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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我们该学会“优雅地老去、尊贵地离席”

 六谷斋 2015-05-29
台湾女作家简媜新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关注老龄化问题台湾女作家简媜新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关注老龄化问题

  几年前,我父亲五十多岁时,偶尔有人言语间提到他是“老人”,他便顿时不高兴。后来他身体不适,做了一场小手术,出院后开始逐渐服老。

  这是我看台湾作家简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一书时联想到父亲的例子。生老病死中,我们的文化一直不吝于对生的赞美和传达,却对“老去”和“死亡”诸多禁忌。简媜在看到台湾老龄化现象,以及经历数位亲友离世后,试图直面这个主题。毕竟,一个人老了,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家、一个社会的事。

  该书被称为“写给大家的老年百科全书”,在台湾出版后颇受欢迎。盖因台湾步入高龄化社会,很多人的人生也走到必须跟“生老病死”搏斗阶段——这对老龄化速度加快的大陆同样具有借鉴意义。近日,深晚记者邮件采访了简媜,跟她聊聊当我们老了,服老或不服老,都得有本事才行,以及学习如何“优雅地老去、尊贵地离席”。

  一个人老了是一个家、一个社会的事

  深圳晚报:您一直创作散文,这次新书转向更严肃的社会人文领域,老龄化议题,是什么机缘?

  简媜:诚如我在本书序言所说,一则是观察到台湾社会老化的脚步日趋快速,心中引以为忧,再者是个人经历触发我对“生老病死”主题的思考,深感这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重大课题。一个人老了,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家、一个社会的事,若不做准备,其产生的难题最后仍需动用到社会资源加以解决,与其如此,不如提前规划、尽早准备。我是散文作家,自然而然从文学的角度进行书写。

  深圳晚报:书名《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老年书写与凋零幻想》,主题颇积极,副题却是“凋零幻想”,略感消极,是否矛盾?

  简媜:不矛盾,这书采取双结构的写作策略,“银闪闪”系列五章探讨肉身、人生版本、老化、疾病、死亡,自成生老病死各方面之探究;“幻想”系列五篇,属于作者的自我对话。前者就是副书名所称的“老年书写”,后者就是“凋零幻想”。我尚未凋零(这一点我非常确定),故以幻想指称。我个人不觉得消极,大概是我对“凋零”这两个字所唤起的感受,不再感到绝望,反而视之为自然律的展现。我在“幻想之五”写了一篇《葬我于一棵被狂风吹歪的小树》,连自己的后事该怎么办都交代得这么清楚,怎会消极,应该是积极才对啊!

  深圳晚报:这本书被称为是“写给大家的老年百科全书”,以您的年龄,在散文这种题材中,如何做到真正穿越到“老龄”?

  简媜:人有几种年龄,一是身份证上的年龄,显示你在这世上的时间;二是外貌与体能年龄,这不用解释;三是心智年龄,通常跟知识累积与人生阅历有关;四是理想中的年龄,属于个人的自我期望。我的第二种年龄大于第一种,第三种大于第二种。第三种年龄流行的话叫“老灵魂”。从事创作的人大多属于老灵魂,这种特质使我们较容易“越界”——不论是年龄或性别的界限,创作的人因为能感受“他人的感受”,才可能笔下有情有义。

  另外,身边长辈也提供实习的机会;当我牵盲眼祖母走路,我会从她的角度体察盲者的恐惧,当我烹煮菜肴,我会考虑公婆的牙口。饮食起居哪有什么大学问,差别就在你要不要看细节,若要看,自然会看到老人的处境。从这一点开始,我也算是老了。

  把死亡视为不祥,是观念上的自我绑架

  深圳晚报:您为写作该书,研读“老年学”和为死亡备的课都有哪些?

  简媜:酝酿期间,读了不少相关书籍及二十多部影片,引发最强烈阅读情绪的是柏拉图《斐多》、但丁《神曲》及英国作家约翰·贝礼《挽歌——写给我的妻子艾瑞丝》、黄胜坚医师口述《生死谜藏》。

  《挽歌》故事主角艾瑞丝是英国著名小说家,晚年深受失智症折磨,被缪思吻过的黄金头脑变成只会看天线宝宝卡通的老小孩,这书后来也改编成电影。

  《生死谜藏》是血淋淋的医院重症病房的故事,当生命走到不可逆的最后一段路,要尽一切医疗手段抢救或是放手让他平安离去。我的公公九十三岁时在病床上交代“不要急救”,我婆婆目前九十四岁也预先告诉我们将来若陷入危急,不要急救。我的母亲、姑姑们虽然才七十多岁,也都表明若到了病危不要急救。我与我先生也认同这种作法,生命该走的时候能平安离去是一种祝福,不要浪费医疗资源。你去过加护病房、安宁病房、气切照护病房、太平间吗?去过几次之后,你就明白为什么“善终”是中国人对生命最贵重也是最温暖的祝福。

  深圳晚报:该书结构设置有书中书、个人对白的部分,如何考量?

