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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灶 | 乡村温暖的胸膛

 dongchang 2015-05-28



炊烟是乡村的最高度,也是一条蜿蜒的回乡路。大灶是炊烟茁壮的根。

缄默,稳实,大灶蹲踞厨房一隅。粗糙黄白色的石灰表面,隐约透漏出青砖的肤色。微微凸起的灶沿,拢着两口铁锅和夹在铁锅间的汤罐。幽深的灶膛被火苗舔舐得黝黑,灶膛口高高的空间导引着炊烟涌向烟囱。每一缕炊烟的升腾见证了火的每一截生命。大灶一直以服帖的姿势据守在厨房里,它沉默不语,近似于冷酷,略显肮脏的表色婉拒着人们的贴近;但它是阳光,温暖的。

大灶有自己的温度,兼具着宽容的品性。它吞咽着山野里的树木、植物:虫孔遍布的旧木板、枯干的树枝、黄褐色的稻草、干脆的豆杆甚至一捧木屑。大灶用舌头的温度舔红灶膛里每一样东西,自始至终,绝不会厚此薄彼。这些沾着阳光气息的树木植物,在灶膛里沉沉酣睡,涅槃成一缕缕轻盈的灵魂,加热了生命的温度。这样的灶火才是最纯粹自然的,母亲喜欢用大灶做饭菜。嗤嗤作响的铁锅里,鲜美的河鱼焖出金黄腥香,新嫩的青菜依然保持自己的色泽,番薯和马铃薯蒸出了粉糯柔软,锃亮的米粒膨胀出田野阳光的香。母亲揭开锅盖的一刹那,蒸汽散尽,可口的饭菜顿时现形。大灶用它的体温捂暖我青春年少时每一个瘠薄的日子。

灶膛烧火的空间逼仄,只宜放置一条窄窄的烧火凳,却是我冬日里宽绰的快乐空间。寒气裹挟的日子里,我最乐意帮母亲烧火,用火钳把柴禾囫囵地塞进灶膛,有时会盖灭自由跃动的火焰,散逸出一股刺眼的烟。然而灶膛前的暖和吸引着我,宁愿忍受泪水的滑落,也要等待着火焰复活的那一刻。烧火时,我小动作不断,偷偷地把裤兜里的番薯塞进灶膛烤,或者烧制一把先前用生瓦雕出的枪,从不会轻易被发觉。母亲对我的这种自觉心知肚明,并没有说破。热闹的要数年前,大灶和母亲一样忙碌。蒸煮炒炸爆煎,种种手艺在大灶上荟萃。我陶醉在各种食物气息氤氲的香味里。烧火意味着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炒好了葵花籽,顺势捞几把,塞满浅浅的衣袋;炸好了猪板油,可以吃几瓣油渣解馋;蒸出几碗干菜焖肉,常常抠出几块瘦肉,伪装好现场。灶膛间烧火的日子,忙碌的是舌苔,温暖的是身体。

对大灶的温暖我深信不疑。

乡村的大灶还是以冰冷的外表示人,它以体表的斑驳点数着时间的节奏。形体陈旧,饭菜依然喷香如新,对大灶的记忆依旧清晰如初。大灶是乡村食物的另一个发源地,辖制着人们饥饿的胃;然而人们容易忽略它盘旋在头顶的某种精神隐喻。

大年廿三夜,母亲开始张罗年终的祭祀,而祭祀的开端总是叩拜灶司菩萨。灶膛高凸贴着烟囱的一面,打灶的师傅特意用薄薄的砖片垒搭出一个小小的神龛,里面专供灶司菩萨。先前画灶司菩萨的大抵是一张黄色柔软的纸,后来采用了薄而轻柔的塑料纸:不变的是一律威武。母亲准备好几盘供菜,如素几、豆腐、茨菰、粽子年糕等,清一色的素食,在灶膛另一个端口,燃香点烛,准备齐全之后,才轮到我叩拜。儿时不谙事,只会遵循母亲的要求行事,口中喃喃着一些美好的祝愿。而在母亲这里,一切都是神圣的,拜灶司菩萨总是在祭祀祖宗之前;而我只挂念祭祀过后的某几盘食物。香尽烛灭,化灶司菩萨升天,带着一年的安耽。虽然灶司菩萨算是微不足道的小神,传说中甚至有些窘迫,口碑不好,于寻常百姓来说却敬重有加,他每年廿三夜升天,大年三十又会返回,继续他的职守。这场发生在大灶上的祭祀,叩拜的精神隐喻濡染着我年少的心。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那是一张精神的图腾,供乡村人们精神取暖。

憨厚老实的乡人,以自觉的规制恪守着一种本真的天性,善与诚扎根于他们的心灵深处。他们用每年大灶上的祭祀,昭彰着一年的丰收和安康,这一迎一拜之间,稳笃地给予自己一份熨帖,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精神温度。如同灶膛本身的温度。

乡村人离不开大灶,大灶仿佛成了人们的庇护之所。人们躲避着寒冷,在灶膛前取暖;卸下一天的劳累,在灶火的跳跃中放松;蜷缩在狭窄的灶膛前,淡定地倾听着外面的暴风雨。某年夏季台风肆虐,风捋乱了北边的屋瓦,母亲在大灶里点燃一个稻草结,说飘摇上升的烟雾可以让老天爷看到,底下有户人家,藉此躲避疾风骤雨的侵害。我知道这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如同精神的虚无,但至少是种慰藉,依托,和每年廿三夜送灶司菩萨一样,给濒临困境的心灵捎去一丝温暖。大灶依旧是那座大灶,人们的精神天空一片敞亮,阳光普照。

厨房类似人体重要器官存在之所,是乡人最为器重的生活领地;大灶恰如温暖的胸膛,生活鼎沸之处。每户人家都有这样一面暖暖的胸膛,喷薄出人生的热情。大灶里蕴藏着家庭的心脏。我家也不例外。

乡村人的每一个日子,都沉稳地安放在灶台上,朴素如灶面的乌黑,它们从不讲究外表。离开乡村的日子,大灶处于闲置状态,蛛丝灰迹,苍老如时间的皴裂,密布在凝固而黯然的空间里。干渴和低温侵蚀着大灶的身体。偶尔回老屋与大灶对视,我的目光开始灼热,心底微澜如纹。

后来大灶被拆除了,它们以碎砖的形式肢解了温暖这个词语。旁边的小屋里添置了煤气灶,小巧精致,却感觉不出空间的阔绰;没有大灶站立的屋子里,一片空荡荡,这种荒芜感一直蔓延到了心上,开始葳蕤。

大灶这乡村胸膛的温暖久久留在了心中,没有了根部,炊烟销声匿迹。庆幸自己还能循着炊烟缥缈的形骸,找到回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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