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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源》[元]張炎(1248-1320)
2015-05-27 | 阅:  转:  |  分享 
  
詞源

元張炎撰









張炎(1248~約1320),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宋元間詞人。祖籍西秦(今陝西),家居臨安(今浙江杭州)。張浚的六世孫。祖父張濡,父張樞,皆能詞善音律。宋亡,張濡被元人所殺。張炎落拓浪游。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北游大都(今北京)。後失意南歸,漫游江浙各地,曾設卜肆于四明,潦倒以死。著有《山中白雲詞》(又名《玉田詞》)8卷,有中華書局1983年吳則虞輯校本;《詞源》二卷,有《詞話叢編》本及人民文學出版社版夏承燾校注本。

張炎詞作,今存三百多首。早年詞學周邦彥,又深受薑夔詞風的影響,注重格律、形式技巧,內容多寫湖山游賞,風花雪月,「鼓吹春聲于繁華世界,飄飄征情,節節弄拍,嘲明月以謔樂,賣落花而賠笑」(鄭思肖《山中白雲詞》序),反映了貴族公子的悠閑生活。宋亡,國破家亡的傷痛,浪迹江湖的凄苦,使其詞風漸變。張炎長于寫景咏物,格調凄清,情思宛轉。如〔解連環〕《孤雁》寫道:「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刻畫孤雁的神態精妙,寄情幽遠,傳誦一時,人稱爲「張孤雁」。又如〔南浦〕《春水》,寫得形神兼勝。鄧牧稱此詞「絕唱今古,人以‘張春水’目之」(《伯牙琴?張叔夏詞集序》)。另外象〔高陽臺〕《西湖春感》:「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甘州〕:「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以及〔月下笛〕:「萬里孤雲,清游漸遠,故人何處?」等多寓傷今懷昔之情,凄楚蒼凉。至于他與王沂孫、周密等交游唱和,所寫的不少咏嘆遺民身世的詞作,尤能見「亡國之音哀以思」的特點。

張炎詞作音律協洽,句琢字煉,雅麗清暢。《四庫全書總目》稱其詞「蒼凉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爲工。至其研究聲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薑夔、居然後勁」。後世亦以姜、張幷稱。清初浙西詞派極力推尊姜夔、張炎。朱□尊有「家白石(薑夔)而戶玉田」之說(《靜志居詩話》),幷自稱「倚新聲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題詞集)。

《詞源》是一部有影響的詞論專著,著者。此書分爲制曲、句法、字面、虛、清空、意趣、用事、咏物、節序、賦情、令曲、雜論等十三部分。上卷是音樂論,其論詞律尤爲詳贍;下卷爲創作論,所論多爲詞的形式。主張好詞要意趣高遠、雅正合律、意境清空,幷以所作爲論詞的最高標準。但是把辛弃疾、劉過的豪放詞看作「非雅詞」,則反映了著者偏重形式的藝術觀點。書中所論詞的作法,包含著他個人的創作實踐經驗,某些論述至今仍有借鑒作用。











詞源卷上

五音相生

宮屬土,君之象,爲信,徵所生。其聲濁,生數五,成數十。宮,中也,居中央,暢四方,唱始施生,爲四聲之綱。

商屬金,臣之象,爲義,宮所生。其聲次濁,生數四,成數九。商,章也,物成就可章度也。

角屬木,民之象,爲仁,羽所生。其聲半清半濁,生數三,成數八。角,觸也,物觸地而戴芒角也。

徵屬火,事之象,爲禮,角所生。其聲次清,生數二,成數七。徵,祉也,物盛大而繁祉也。

羽屬水,物之象,爲智,商所生。其聲最清,生數一,成數六。羽,宇也,物聚藏宇覆之也。

陽律陰呂合聲圖

聲生于日,律生于辰。日爲十母,甲乙角也,丙丁徵也,戊己宮也,庚辛商也,壬癸羽也。辰爲十二子,六陽爲律,六陰爲呂。一曰黃鐘,元間大呂。二曰太簇,二間夾鐘。三曰姑洗,三間仲呂。四曰蕤賓,四間林鐘。五曰夷則,五間南呂。六曰無射,六間應鐘。此陰陽聲律之名也。



律呂隔八相生圖

自黃鐘律爲宮。從本律數八至林鐘爲徵。林鐘數八至太簇爲商。太簇數八至南呂爲羽。南呂數八至姑洗爲角。姑洗數八至應鐘爲閏宮。應鐘數八至蕤賓爲閏徵。謂之七調。

黃鐘,所以宣養六氣九德也。又曰:黃者,中之色也。鐘者,種也。又曰:黃者,中和之氣。

太簇,所以金奏贊揚出滯也。又曰:言萬物簇生也。又曰:陽氣既大,奏地而達出也。顔氏曰:奏,進也。又曰:萬物始大,凑地而出之也。

姑洗,所以修潔百物,考神納賓也。又曰:萬物洗生。又曰:姑,必也。洗,潔也。言陽氣洗物,必使之潔也。又曰:姑者故也,洗者鮮也,萬物去故就新,莫不鮮明也。

蕤賓,所以安靖神人,獻酬交酢也。又曰:陰氣幼少故曰蕤,萎陽不用事故曰賓。又曰:蕤,繼也。賓,導也。言陽始導陰氣,使繼萬物也。又曰:蕤者下也,賓者敬也,言陽氣上極,陰氣始起,故賓敬也。

