开眼,只见死尸,不见活人。石敬瑭早已溜了,撇下了孤零零的皇帝李从厚。他蹲在地上,双手捂脸,低声啜泣。这样一个年方二十一的半大小子,像个迷路的孩子,真不知道路在何方。

    卫州刺史王弘贽闻讯,火速赶来,连哄加骗,将泪水未干的李从厚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地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可舍不得让李从厚饿瘪了,他要把这个落难的皇帝卖个好价钱,图个后半世的大富大贵。

    过了五天,时逢初六,那个死里逃生的潞王李从珂在洛阳登基为帝。后唐这个短命的王朝再度改姓,皇帝换上姓王的了。四任皇帝三个姓,莫非天意?

    又过了三天,正是初九。李从珂派殿直将军王峦来到卫州,专门处理李从厚的问题。这个王峦,正是卫州刺史王弘贽的儿子。父子相见,喜笑颜开,嘀咕一阵,双双前去“探望”李从厚。

    李从厚架子不倒,端起皇帝的派头问王峦有何贵干,王峦闭口不答。王弘贽一脸奸笑,令人上酒,李从厚心知不妙,死活不饮。王峦急不可奈,上前一步,用一条白绫死死勒住李从厚的脖子。就这样,当了一百二十八天皇帝的二十一岁的李从厚,凋谢了。

    两年零七个月后,石敬瑭勾结契丹,兵犯洛阳,后唐军不战而溃。废帝李从珂携传国玉玺登上玄武楼,自焚而亡,后唐宣告终结。

    当年横行天下的晋王李克用,收李嗣源为义子,结果是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庄宗李存勖;李嗣源如法炮制,收李从珂为干儿,结果毁了亲生儿子闵帝李从厚。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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