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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腕女人

 在天涯377 2015-06-07

断腕女人   作者:韩振远

  韩振远 山西省临猗县人,一九五八年十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多年来在全国各地发表小说、散文作品二百余万字,在多家报刊开设散文专栏,二○○四年,散文《苹果与女人》获中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著有散文集《家在黄河边》《山西古祠堂——矗立在人神之间》《遥望远古》等。
  
  母亲的病是脑血管堵塞影响了眼部神经,造成暂时失明,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情况很严重。把母亲送进眼科医院病房时,里面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是从农村来的,三十多岁,身材瘦削,短发,穿着件淡绿色的衣裳,眼圈乌青,不像是在治病,空荡荡的病房里没有点滴架,床头的小茶几上没有药物,连病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我当时的感觉是这病房太凄冷空旷。从母亲进入病房起,女人一直在走动,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下午,五弟夫妇,两位表弟,还有三姨陆续来到医院看望母亲,病房开始有了点生气。女人进进出出,步履矫健,我送三姨时,看见她竟在医院大门口张望,神情焦躁,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谁也弄不清她到底是个做什么的。
  亲戚们走后,母亲迷迷糊糊地喊想小便,不等我扶起母亲,那女人走过来,接过便盆,说:“让我来,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女人手脚利落,很快又扶母亲躺下。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这女人只有一只手,右手从手腕处齐齐断掉,光秃秃发亮的腕部像一截肉棍。
  我问她是哪个村的。她说:“马家沟的。”有了话题,女人显得谈兴十足。我仍没能弄清她到底是个病人,还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不由得问:“你是来看病?”女人直起身,指着眼睛说:“来看眼睛。”昏暗的灯光下,我这才仔细看女人的眼睛,看样子是被人打的,一只眼圈乌青,熊猫一样,不等我问怎么回事,女人说:“那挨刀的下手真重,就一拳,弄成个眼底出血,医生看了,说不要紧,吃点药,养几天就没事。”
  我明白,她说的“挨刀的”一定是她丈夫。但从她的话里,我没有听出丝毫的怨恨,反倒带着几分亲昵。在农村,我见过许多这样的女人,在家里不管打闹的如何天昏地暗,一到外面说起自家男人来,言语里总带着发自内心的亲切。
  女人一直没有躺下来的意思,靠在被子上,乌青的眼里发出幽怨的光,望着我说:“我那人,啥都好,就是个暴脾气,一句话不对就挥拳头。”接着,叹一声说:“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没爹妈,十七八岁时打架把人弄成重伤,在监狱里关了几年,坏脾气还改不了。这次,只为一句闲话,就动起了手,其实,我也是为他好,叫他别和以前那些兄弟来往。”
  听了女人的话,我想象着她丈夫的样子,留着小胡子,面目狰狞,脾气暴躁。问:“你家掌柜现在做什么?”
  说起丈夫,女人好像来了兴趣,直起身,说:“从监狱出来后,学了房屋装潢手艺,整天在外面干活,现在连徒弟都带上了。”女人说着,挥动胳膊,那只断腕在灯光下发出凄惨的光,异常刺眼,让人不由得猜想她生活中的苦楚。
  我问起了她的手,她抬起断腕看了一眼说:“哦,都好多年了,轧棉花时断的,还是在窑村时的事。”她说的很随意,好像那只让人伤感的断腕早已随着远去的岁月变得并不重要。我以为她是做姑娘时就弄断了手腕,问:你娘家是窑村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不好意思,好像无意中泄露了什么秘密一样,被阳光晒得发黑的脸上,现出了红晕,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说:“我是后婚,改嫁给现在丈夫的,窑村是我以前丈夫的村子,我娘家在李家卓。”