夷則,所以咏歌九則,平安無貳也。又曰:言陰氣之賊萬物也。又曰:則,法也。言陽氣正法度,使陰氣夷當傷之物也。又曰:夷,傷也。則,法也。萬物始傷,被刑法也。

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也。又曰:陰氣盛用事,陽氣無餘也。又曰:射,厭也。言陽氣究物,而使陰氣畢剝落之,終而複始,無厭已也。又曰:射者終也,言萬物隨陽而終,當複隨陰而起,無有終已也。

大呂,助宣物也。又曰:呂,助也。言陰氣大旅助黃鐘,宣氣而牙物也。又曰:其于十二子爲醜,醜者紐也,言陽氣在上未降,萬物厄紐未敢出。又曰:大者大也,呂者拒也,言陽氣欲出,陰不許也。

夾鐘,出四隙之細也。又曰:言陰陽相夾厠也。又曰:言陰氣夾助太簇,宣四方之氣而出種物也,又曰:夾者孚甲也,言萬物孚甲,種類分也。

中呂,宣中氣也。又曰:言萬物盡旅而西行也。又曰:言微陰始起未成,著于其中,旅助姑洗,宣氣齊物也。又曰:言陽氣將極中充大也。

林鐘,和展百事,使莫不任肅純恪也。又曰:林,君也,言陰氣受任,助蕤賓君主種物,使長大茂盛也。又曰:言萬物就隕,氣林林然。又曰:林者衆也,言萬物成就,種類多也。

南呂,贊揚秀也。又曰:言萬物之旅入藏也。又曰:言陰氣旅助夷則,任成萬物也。又曰:南、任也,言陽氣尚任,包大生薺麥也。

應鐘,均利器用,俾應複也。又曰:陽氣之應不用事也。又曰:言陰氣應無射,該藏萬物,于十二子爲亥,亥者該也,言萬物應陽而動,下藏也。

氣始于冬至,律本于黃鐘,或損或益,以生商角徵羽。陽下生陰,陰上生陽。下生者,倍其實,三其法。上生者,四其實,三其法。故黃鐘長九寸,倍之爲十八,三之爲六,而生林鐘之長。林鐘長六寸,四之爲二十四,三之爲八,而生太簇之長。此律呂損益相生之說也。