  简媜:写我祖母那部分是欲罢不能,干脆弄成贵宾保留席。写老人那一章,越写越澎湃,仿佛进了花果山水帘洞一游,干脆自成观光景点。而自我独白,像是行吟泽畔之举,主文是客观性笔法,容不了个我的感慨,必得另辟一径好好抒发心绪,同时也邀请读者自我反思,针对几个关键课题,问一问自己的答案。

  深圳晚报:书中您似乎避免用社会层面谈论养老和死亡遗体,事实上都与之息息相关。为何如此处理?

  简媜:关于年金改革、财政筹措、医疗照护,在书中都有涉及,不过我是散文作者,站的位置是文学,不适合以报导文学或社会研究者角度进行书写,那不是我擅长的。

  深圳晚报:您出版了“身世之书”(《月娘照明床》、《天涯海角》)、“出生之书”(《红婴仔》),以及现在的“死荫之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涵盖生长老死的生命轮回。前两者好理解,“死荫之书”如何解释?

  简媜:摆在老这个字前面,路的尽头不就是死亡吗?《圣经》诗篇第二十三:“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年轻时读到即喜爱,所以借用死荫二字,也希望当我们踏上布着死亡阴影之路时能拥有那份平安。

  服老、不服老,都得有本事才行

  深圳晚报: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您五十岁后的心境发生了哪些变化?

  简媜:五十岁以后因为膝关节不够灵活,所以不适合再背着仇恨怨憎的包袱;肠胃消化系的功能也不好,所以恶意言语都不想吞下。跨过五十门槛,进入人生的下半场,功名利禄的诱因弱了,只希望追求真善美事物,一个人静静地继续在稿纸上长途跋涉,确实,五十岁以后用什么方式活着,是自己与上天之间的事情,别人插不了手。

  深圳晚报:五十岁后的某天,您在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老了之后,心态与此前有何区别?

  简媜:最大差别是,有勇气转动脖子往后看——要知道,对有些人来说,这是高难度动作。在设想自己即将离开的情况下,回顾自己这一生,自问,“这个人生是我要的吗?我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吗?那些缺憾该怎么办?我有能力修复吗?”因而有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的叹息。

  深圳晚报:也有人不愿意服老,我父亲前几年就是,一提到他老,他就不高兴。

  简媜:说个趣事,在台湾,一过六十五岁生日,不只重阳节可以领到礼金,连坐公车都是免费的,但可恨是一上公车刷悠游卡,会发出“哔哔哔”声音(一般卡只有一声哔),被称为“三声无奈”。我的朋友外貌保养甚佳,一刷卡发出三声无奈,那司机怀疑他冒用他人卡片,他只得掏出身份证很“高兴地”证明自己真的是老人啰!我这朋友用她自己的方式游走在老与不老两个敌对阵营之中,到目前为止相安无事。

  服老、不服老,都得有本事才行。不想服老,那就努力锻炼别病倒,国外有本书译作《最活力的老后》讲一位欧嘉老奶奶七十岁以后练跑步参加田径赛,到九十岁还参加,主办单位很苦恼,找不到同年龄的对手跟她比赛。若是服老也要服得雍容华贵,不可潦倒狼狈。

  我们的文化里对长寿有一种诡异的追求,“寿比南山”仍是我们对长辈的生日贺词。我也希望透过这本书能启动读者对这方面的思考,进而能更开朗、理智地规划自己的老年生活与终程事项。

  深圳晚报:这些年来,您的写作伴随了一代又一代人成长,您自认为写作心态或风格上,经历了哪些阶段?

  简媜:人生是文学之母,对散文作家更是如此,长江挟泥沙而下,作家是从泥沙中挖出金块的人,形上世界的矿工。我对人生与人性好奇,对开拓不同题材与书写策略仍具有强烈热情,我处理过乡土亲情、宗教、女性、都会观察、身世、教育、饮食、老年,每完成一本书,总有一生仅此一回的虚脱感觉。“接着往哪里走?”当这个声音响起,重新归零,仿佛是第一次背起背包的年轻人,朝不可测的前方寻找他的梦土。

  不管我去哪里,化漫天的烟尘为思想的凝露,一直是我下笔时的导航,我想,喜欢我作品的朋友,也许喜欢的就是字里行间的露珠吧。(崔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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