  我的话大概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不便再往下问。病房里的药水味合着寂寞,气氛变得很难堪。女人很快打破了沉默,说:“其实他也是个好人,离婚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恨过他。”我问:“是他抛弃了你?”女人说:“也不全是他不要我,我虽然断了一只手,但不妨碍干活。那人脾气好,有文化,在村里当会计,比我现在的丈夫会体贴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从没有吵过嘴,更别说动手。”我问:“后来为什么离婚?”“他和别人好上了,是让我凑巧碰上的,那天晚上,我从别人家串门出来,看见他和村里的妇女主任走在一起,两个人手拉手,肩靠肩,在月光下走了很长时间,从巷里走到打麦场,又从打麦场走到地里,我一直跟在后,跟着跟着,就感觉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合在了一起,那一刻,遍地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流,把我淹没了。”
  “第二天,我就提出了离婚,他一开始很吃惊,眼睛瞪得有核桃大,后来还是同意了。”
  “他就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人认准了的事从来不回头。”
  女人说到这里停住了,发青的眼睛愣愣的,在回忆着那一段往事。过了一会,叹一口气,又格格笑,说:“只能怪我傻,后来,他又找到我,说桃枝,我们复婚吧。我问他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妇女主任。他站在我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明白了,她提出复婚并不是喜欢我,是那个妇女主任不再和他好了。”
  “许多人都觉得我傻,说你一个快三十岁的残废女人,黏也要黏住他,不然以后的日子没法过。我不这么想,我没法和一个爱上别的女人的男人在一只锅里搅稀稠。在娘家呆了多半年,就和现在的这个丈夫结婚了,他叫拴虎,村里人都叫他虎娃,从小父母双亡,以前没结过婚,娶我这样的二茬子残废女人,主要是因为家里穷,我们结婚时,他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到半年,家里穷得拿不出一分钱。我问:你们后来过得好吗?女人说:“庄稼人过日子,说不上好不好,贫贱夫妻,打打闹闹,十几年就过来了。”说着,女人又叹了气:“他就是脾气坏点,是个过日子的人,庄稼人一辈子,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满足了。这几年,他在外面带着徒弟干活,我一个人在家里,不光要给两个孩子做饭,还养着两头猪,经营十亩棉花,八亩枣园。”
  见我无意中望了一眼她的断腕,她说:“别看我手不方便,一天也能摘一百多斤棉花,一点不比浑全人少。村里人都说我跟他这十几年,是把一只手当几只手用的。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气都能受,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就是不容忍他对我不好,他一发脾气,我感觉天都快塌了,你说,要是他再像以前那个男人一样,我还有什么活头。”
  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孩子,她的棉花还有她养的那两头猪,问:“你来了,家里的那一摊子事,谁来管。”女人说:“其实这次打架,我伤的并不重,庄稼人皮实,这点伤算什么,以前比这重的还有几次,我连医院也没来,在村里卫生所包扎一下就过去了,这次想开了,一定要住院,我是昨天下午来的,比你妈只早两个小时。他那会儿还在气头上,没来送,我自己搭了几十里的车,自己办好住院手续,家里那一摊子全留给他,就是要让他以后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他要是真有心,还把我当老婆,明天就会来接我。”
  我问:“他要是不来接呢?”
  “那我就住下去,十几年了,我还从没有这么好好歇过一天。”
  我笑她,说:“我看你住不下去,昨天下午我就看见你心急火燎的,待不住了。”女人也笑了,说:“要不怎么说我这人没出息,憨,一想到孩子和他吃不上饭,地里的棉花等着摘,心里就急,一辈子就这受苦的命。”
  夜深了,我有些犯困,女人说:“天就亮了,要不你睡一会,我反正也睡不着,帮你招呼婶子。”我不好意思让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替我照顾母亲,又和女人说了一会话,天渐渐亮了。医院里刚有了响动,女人又坐不住了,一趟接一趟地往医院门口跑,一会儿医生来查房了,女人问“我这病还要住几天?”医生说:“按说还要观察几天,你要愿意回去的话,今天就能回去!”