律呂隔八相生

黃鐘爲父,陽律。三分損一,下生林鐘。∧∧

林鐘爲母,陰呂。三分益一,上生太簇。∧マ

太簇爲子,陽律。三分損一,下生南呂。マフ

南呂爲子妻,陰呂。三分益一,上生姑洗。フ一

姑洗爲孫,陽律。三分損一,下生應鐘。一〢

應鐘爲孫妻,陰呂。三分益一,上生蕤賓。〢L

蕤賓爲曾孫,陽律。三分損一,下生大呂。Lマ下劃綫代表圓圈,下同

大呂爲曾孫妻,陰呂。三分益一,上生夷則。マフ

夷則爲元孫,陽律。三分損一,下生夾鐘。フ一

夾鐘爲元孫妻,陰呂。三分益一,上生無射。一〢

無射爲來孫,陽律。三分損一,下生仲呂。〢ㄅ



仲呂爲來孫妻,陰呂。三分益一,上生黃鐘。ㄅA

律生八十四調

宮徵商羽角閏宮閏徵

黃林太南始應蕤

大夷夾無仲黃林

太南姑應蕤大夷

夾無仲黃林太南

姑應蕤大夷夾無

仲黃林太南姑應

蕤大夷夾無仲黃

林太南姑應蕤大

夷夾無仲黃林太

南姑應蕤大夷夾

無仲黃林太南姑

應蕤大夷夾無仲

土火金水木太陰太陽



古今譜字

黃大太夾姑仲蕤林夷南無限黃清大清太清夾清

合下四四下一一上勾尺下工工下凡凡六下五五一五

Aママ一一ㄅL∧フフ〢〢么可可可上加一橫

四宮清聲今雅俗樂管色,幷用寄四宮清聲煞,與古不同。

么六字,黃鐘清聲。可下五字,大呂清聲。

可五字,太簇清聲。可上加一橫高五字,夾鐘清聲。

十二律呂

十二律呂,各有五音,演而爲宮爲調。律呂之名總八十四,分月律而屬之。今雅俗只行七宮十二調,而角不預焉。

黃鐘宮黃鐘宮俗名下宮同正黃鐘官A本律合

大雪中聲子之氣黃鐘商大石調マ太簇四

黃鐘角正黃鐘宮角一姑洗一

A么二字同用黃鐘變正黃鐘宮轉徵L蕤賓勾

黃鐘徵正黃鐘宮正徵∧林鐘尺

十一月陽律冬至正聲黃鐘羽般涉調フ南呂工

黃鐘閏大石角〢應鐘凡



大呂宮大呂宮俗名高宮マ本律下四



小寒中聲醜之氣大呂商高大石調一夾鐘下一

大呂角高宮角ㄅ中呂上

マ可二字同用大呂變高宮變徵∧林鐘尺

大呂徵高宮正徵フ夷則下工

十二月大寒陰呂正聲大呂羽高般涉調〢無射下凡

大呂閏高大石角A黃鐘合



太簇宮太簇宮俗名中管高宮マ本律四



立春中聲寅之氣太簇商中管高大石調一姑洗一

太簇角中管高宮角L蕤賓勾

マ可二字同用太簇變中管高宮變徵フ夷則下工

太簇徵中管高宮正徵フ南呂工

正月雨水陽律正聲太簇羽中管高般涉調〢應鐘凡

太簇閏中管高大石角マ大呂下四



夾鐘宮夾鐘宮俗名中呂宮一本律下一



驚蟄中聲卯之氣夾鐘商雙調ㄅ中呂上

夾鐘角中呂正角∧林鐘尺

一可上加一橫二字同用夾鐘變中呂變徵フ南呂工

夾鐘徵中呂正徵〢無射下凡

二月春分陰呂正聲夾鐘羽中呂調A黃鐘合

夾鐘閏雙角マ太簇四



姑洗宮姑洗宮俗名中管中呂宮一本律一



清明中聲辰之氣姑洗商中管雙調L蕤賓勾

姑洗角中管中呂角フ夷則下工

一姑洗變中管中呂變徵〢無射下凡

姑洗徵中管中呂正徵〢應鐘凡

三月穀雨陽律正聲姑洗羽中管中呂調マ大呂下四

姑洗閏中管雙角一夾鐘下一



仲呂宮仲呂宮俗名道宮ㄅ勺本律上



仲立夏中聲巳之氣仲呂商小石調∧林鐘尺

仲呂角道宮角フ南呂工

ㄅ仲呂變道宮變徵〢應鐘凡

仲呂徵道宮正徵A黃鐘合

四月小滿陰呂正聲仲呂羽正平調マ太簇四

仲呂閏小石角一姑洗一



蕤賓宮蕤賓宮俗名中管道宮L本律勾

芒種中聲午之氣蕤賓商中管小石調フ夷則下工

蕤賓角中管道宮角〢無射下凡

L蕤賓變中管道宮變徵A黃鐘合

蕤賓徵中管道宮正徵マ大呂下四

五月夏至陽律正聲蕤賓羽中管正平調一夾鐘下一

蕤賓閏中管小石角ㄅ中呂上



林鐘宮林鐘宮俗名南呂宮∧本律尺

小暑中聲未之氣林鐘商歇指調フ南呂工

林鐘角南呂角〢應鐘凡

∧林鐘變南呂變徵マ大呂下四

林鐘徵南呂正徵マ太簇四

六月大暑陰呂正聲林鐘羽高平調一姑洗一

林鐘閏歇指角L蕤賓勾



夷則宮夷則宮俗名仙呂宮フ本律下工

立秋中聲申之氣夷則商商調〢無射下凡

夷則角仙呂角A黃鐘合

⑦夷則變仙呂變徵マ太簇四

夷則徵仙呂正徵一夾鐘下一

七月處暑陽律正聲夷則羽仙呂調ㄅ中呂上

夷則閏商角∧林鐘尺



南呂宮南呂宮俗名中管仙呂宮フ本律工

白露中聲酉之氣南呂商中管雙調〢應鐘凡

南呂角中管仙呂角マ大呂下四

『南呂變中管仙呂變徵一夾鐘下一

南呂徵中管中呂正徵一姑洗一

八月秋分陰呂正聲南呂羽中管仙呂調L蕤賓勾

南呂閏中管商角フ夷則下工



無射宮無射宮俗名黃鐘宮〢本律下凡

寒露中聲戌之氣無射商越調A黃鐘合

無射角黃鐘角マ太簇四

④無射變黃鐘變徵一姑洗一

無射徵黃鐘正徵ㄅ中呂上

九月霜降陽律正聲無射羽羽調∧林鐘尺

無射閏越角フ南呂工

應鐘宮應鐘宮俗名中管黃鐘宮〢本律凡

立冬中聲亥之氣應鐘商中管越調マ大呂下四

應鐘角中管黃鐘角一夾鐘下一

¨應鐘變中管黃鐘變徵ㄅ中呂上

應鐘徵中管黃鐘正徵L蕤賓勾

十月小雪陰呂正聲應鐘羽中管羽調フ夷則下工

應鐘閨中管越調〢無射下凡

管色應指字譜

么六〢凡フ工∧尺ㄅ上一一マ四L勾A合可五

河尖一何尖上〢可尖凡〢大大住ㄌ小住〢掣ㄅ折ハ大凡h打

宮調應指譜

七宮

黃鐘宮〢仙呂宮フ舊刻フ誤作ㄅ正宮A高宮マ舊刻マ誤作可南呂宮∧中呂宮一道宮ㄅ



十二調

大石調マ小石調∧般涉調L舊刻フ誤作A歇指調L越調么A仙呂調ㄅ舊刻ㄅ誤作A

中呂調A舊刻A誤作ㄅ正平調マ高平調一雙調ㄅ黃鐘羽∧商調〢



律呂四犯

宮犯商商犯羽羽犯角角歸本宮

黃鐘宮無射商夾鐘羽無射閏

大呂宮應鐘商姑洗羽應鐘閏

太簇宮黃鐘商仲呂羽黃鐘閏

夾鐘宮大呂商蕤賓羽大呂閏

姑洗宮太簇商林鐘羽太簇閏

仲呂宮夾鐘商夷則羽夾鐘閏

蕤賓宮姑洗商南呂羽姑洗閏

林鐘宮仲呂商無射羽仲呂閏

夷則宮蕤賓商應鐘羽蕤賓閏

南呂宮林鐘商黃鐘羽林鎰閏

無射宮夷則商大呂羽夷則閏

應鐘宮南呂商大簇羽南呂閏

以宮犯宮爲正犯,以宮犯商爲側犯,以宮犯羽爲偏犯,以宮犯角爲旁犯,以角犯宮爲歸宮,周而復始。

姜白石雲:凡曲言犯者,謂以宮犯商商犯宮之類。如道調宮上字住,雙調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調曲中犯雙調,或雙調曲中犯道調,其他准此。唐人樂書雲:犯有正、旁、偏、側,宮犯宮爲正宮,犯商爲旁宮,犯角爲偏宮,犯羽爲側宮,此說非也。十二宮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宮特可以犯商角羽耳。

