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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鱼同:假如爱是为了救赎

 汉青的马甲 2015-06-06

金庸说他爱了,我便信了。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但有时做个全心全意相信作者的观书人,也有幸福之处。



文/彼人君


在《书剑恩仇录》中,有两段著名三角恋:一是主角陈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第二则属于三个重要配角——余鱼同、骆冰、李沅芷。这两段情缘,很难说,谁更能打动读者。后者虽是配角戏份,论篇幅,有所不及前者,但我认为,要论深刻,则或有过焉。


看余鱼同对骆冰一见钟情,可谓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才有了这一段“盗嫂”的不伦之恋;而李沅芷对他,亦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两段单箭头式的情缘,不知惹出多少风月情缠来,可叹可叹。


《书剑》前期,正是写余鱼同与骆冰的一段孽缘。骆冰一出场,便是与人恶斗,无暇写她真容,直到余鱼同来到,方从他眼中写出她容貌——“纤手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说不尽的妩媚可喜。”只此一句,我亦要醉。余鱼同更是“胸口一热,精神大振”。这伏笔,埋得也妙。说来说去,总不脱这“情人眼里出西施”写法。


但若只爱这容貌声色,也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深情,究竟是不是那“下贱情欲”?铁胆庄外,余鱼同趁人之危,轻薄骆冰,愈发令人疑心。这“有情无义”之举,可真是一个配角帅哥命运的转折点了(还记得偷窥峨眉女弟子寝室的宋青书吗?)。若是按照金庸后期的写法,这样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的人物,总是讨不了好,什么走火入魔,丧心病狂,灭绝人性,总得摊上一样。


好在这处女作中,还没有开展这样的写作套路,反而给了余鱼同证明自己的机会,也让他对骆冰的感情得以升华——


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甚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嫂!”

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头。


男儿一诺,重于千金。余鱼同几度舍命相救文泰来不够,金庸信手伏下的一根药线,便把他爹娘生的好容貌,生生毁了去。他卧病时,也有骆冰在旁亲手照料——


“骆冰拿了块湿布,把他脸上的泥土火药轻轻抹去,用鸡毛沾了白酱油涂上,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知他对自己十分痴心,这番舍命相救文泰来,也是从这份痴心上而来……


读到这里,我总是想起《双城记》中的西德尼·卡顿。他深爱着露西·马蒂尔,最终为了救露西的丈夫查尔斯·达内,冒名顶替达内上断头台去,用自己的死亡,换回了达内和露西夫妻的幸福。


余鱼同舍身相救文泰来,究其缘由,却是为了“一死报答骆冰,解脱心中冤孽”。和卡顿有相同,亦有不同。卡顿上断头台,有如献祭,心地一片澄明,已然跳脱人世纷纷扰扰,只求实现一己的生命意义。但余鱼同把这“赎罪”的念头只挂在心上,若是他果真这般死了,固然拼却一腔热血,但临死前还是破不了心中的“执”,说痛快,也不痛快。固然有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情种形象在,但还是没有把这人写透。


好的作者,就是要让书中人物,人尽其才。


他要死,偏偏让他求死不得。又把一个俊郎君,变作了丑怪人。既有容貌被毁之痛,又遭情怨缠绵之苦。人生如此,可谓天翻地覆——


但有人说,不破不立。


他也就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彻悟。


那“多情便有多忧”的触动,“你既无心我便休”的震撼,最后直到“革囊众秽,尔来何为”的当头棒喝,一朝醒觉,索性便出家去了。他看待骆冰,看待这段冤孽情缘的眼光,终有所转变——


他本是“眼前心上,仍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


但后来却想到——


这当儿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骷髅?……回想骆冰对待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岂能便休?岂能割舍?


纵使割舍不断,但至此,他的救赎之路,也算真正开了个头。


只不过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说来说去,还是六根不净,尘缘不了。一有外事,心便要乱。有暮鼓晨钟的清静日子在,他还能够礼佛诵经;等到关东三魔、文泰来轮番驾临后,把佛殿砸了个稀巴烂,他也就坐不住了。文泰来的一席话,更是勾起他的兄弟真情来。罢罢罢,只能跑路,否则见了红花会一干人等,防线就要崩溃,哪里还做得成这和尚?