  听医生说完,女人反倒拉起了被子,蒙上头,直直地躺在了床上,这时,我才发现,从入医院到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了,这是她第一次把病床上的被子拉开,像个病人一样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在医院里的十几个小时,她其实一直在焦急的等待,等待着男人的到来。我想,如果男人昨天下午就能来的话,她当时就会和男人一起回去。她来医院的目的并不是治病,是要让男人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回去,好好做一回女人。
  女人蒙着头,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子抖动着,我不知道这个要强的女人是不是在哭。劝她: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女人哽咽着,在被子下说:“他再不来,我就死在这医院里了。”
  话没说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进病房,身后跟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走到女人身边,摇摇病床上的女人,说:“桃枝,我早就来了,到街上给你买了件衣服。”
  女人坐起来,乌青的眼睛里泪水盈盈,一声不吭,把那只断腕伸进男人提起的衣服里,又等着男人把扣子扣上。男人说:很合适,柱子,看你娘好看吧。女人朝我看了一眼,终于像打了胜仗一样,昂首走了出去。
魂系槐香路   作者:文 畅

  文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顾问,鞍山市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原中共鞍山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人大副主任。已出版《杜鹃的性格》《山水人情》《国宝灵光》《心痕思缕》《文畅散文选》《文畅文论选》等著作,曾获辽宁省散文创作丰收杯一等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中国作家世纪论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
  
  这是一条从城市边缘通往山里又左旋右转通向山巅的路,它是这座城市许多人都熟悉都喜欢每天都离不开的路,是与人们的生活和生命相关联的路。可以说,城市里的任何一条路也不像她这样对人们有着难以割舍的魅力。
  路不怎么宽,两辆轿车错着开都很困难,其实这路上也很少有汽车通行。路两旁大都是些古槐,树的枝叶在空中缠绕搭成了凉棚,就成了遮天蔽日的林荫路。槐花盛开时节,那浓郁刺鼻的清香,简直能把人熏醉,那满树洁白的槐花犹如空中悬着白雪,令人仿佛踏入仙境。倘若你身上喷了香水走在这路上,不管这香水是多么高级,那香气也会被这槐花的奇香所淹没所替代。
  不知何人为这路冠名为槐香路,真是恰如其分,名副其实。
  我家住的楼房就在这山脚下。从楼门口走到这槐香路的入口只需三分钟,再走两三分钟就登上了山坡。这山与城市紧紧毗邻,城依青山,山城一体。可是多少年来这山也没有一个高雅的名字,因为山在城东,人们就称她东山。山中林木繁茂,树达百种,加之山体蜿蜒,多形多姿,特别是一年四季景色各异,林荫路似一条空中绿色长廊,所以改革开发后又被称为东山风景区。
  园林专家们都很看重这座山,他们说这山是城市的肺叶,这可真是一个既大众又精到的比喻。肺叶对人们的呼吸是何等重要那是不言自明的了,城市的肺叶对这座城市空气的调节、对市民们的呼吸是何等重要也是不言自明的了。不能不说这是一块宝地。前些年还在山巅建了一座有三四层楼高的瞭望塔,沿着螺旋式塔梯登上塔顶,放眼望去,远山近山,市区景观,尽收眼底。那依山而立的玉佛阁金光灿灿,紫烟袅袅,那公园里的湖水波纹粼粼,萤光点点, 那湖畔的垂柳枝条依依,绿叶斑斑,都看得清清楚楚,令人赏心悦目。因此,人们又把这塔叫做瞭美塔。瞭美塔如今可称得上是这山的标志性景观,从山下的槐香路就可走到这瞭美塔,有四五里路远,它已成为很多人的登山目标。
  我早晨或晚间常常都要到这槐香路上来散步,一踏上这路心情就与走市里的马路迥然不同,仿佛是在绚丽的山水画里行走,不仅仅是运动,而是一种欣赏与美的享受,欣赏花的烂漫,草的妩媚,树的多姿,尽情自由地享受上苍所赐予的自然和谐之美。而今到这路上来行走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有鬓发花白的老翁,身体佝偻的老妪;有英姿潇洒的红男绿女,还有天真烂漫的活泼少年;有一般的平头百姓,还有各级领导干部。特别是春、夏、秋气温好的季节,早晨和晚间这路上就像市里马路上游行队伍刚散场时那样,熙熙攘攘,成群结伙,煞是可观。到这路上来的人,行走的姿势也各异,有的是轻松漫步,有的是小步慢跑,还有的是倒退着往前走,但更多的人是疾步向前,似竞走,似行军。有的是单人这么急匆匆地行走,有的则是三五成群地这么走着。凡是这样行走的人,他们的目标都是奔向山巅的瞭美塔。在路上倘遇熟人,一般都是点点头或招招手,是不说话的,这仿佛已是在这山中行路的规矩,彼此都心领神会,并不挑礼。只是慢步行走,熟人相见才招手搭话,不过也是寥寥几句而已。我慢步行走,路上常常遇到熟人,往往也只是边走边作一两声寒暄。市里有位老局长已退休十余年,退休后每天早晚都要奔向瞭美塔,一天两趟,从不间断,我与他相当熟悉,可是山路上相遇每次也都是点点头、招招手、一笑而过。