結聲正訛

商調是〢字結聲,用折而下。若聲直而高,不折或成么字,即犯越調。

仙呂宮是フ字結聲,用平直而微高。若微折而下,則成〢字,即犯黃鐘宮。

正平調是マ字結聲,用平直而去。若微折而下,則成ㄅ字,即犯仙呂調。

道宮是ㄅ字結聲,要平下。若太下而折,則帶∧一雙聲,即犯中呂官。

高宮是可字結聲,要清高。若平下,則成マ字,犯大石。微高則成么字,犯正宮。

南呂宮是∧字結聲,用平而去。若折而下,則成一字,即犯高平調。

右數宮調,腔韵相近,若結聲轉入別宮調,謂之走腔。若高下不拘,乃是諸宮別調矣。



謳曲旨要

歌曲令曲四掯勻,破近六均慢八均。

官拍艶拍分輕重,七敲八掯靸中清。

大頓聲長小頓促,小頓才斷大頓續。

大頓小住當韵住,丁住無牽逢合六。

慢近曲子頓不叠,歌颯連珠叠頓聲。

反掣用時須急過,折拽悠悠帶漢音。

頓前頓後有敲背,聲拖字拽疾爲勝。

抗聲特起直須高,抗與小頓皆一掯。

腔平字側莫參商,先須道字後還腔。

字少聲多難過去,助以餘音始繞梁。

忙中取氣急不亂,停聲待拍慢不斷。

好處大取氣流連,拗則少入氣轉換。

哩字引濁羅字清,住乃哩囉頓?喻。

大頭花拍居第五,叠頭艶拍在前存。

舉本輕圓無磊磈,清濁高下縈縷比。

若無含韵强抑揚,即爲叫曲念曲矣。





詞源卷下

古之樂章、樂府、樂歌、樂曲,皆出于雅正。粵自隋、唐以來,聲詩間爲長短句。至唐人則有尊前、花間集。迄于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調之聲稍傳。而美成諸人又複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爲之,其曲遂繁。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于融化詞句,而于音譜,且間有未諧,可見其難矣。作詞者多效其體制,失之軟媚,而無所取。此惟美成爲然,不能學也。所可仿效之詞,豈一美成而已。舊有刊本六十家詞,可歌可誦者,指不多屈。中間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吳夢窗,此數家格調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各名于世。作詞者能取諸人之所長,去諸人之所短,精加玩味,象而爲之,豈不能與美成輩爭雄長哉。餘疏陋謭才,昔在先人侍側,聞楊守齋、毛敏仲、徐南溪諸公商榷音律,嘗知緒余,故生平好爲詞章,用功逾四十年,未見其進。今老矣,嗟古音之寥寥,慮雅詞之落落,僭述管見,類列于後,與同志者商略之。



音譜

詞以協音爲先,音者何,譜是也。古人按律制譜,以詞定聲,此正聲依永律和聲之遺意。有法曲,有五十四大麯,有慢曲。若曰法曲,則以倍四頭管品之,即蓽篥也。其聲清越。大麯則以倍六頭管品之,其聲流美。即歌者所謂曲破,如望瀛,如獻仙音,乃法曲,其源自唐來。如六麽,如降黃龍,乃大麯,唐時鮮有聞。法曲有散序、歌頭,音聲近古,大麯有所不及。若大麯亦有歌者,有譜而無曲,片數與法曲相上下。其說亦在歌者稱停緊慢,調停音節,方爲絕唱。惟慢曲引近則不同。名曰小唱,須得聲字清圓,以啞篳篥合之,其音甚正,簫則弗及也。慢曲不過百餘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謂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鈎,匯匯乎端如貫珠之語,斯爲難矣。

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閑集,旁綴音譜,刊行于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曾賦瑞鶴仙一詞雲:「捲簾人睡起。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芳菲又無幾。减風光都在,賣花聲裏。吟邊眼底。被嫩綠、移紅換紫。甚等閑、半委東風,半委小橋流水。還是苔痕湔雨,竹影留雲,做晴猶未。繁華迤邐。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閑了尋香兩翅。那知人一點新愁,寸心萬里。」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惟撲字稍不協,遂改爲守字,乃協。始知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雲「鎖窗深」,深字音不協,改爲幽字,又不協,改爲明字,歌之始協。此三字皆平聲,胡爲如是。蓋五音有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故平聲字可爲上入者此也。聽者不知宛轉遷就之聲,以爲合律,不詳一定不易之譜,則曰失律。矧歌者豈特忘其律,抑且忘其聲字矣。述詞之人,若只依舊本之不可歌者,一字填一字,而不知以訛傳訛,徒費思索。當以可歌者爲工,雜有小疵,亦庶幾耳。



