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引自孙燕姿的歌曲《我也很想他》 这年夏末，她受邀参加程九的婚礼。 刚进大厅就见一帮同学向她挥手，过去坐了，大家正交换对程九近况的了解：考研去了外地一所大学，从此彻底跟同学断了联系，后来听说出国了。留学吗，全奖半奖？不清楚。那是去给洋老板去打工了？不知道。不会是移民了吧…… 关于程九的消息，全都来自于“听说”，“据说”。当然有人问她：“上学的时候你们俩最好，你总知道点消息吧？” 她诚恳地摇头。在接到程九的电话之前，她们已经失联七年。这个人，这个电话，这个婚礼，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这时候又有同学到场，收了伞：“这什么天儿啊，刚才还晴着，突然就下大雨，我鞋都湿透了！” 大雨。遥远的记忆奔袭而来。她第一次见到程九是在新生报到处。南方的夏末天气闷热难捱，来自北方的程九满头大汗，从背包里抻出一根洗过的、渗着水珠的黄瓜，旁若无人地啃起来。程九眼睛黑亮，脸膛绯红，苗条结实。她见这啃黄瓜的架势，知道一定是老乡，于是主动打了招呼。程九大乐，从背包里抽出一个硕大的西红柿给她。 她们扛着铺盖去寝室。沿途经过篮球场，男生们正为了把皮球扔进筐子里而拼杀不休。所谓命运，无非如此——她随便瞄一眼，就看到坐在场边休息的他，汗水湿透了短发，温润的额头在阳光和树叶的掩映下发着光。在目之所及的男生中，唯有他镇定自若，闹中取静的气质。她脸一红，快步跟在程九身后走过去了。 她很快知道他叫陈七，跟程九同系，三人在同一个学院。程九像姐姐一样照顾她，二人很快形影不离。学院大课上，陈七要么逃课，要么趴在最后一排睡觉——他是体育特招生，只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 篮球场是出入寝室的必经之路，而陈七是篮球场上晨钟暮鼓一般的存在，宣告着她大学生活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有那么几次，她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程九，又怕程九笑话，还是作罢。 这天，她在实验楼门口等程九下课，居然看见程九和陈七一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程九还为陈七拿着外套。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手脚全都成了多余的物件，抖来晃去，不知道该放在哪才好。他二人在实验室门口告别，程九向她走来，手臂上依然搭着陈七的外套。 她强忍着没提问。好在程九是个肚子里搁不住话的。“刚才别提多吓人了！我一不留神，啪一下把烧着的酒精灯碰翻了，火苗哗一下就蹿起来了！完蛋了！眼看就要烧到……”程九手舞足蹈，陈七的外套在她手臂间上下摆荡。 别说着火，就算当下马上被炸飞，她也不挂在心上，她眼里只有陈七的外套，针一样一下下戳着她。 “我当时就傻了！幸亏陈七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外套脱下来往桌上一盖——火灭了。”程九满眼光闪闪的，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过你看，外套烧了个洞。他说这件穿好多年正好丢掉，我就给拿来了，其实主要是想看看尺码，哪天赔给他一件。”程九把外套后背上的破洞指给她看。 她一颗心这才落地。 一起给陈七挑外套的那天，她们左看右看，始终拿不定主意。她本来怕程九因此察觉她待陈七不同，好在程九什么都没说。 时间很快过去了。她和程九依旧形影不离，而陈七依旧每天晨钟暮鼓于篮球场。一天又一天，她看见陈七穿着她和程九挑的衣服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睡觉，心里满满的幸福和空空的失落。 大二夏天，在自习室备考。窗外风云涌起，山雨欲来，她才想起今天台风过境，只是早上太晴，没放在心上。 “糟糕，忘带伞了。”她嘀咕。 “这种雨打伞有什么用啊？”程九笑她。 可不是，她也笑自己。程九说：“我家在山里，小时候我最喜欢迎着大雨跑，特别爽……咱们俩跑回寝室吧。” 她还是有点犹豫，程九又说：“这样吧，跑过去之后我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怎么样？” 正在此时，窗外的大雨唰一下砸落下来，整个世界像是开了锅，给程九的秘密增色不少。