那青灯黄卷,终究是他人生中的蜻蜓点水,就连那法名“空色”,在他遗留的字条面前,也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小弟罪孽深重,出家忏悔,以了尘缘……”


是什么罪孽,你我他最明白不过。


他终究是放不下,只是被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偶尔撞了一下腰。


所谓救赎,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徐天宏这明眼人,一见纸条,便知他凡心未断。和众人一分析,引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我也要笑,只是笑不出——有人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而余鱼同,他要作这自了汉,又是对谁狠下心来?


远远地见到一个女孩子,坐在地下,掩面而哭。


她原该快乐无忧,正如出场时跳跳蹦蹦而来,只可惜,只可恨,遇上了他——


沅芷,我的好沅芷,你不该受这样的苦。


她的哭声,生生揭下他这层和尚的画皮来——这场出家,与其说是彻悟的产物,不如说是逃避的闹剧。佛说普度众生,这位余和尚,第一个做不到:李沅芷舍身救他,独自一人引开关东三魔,让他脱险。他本也一路忧心寻找,但后来,却也只顾着自己大彻大悟去了,想她“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既然她百年之后也是要死,何必把她此刻的危急放在心上。——我冷笑:他对骆冰有多么深情似海,对沅芷就有多么凉薄无情。若是寻常人,他有侠义心肠,也该出手相救,何况是对他情意最重的人?


他几次遭遇生死大险,她拼死相救,全不顾什么官家小姐,什么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他毁容后,心如死灰,又自伤自怜,她却道,“情深意真,岂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说到做到,还助他报了师门大仇,自己却险些赔上一条命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落花痴逐流水,就算是木石,也有磨得转的一天,何况余鱼同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金庸写李沅芷与余鱼同这段“女追男,隔座山”的爱情,正是为后来赵敏的“我偏要勉强”开了个好头。天可怜见,余鱼同对李沅芷,终是“由怜生爱,由感生情”,世间又多了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看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也看三毛至情至性,为她高高兴兴哭一场。


我虽不如三毛,却也恨全消。


偏偏有人说,这样“我偏要勉强”得来的爱情,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前的她再好,也不如那个“求不得”的人儿——总之,说“金笛秀才还是放不下骆冰”的人,是不少的。


我知道自己的坏毛病,就是爱说“作者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这病得治,但不是今天:因为我偏偏觉得,就是要写余鱼同最终爱上李沅芷,才显出这个文学人物的有始有终来。


看他求死,看他出家,无非就是求个一了百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先前也说过,这不是解脱,而是逃避。纵使让他逃到天涯海角,深山老林。再渺无人烟的世外桃源,也安放不下一颗执念深重的心。


超脱六道轮回,只在一念之间。若真要放下,何必要有许多做作。眼看着山重水复,但终迎来生命的柳暗花明。黄土白骨,缁衣古佛,只是徒然自苦,也令亲者痛,仇者快。幸好,有沅芷在。她对他的爱,不但救了他性命,更是救赎了他的心与灵魂。“李师妹,又是你来救我。”这句话,他反反复复地说,谁人能忘?她一直在拯救他,但他们关系的转折点,却不是众人撮合下的“针笛奇缘”(那一段,他只给了她半段残缺的金笛,可谓意味深长),而是在她受伤断臂后,他的细心呵护中——在那一刻,我想,余鱼同也会发现,爱的能力,重新在自己身上复活了。他终于能够为自己该爱的人,名正言顺地做些什么,也疏导了他之前对骆冰的难以宣泄的一段孽情。


金庸说他爱了,我便信了。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但有时做个全心全意相信作者的观书人,也有幸福之处。


到书的结尾处,金庸写李沅芷挣脱父亲的手,冲到与敌人恶斗的余鱼同身边。她一至,余鱼同“心头一喜,精神倍长”。这一笔,却与前文他见骆冰的“胸口一热,精神大振”形成绝好对应。若要当作闲笔来看,确实可惜。


李沅芷收藏在身边的,最后是一支完完整整的金笛,还有一个对自己真心相待的爱人。虽然有过修补的痕迹,就如金笛秀才心中那段难以忘怀的过往。但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女,才是他生活中温暖与真实的来源。好好爱她,好好待她,也翻开生活新的一页来——


他贯穿全书的救赎之旅,才算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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