拍眼

法曲大麯慢曲之次,引近輔之,皆定拍眼。蓋一曲有一曲之譜,一均有一均之拍,若停聲待拍,方合樂曲之節。所以衆部樂中用拍板,名曰齊樂,又曰樂句,即此論也。南唐書雲:「王感化善歌謳,聲振林木,系之樂部爲歌板色。」後之樂棚前用歌板色二人,聲與樂聲相應,拍與樂拍相合。按拍二字,其來亦古。所以舞法曲大麯者,必須以指尖應節,俟拍然後轉步,欲合均數故也。法曲之拍,與大麯相類,每片不同,其聲字疾徐,拍以應之。如大麯降黃龍、花十六,當用十六拍。前袞、中袞,六字一拍。要停聲待拍,取氣輕巧。煞袞則三字一拍,蓋其曲將終也。至曲尾數句,使聲字悠揚,有不忍絕響之意,似餘音繞梁爲隹。惟法曲散序無拍,至歌頭始拍。若唱法曲大麯慢曲,當以手拍,纏令則用拍板。嘌吟說唱諸宮調則用手調兒,亦舊工耳。此句似有誤字。慢曲有大頭曲、叠頭曲,有打前拍、打後拍,拍有前九後十一,內有四艶拍。引近則用六均拍,外有序子,與法曲散序中序不同。法曲之序一片,正合均拍。俗傳序子四片,其拍頗碎,故纏令多用之。繩以慢曲八均之拍不可。又非慢二急三拍與三台相類也。曲之大小,皆合均聲,豈得無拍。歌者或斂袖,或掩扇,殊亦可曬,唱曲苟不按拍,取氣决是不勻,必無節奏,是非習于音者,不知也。



制曲

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後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韵,而後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詞雲:「曲曲屏山,夜凉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雲:「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脉不斷矣。詞既成,試思前後之意不相應,或有重叠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爲修改。改畢,淨寫一本,展之幾案間,或貼之壁。少頃再觀,必有未穩處,又須修改。至來日再觀,恐又有未盡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無瑕之玉。倘急于脫稿,倦事修擇,豈能無病,不惟不能全美,抑且未協音聲。作詩者且猶旬鍛月練,况于詞乎。



句法

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功,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如東坡楊花詞雲:「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又雲:「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如美成風流子雲:「鳳閣綉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如史邦卿春雨雲:「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燈夜雲:「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如吳夢窗登靈岩雲:「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閏重九雲:「簾半卷,帶黃花、人在小樓。」姜白石揚州慢雲:「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此皆平易中有句法。



字面

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煆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爲本色語。如賀方回、吳夢窗,皆善于煉字面,多于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



虛字

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叠實字,讀且不通,况付之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任、甚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却是之類,此等虛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使盡用虛字,句語又俗,雖不質實,恐不無掩卷之誚。



清空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迹。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說。夢窗聲聲慢雲:「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雲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澀。如唐多令雲:「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凉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前事夢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此詞疏快,却不質實。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入神觀飛越。



意趣

詞以意趣爲主,要不蹈襲前人語意。如東坡中秋水調歌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珠簾,開綉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夏夜洞仙歌雲:「冰肌玉骨,自清凉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携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王荊公金陵懷古桂枝香雲:「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嘆往昔豪華競逐。悵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姜白石暗香賦梅雲:「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却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携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疏影雲:「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却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此數詞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用事

詞用事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如東坡永遇樂雲:「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白石疏影雲:「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用壽陽事。又雲:「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用少陵詩。此皆用事,不爲事所使。



咏物

詩難于咏物,詞爲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爲絕妙。如史邦卿東風第一枝咏春雪雲:「巧剪蘭心,偷粘草甲,東風欲障新暖。謾疑碧瓦難留,信知暮寒較淺。行天入鏡,做弄出輕鬆纖軟。料故園不卷重簾,誤了乍來雙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面。舊游憶著山陰,後盟遂妨上苑。熏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綫。恐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綺羅香咏春雨雲:「做冷欺花,將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裏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蒲。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沈沈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泪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雙雙燕咏燕雲:「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幷。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栖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玉人,日日畫欄獨憑。」白石暗香疏影咏梅雲。見前意趣門。齊天樂賦促織雲:「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凉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爲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吟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最苦。」此皆全章精粹,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滯于物。至如劉改之沁園春咏指甲雲:「銷薄春冰,碾輕寒玉,漸長漸彎。見鳳鞋泥污,偎人强剔,龍涎香斷,撥火輕翻。學撫瑤琴,時時欲剪,更掬水魚鱗波底寒。纖柔處,試摘花香滿,鏤棗成斑。時將粉泪偷彈。記切玉曾教柳傅看。算恩情相著,搔便玉體,歸期倦數,劃遍闌幹。每到相思,沈吟靜處,斜倚朱唇皓齒間。風流甚,把仙郎暗掐,不放春閑。」又咏小脚雲:「洛浦淩波,爲誰微步,輕塵暗生。記踏花芳徑,亂紅不損,步苔幽砌,嫩綠無痕。襯玉羅慳,銷金樣窄,載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拈,微褪些跟。有時自度歌勻。悄不覺微尖點拍頻。憶金蓮移換,文鴛得侶,綉裀催袞,舞鳳輕分。懊恨深遮,牽情半露,出沒風前烟縷裙。知何似,似一鈎新月、淺碧籠雲。」二詞亦自工麗,但不可與前作同日語耳。