她受了鼓舞：“好，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电影里常有这样的情节：两人身上拴满绳索，蜘蛛对侠似的站在蹦极台上，跳还是不跳，总要反复纠结。她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雨的时候，同样在踌躇与激越间摇摆不停。雨太大，已经看不清远近的建筑，程九说得对，这种雨，打伞根本没用。 程九全无犹豫，拉住她的手：“跑吧！” 跑进雨里跟蹦极一样，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不辨方向，没有转圜，分分钟全身淋透，打退堂鼓已毫无意义。大雨吞没视听，只剩下哗哗的声响，像是电台调错了波段，循环往复的哗哗哗，哗哗哗。一切琐碎和累赘都消匿了，没有怯懦，没有害羞，没有患得患失，像一块冰冲向太阳，像一朵浪花汇入大海，融于喧嚣，融于汹涌，融于温暖。 在自觉已然光芒万丈、无所畏惧的时刻，她停下来拉住程九：“我的秘密是——我喜欢陈七！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了！”她在大雨中冲程九声嘶力竭地高喊，瞬间通身都是虚脱的轻松。 程九的眼睛被大雨打得睁不开，不住把被雨水打落在脸颊的头发向后拢。“好！我帮你追他！” 在这之后，程九搜罗了种种或高明或蹩脚的秘笈协助她向陈七展开攻势，可他迟迟没有回应，她的心也越来越冷。这天是陈七的生日，她埋伏在篮球场边，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她心如鹿撞地站在陈七面前，他却问：“就你自己吗？程九呢？” 这天晚上，两个人坐在篮球场边上说了很久的话，这在她本来算是阶段性胜利，可惜陈七不过剖白他喜欢的是程九，托她问问程九的意思，希望能得到一个答复。 她万念俱灰地在校园里转了几圈，终于回到寝室，老远就看见门口一个人影，是程九在等她的消息：“怎么样？表白成功了没？”程九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满心期待。 她第一次这么讨厌程九的大眼睛，讨厌程九的活力四射，自信满满，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今后别跟我提陈七这个人。”她不耐烦地推门进寝室，爬上床铺，掀起被盖住头，谁也不理。 自此之后，为了避开程九，她换了经常自习的教室，上课也刻意跟其他同学坐在一起，不给程九留座位，假期更没有结伴回家。大三开学后，程九突然忙碌起来，没日没夜地复习考研。她对程九的逃避，先是迁怒、怨怪、妒忌，后是愧悔和不知如何道歉和挽回，总之两人就这么一路冷下去了。至于陈七，既没有应允她的追求，也没有盼来程九的答复，只成了个关系普通的同学罢了。 七年了，程九打电话给她的语气自然亲切：“我跟我老公都在美国读博，趁暑假回来办个婚礼，办完还得回去。如果有时间一定来呀！” 她已经是在社会上打磨过的人，懂得用寒暄盖住双方的唐突不适，“恭喜啊，一定到场！不过你还欠我一个秘密！” 程九一愣，说早忘了这回事，但她直觉程九是记得的——当年跑进大雨之前，程九允诺过会告诉她一个秘密，可后来她们都忘了这件事。之所以提起它，并非一直记挂着，不过寒暄两句，让气氛别太尴尬而已——世事往往禁不住推想，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怎么就疏离到七年没有音讯，一朝通话，还要用多年前的老梗来调节气氛了？ 程九和新郎来敬酒了。同学多年不见，都起哄要拥抱新娘。程九还是那么大方，一个个抱过去，到她这里，她提醒程九：“秘密！”程九笑笑在她耳边说：“我的秘密跟你一样——当年，我也喜欢陈七。”她脱身程九的怀抱，傻愣在原地。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渐悄的婚礼背景音乐也盖不住的哗哗哗，哗哗哗。她不复有冲进雨中的勇气，坐在人群中等雨小一点儿再走。自责也罢，遗憾也罢，悔恨也罢，此刻都嫌无用，道歉也显虚假。她只是突发奇想：如果当初自己有程九一半的心胸，今天的新郎说不定会易主吧。 一身亮红色礼服的程九和新郎正在另一桌敬酒，眼里还是光闪闪的。身边的同学说：“这场雨下过之后就是秋天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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