節序

昔人咏節序,不惟不多,附之歌喉者,類是率俗,不過爲應時納祜之聲耳。所謂清明「拆桐花爛漫」、端午「梅霖初歇」、七夕「炎光謝」,若律以詞家調度,則皆未然。豈如美成解語花賦元夕雲:「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史邦卿東風第一枝賦立春雲:「草脚愁蘇,花心夢醒,鞭香拂散牛土。舊歌空憶珠簾,彩筆倦題綉戶。粘鶏貼燕,想占斷、東風來處。暗惹起、一掬相思,亂若翠盤紅縷。今夜覓、夢池秀句。明日動、探花芳緒。寄聲酤酒人家,預約俊游伴侶。憐他梅柳,怎忍潤,天街酥雨。待過了、一月燈期,日日醉扶歸去。」黃鍾喜遷鶯賦元夕雲:「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纈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直。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踪迹,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苑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未定,猶自學、當年游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窗際簾隙。」如此等妙詞頗多,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則絕無歌者。五字別本删去。至如李易安永遇樂雲:「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此詞亦自不惡。而以俚詞歌于坐花醉月之際,似乎擊缶韶外,良可嘆也。



賦情

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若鄰乎鄭衛,與纏令何异也。如陸雪溪瑞鶴仙雲:「臉霞紅印枕。睡起來,冠兒還是不整。屏問麝煤冷。但眉山壓翠,泪珠彈粉。堂深晝永,燕交飛風簾露井。恨無人說與相思,近日帶圍寬盡。重省。殘燈朱幌,淡月紗窗,那時風景。陽臺路遠,雲雨夢,便無准。待歸來、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細間。問因循過了青春,怎生意穩。」辛稼軒祝英台近雲:「寶釵分,桃葉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憑誰勸、啼鶯聲住。鬢邊覷。試把花蔔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却不解帶將愁去。」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艶,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



離情

「」又還是宮燭分烟,奈愁裏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爲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秦少游八六子雲:「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鏟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减,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鵬又啼數聲。」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有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乃爲絕唱。



令曲

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十數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有餘不盡之意始佳。當以唐花閑集中韋莊、溫飛卿爲則。又如馮延巳、賀方回、吳夢窗亦有妙處。至若陳簡齋「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大抵前輩不留意于此,有一兩曲膾炙人口,餘多鄰乎率易。近代詞人,却有用力于此者。倘以爲專門之學,亦詞家射雕手。

雜論

詞之作必須合律,然律非易學,得之指授方可。若詞人方始作詞,必欲合律,恐無是理,所謂千里之程,起于足下,當漸而進可也。正如方得離俗爲僧,便要坐禪守律,未曾見道,而病已至,豈能進于道哉。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宜精思,俟語句妥溜,然後正之音譜,二者得兼,則可造極玄之域。今詞人才說音律,便以爲難,正合前說,所以望望然而去之。苟以此論制曲,音亦易諧,將于于然而來矣。詞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閑八字相對,却須用功著一字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鍵也。

詞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寬平,庶可賡歌。倘韵險又爲人所先,則必牽强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東坡次章質夫楊花水龍吟韵,機鋒相摩,起句便合讓東坡出一頭地,後片愈出愈奇,真是壓倒今古。我輩倘遇險韵,不若祖其元韵,隨意換易,或易韵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說。

大詞之料,可以斂爲小詞,小詞之料,不可展爲大詞。若爲大詞,必是一句之意,引而爲兩三句,或引他意入來,捏合成章,必無一唱三嘆。如少游水龍吟云:「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猶且不免爲東坡所誚。

近代詞人用功者多,如陽春白雪集,如絕妙詞選,亦自可觀,但所取不精一。豈若周草窗所選絕妙好詞之爲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

難莫難于壽詞,倘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諛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當總此三者而爲之,無俗忌之辭,不失其壽可也。松椿龜鶴,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語意新奇。

近代陳西麓所作,本制平正,亦有佳者。

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爲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如「爲伊泪落」,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時得見何妨」,如「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損容光」,如「許多煩惱,只爲當時,一晌留情」,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

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面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爲絕唱。太白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誠哉是言也。

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于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却不高遠。所以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雲錦也。

東坡詞如水龍吟咏楊花、咏聞笛,又如過秦樓、洞仙歌、蔔算子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隱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

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脉,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晁無咎詞名冠柳,琢語平帖,此柳之所以易冠也。

近代楊守齋精于琴,故深知音律,有圈法周美成詞。與之游者,周草窗、施梅川、徐雪江、奚秋崖、李商隱,每一聚首,必分題賦曲。但守齋持律甚嚴,一字不苟作,遂有作詞五要。觀此,則詞欲協音,未易言也。

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餘暇,戲弄筆墨,爲長短句之詩耳。

元遺山極稱稼軒詞,及觀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减周、秦。如雙蓮、雁丘等作,妙在模寫情態,立意高遠,初無稼軒豪邁之氣。豈遺山欲表而出之,故雲爾。

康、柳詞亦自批風抹月中來,風月二字,在我發揮,二公則爲風月所使耳。



附錄

楊守齋作詞五要

第一要擇腔。腔不韵則勿作。如塞翁吟之衰颯,帝台春之不順,隔浦蓮之寄煞,鬥百花之無味是也。

第二要擇律。律不應月,則不美。如十一月調須用正宮,元宵詞必用仙呂官爲宜也。

第三要填詞按譜。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詞若歌韵不協,奚取焉。或謂善歌者,融化其字,則無疵。殊不知詳制轉折,用或不當,即失律,正旁偏側,淩犯他宮,非複本調矣。

第四要隨律押韵。如越調水龍吟、商調二郎神,皆合用平入聲韵。古詞俱押去聲,所以轉摺怪异,成不祥之音。昧律者反稱賞之,是真可解頤而啓齒也。

第五要立新意。若用前人詩詞意爲之,則蹈襲無足奇者。須自作不經人道語,或翻前人意,便覺出奇。或只能煉字,誦才數過,便無精神,不可不知也。更須忌三重四同,始爲具美。



附後跋

乙卯歲,餘以公事留杭數月,而玉田張君來,寓錢塘縣之學舍。時主席方子仁始與餘交,道玉田來所自,且憐其才,而不知余與玉田交且舊也,因相從歡甚。玉田爲况,落寞似余,其故友張伯雨方爲西湖福真費修主,聞之,遂挽去。子仁與餘買小舟泛湖,同爲道客,伯雨爲設茗具饌,盤旋日入而歸。玉田嘗賦台城路咏歸杭一詞,錄此卷後。其詞雲:「當年不信江湖老,如今歲華驚晚。路改家迷,花空蔭落,誰識重來劉阮。殊鄉頓遠,甚猶帶羈懷,雁凄蛩怨。夢裏忘歸,亂浦烟浪片帆轉。閑門休嘆故苑。杖藜游冶處,蕭艾都遍。雨色雲西,晴光水北,一洗悠然心眼。行行漸懶。快料理幽尋,酒瓢詩卷。賴有湖邊,時時鷗數點。」

丁巳正月,江村民錢良祐書。

詞與辭字通用,釋文雲,意內而言外也。意生言,言生聲,聲生律,律生調,故曲生焉。花間以前無集譜,秦周以後無雅聲,源遠而派別也。西秦玉田張君,著詞源上下卷,推五音之數,演六律之譜,按月紀節,賦情咏物,自稱得聲律之學于守齋楊公、南溪徐公。淳祐、景定間,王邸侯館,歌舞升乎,居生處樂,不知老之將至。梨園白髮,濞宮蛾眉,餘情哀思,聽者泪落。君亦因是弃家,客游無方,三十年矣。昔柳河東銘姜秘書,憫王孫之故態,銘馬淑婦,感謳者之新聲,言外之意,异世誰複知者。覽茲詞卷,撫幾三嘆。墻東叟陸文圭跋。

詞源二卷,宋遺民張玉田撰。玉田生詞與白石齊名,詞之有姜張,如詩之有李杜也。姜張二君,皆能按譜制曲,是以詞源論五音均拍,最爲詳贍。竊謂樂府一變而爲詞,詞一變面爲令,令一變而爲北曲,北曲一變而爲南曲。今以北曲之宮譜,考詞之聲律,十得八九焉。詞源所論之樂色管色,即今笛色之六五上四合一凡也。管色應指字譜,七調之外若勾、尖一、小大、上小、大凡、大住、小住、掣折、大凡、打,乃吹頭管者換調之指法也。宮調應指譜者,七宮指法起字及指法十二調之起字也。論拍眼雲,以指尖應節候拍,即今之三眼一板也。花十六前袞、中袞、打前拍、打後拍者,乃今之起板、收板、正板、贈板之類也。樂色拍眼,雖樂工之事,然填詞家亦當究心,若舍此不論,豈能合律哉。細繹是書,律之最嚴者結聲字,如商調結聲是凡字,若用六字,則犯越調。學者以此類推,可免走腔落調之病矣。蓋聲律之學,在南宋時知之者已鮮。故仇山村曰,腐儒村叟,酒邊豪興,引紙揮筆,動以東坡、稼軒、龍洲自况。極其至,四字沁園春,五字水調,七字鷓鴣天、步蟾官,拊幾擊缶,同聲附和,如梵唄,如步虛,不知宮調爲何物。令老伶俊倡,面稱好而背竊笑,是豈足與言詞哉。近日大江南北,盲詞啞曲,塞破世界,人人以姜張自命者,幸無老伶俊倡竊笑之耳。竹西詞客江藩跋。

叔夏乃循王之裔。宋史循王傳,子五人,琦、厚、顔、正、仁,其後不可考。淳熙間最著者爲張鎡功甫。史浩廣壽慧雲寺記稱鎡爲循王曾孫。石刻碑文後,有鎡孫檉跋,蓋以五行相生爲世次之名者,始于功甫。功甫之子,賞心樂事,稱爲小庵主人,而佚其名。功甫之名從金,金生水,水生木,小庵主人之子所以名檉也。詞源下卷雲,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閑集,旁綴音譜,刊行于世。曾賦瑞鶴仙一詞「捲簾人睡起」云云,此詞乃張樞所作。樞字鬥南,號雲窗,一號寄閑老人。樞與檉名皆從木,是爲弟兄行。木生火,故玉田生名炎也。以張氏世系計之,叔夏乃循王之六世孫。袁清容贈玉田詩,稱爲循王五世孫,誤矣。考當日清和坊賜第甚隘,功甫移居南湖,而循王之子有居南園者,有居新市者,見南湖集中,皆緣賜第近市湫隘,而徙居他所耳。鬥南有壺中天一闋,自注月夕登繪幅樓,與筼房各賦一解。繪幅樓在南湖之北園,乃功甫所居,或者鬥南爲功甫之孫,亦未可知也。江藩又記。

樂笑翁以故國王孫,遭時不偶,隱居落拓,遂自放于山水間。于是寓意歌詞,流連光景,噫嗚婉抑,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山中白雲詞八卷,實能冠絕流輩,足與白石競響,可謂詞家龍象矣。別有詞源二卷,上卷研究聲律,探本窮微。下卷自音譜至雜論十五篇,附以楊守齋作詞五要,計有六目。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陳眉公秘笈只載半卷,誤以爲樂府指迷。又以陸輔之詞旨爲樂府指迷之下卷。至本朝雲間姚氏,又易名爲沈伯時,承訛襲謬,愈傳而愈失其真。此帙從元人舊鈔謄寫,誤者塗乙之,錯者刊正之,其不能臆改者,姑仍之,庶與山中白雲相輔而行。讀者當審字以協音,審音以定調,引伸觸類,各有會心,洵倚聲家之指南也。嘉慶庚午三月穀雨後五日,淡生居士秦恩復跋。

是書刻于嘉慶庚午,閱十餘年,而得戈子順卿所校本,勘訂訛謬,精嚴不苟。自哂前刻鹵莽,幾誤古人,以誤後學。爰取戈本重付梓人,公諸同好,庶免魚魯之訛。順卿名載,吳縣名諸生。博學無所不該,兼工詞,深于律呂之學,得諸庭訓居多。名父之子,具有淵源,顧丈潤蘋所志戈孝子墓銘,可以得其大略矣。道光戊子八月,詞隱老人再記。

右詞源二卷,宋張炎撰。案炎字叔夏、玉田,又號樂笑翁,臨安人,張循王五世孫。宋亡後,縱游浙東西,落拓而卒。工長短句,鄧牧心伯矛琴,稱其以春水詞得名,人稱張春水。孔行素至正直記,稱其孤雁詞得名,人稱張孤雁。厲樊榭山中白雲詞跋幷引之。其實玉田詞三百首,幾于無一不工,所長原不止此也。樊榭論詞絕句第七首自注雲:玉田詞本其父寄閑翁。翁名樞,字鬥南,有詞在周草窗絕妙好詞中。然玉田實有跨灶之興,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惟白石老仙,足與抗衡耳。研究聲律,尤得神解,故所著書,類足爲詞家圭臬。是編爲秦淡生太史所刻,跋稱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從元人舊鈔謄寫雲。又絕妙好詞踐附錄厲樊榭跋,有引張玉田樂府指迷語,則樊榭與查蓮坡所見,均非完本也。然錢遵王讀書敏求記實已著錄,稱上卷詳考律呂,下卷泛論樂章。淩廷堪燕樂考原亦曾引是書,顧樊榭與蓮坡均未得見耶。惟彭甘亭小謨觴館集,徵刻宋人詞學四書啓,紀其原委最詳。稱究律呂之微,窮分寸之要,大晟樂府,遺規可稽,則白石道人歌曲,叔碧鶏漫志而外,惟詞源一書爲之總統。原本上下分編,世傳樂府指迷即其下卷。明陳仲醇續刊秘笈,妄析全書之半,删改總序一篇,襲用沈伯時樂府指迷之稱,移甲就乙。由是詞源之名,訛爲子目,慎孰甚焉,則洞見症矣,何勝國諸賢之輕于竄亂故籍也。咸豐癸醜竹醉日,南海伍崇曜跋。

儀徵阮氏研經堂外集,載四庫未收古書提要雲:詞源二卷,宋張炎撰。炎有山中白雲詞,四庫全書已著錄。是編依元人舊鈔影寫,上卷詳論五音十二律,律呂相生,以及宮調管色諸事,厘析精允。間系以圖,與姜白石歌詞九歌琴曲所記用字紀聲之法,大略相同。下卷曆論音譜、拍眼、制曲、句法、字面、虛字、清空、意趣、用事、咏物、節序、賦情、離情、令曲、雜論、五要十六篇,幷足以見宋代樂府之制。自明陳繼儒改竄炎書,刊入續秘笈中,而又襲用沈伯時樂府之名,遂失其真。微此幾無以辨其非。蓋前明著錄之家,自陶九戍說郛廣錄僞書,自後多踵其弊也。

許增榆園叢書雲:叔夏所著詞源二卷,窮聲律之窅妙,啓來學之准範,爲填詞家不可少之書。陳眉公續秘笈,僅載下卷,以樂府指迷標題。四庫存目仍其名。中間帝虎陶陰,指不勝屈。曹南巢附刻于白雲詞之後,複加删乙,所存才什之二三。阮文達采進四庫未收古書,始著錄焉。江都秦敦甫恩複,從元人舊鈔足本刊行,近亦僅有存者。茲照秦本重刊,以公同好,或庶幾焉。敦甫刻詞源,在嘉慶庚午。閱十九年,得吳縣戈順卿載校定本,知前刻謬訛尚多,複加厘刻。茲從敦甫道光戊子重刻本,益無遺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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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南靖草堂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