  有一次在市里一家超市我见到他,他的第一句话便问:“今天早晨上山没有?”我说家里有事,没去,晚饭后再去。我问他:“你去没去?”只听他说:“我是天天不落,即使早晨不去,白天也得补上。不上山,就像丢了魂似的,身子也紧巴巴的,上山走一走,浑身舒服。”他稍作停顿,又说:“在山上走路不只是活动筋骨,心情也舒畅,还能治百病,这不,我的高血压、心脏病、神经衰弱,就靠这走,都治好了!”最后,他叮嘱我:“得走啊,贵在坚持。”对他的话,我一直在微笑,在点头。
  第二天,我早早地走上了槐香路。我呼吸着夏天那湿润的空气,闻着浓郁的花香,沿着这槐香路向瞭美塔走去。这是我第一次把目标锁定在山巅。往昔只是在山下的路上慢步一程,走千八米的,便转身往回转悠,这次是受了那位老局长的点拨,才拉长了行程。
  我慢慢悠悠地走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瞭美塔东侧下面那块四方的小广场上。广场铺的是花岗岩地面,四周为绿树掩映,南北两侧还有凉亭,是一个清静的休憩场所。从山下走上来,气喘吁吁,到这里整理放松,然后再俯视山下,欣赏诸种美景,确是悠闲。早晨七点未到,已有几个人在那里甩臂、扭腰、扬腿,都是从山下刚上来的。我很有兴致地看了一下在这小广场上的每一个活动者,当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这不是我多年不曾见过面的老邻居小周吗?说是小周,而今他也该有四十多岁了,我和他住邻居时他才三十出头,那时他在市里挺大的一家工厂里当钳工,因为喜欢文学,常到我家里借书看,有时还把他写的诗送给我征求意见。后来我搬了家,再后来他也搬了家,算起来已有十多年未见面了,没想到在这山巅广场见到了他。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他正两手叉腰在左右扭动腰肢,我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下,只见他旋即转身,一看是我,立即大声叫道:“哎呀,是大哥,在这见到你,太巧啦!”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到广场一边的树下叙谈起来。当我问到他现在做什么的时候,只见他爽朗地说:“前些年工厂破产,工人们各奔他乡,我靠着钳工手艺,到一家装修公司做配管工,修上下水道、暖气什么的,虽说挺累,可每个月都能挣两千三千,比在工厂时好多啦!”我问他:“每天都到山上来吗?”他说:“每天早晨都来,一年四季,风雪不误,除非下大雨,就是下小雨,我打着伞来。来惯了,不来难受。不是有人说‘不精不傻,一天一趟瞭美塔’嘛,我就属于‘不精不傻’这一伙的。其实,在现今这社会,像咱们靠力气挣钱吃饭的人,就得有个好身子骨。多上山,少得病,就少上医院,这是最佳的医疗保险。老人上山,是为了健身长寿,我上山,为了健身干活。你没看着,像我这么大岁数的,还有些比我年轻的,都到这山上来走路,都是求得有个好身体,况且这山这么美,到这里来心情也畅快。”说着,他看看表,告诉我得赶紧下山回家吃饭,然后上班。当与我分手告别时,还大声说:“大哥,山上再见。”说着,像运动员似的小跑着向山下而去。
  我看着他下山的背影,心生羡慕。
  在这山巅小广场上我活动了一阵子,依然是慢慢悠悠地沿着槐香路往山下走去。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山顶上的风还微微有些凉意。路上来往的行人不断,都在酣畅地享受这暮春时节送来的甜美气息。我身心清爽,两条腿也很轻,边走边想:这山原本自古就有,山中的路也早已有之,且莫说很遥远的先前,就是十多年前,这山中的路还少有行人,那时的路还是一条坑洼不平的沙石路,也没有槐香路这个高雅的名字,可而今到这条路上来行走的人缘何如此之多?缘何人们行走得是那么轻松潇洒?这究竟是什么原因?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不免回忆起过去。记得“大跃进”年代有些人也成群结队地沿着这条路上山,那是怀着狂热的心情为大炼钢铁去寻找矿石;“瓜菜代”的年月也有不少人到这山里来,那是采撷榆树叶子和扒树皮留回家和成面团子充饥;“史无前例”的年代也有排着长队扛着锹镐的青年学生到这山上来,那是砍树造田在“学农”。那都是一些什么情景啊!那时人们又都是怎样的心境啊!可而今,人们到这里来都是怀着舒缓愉悦的心情在养生、在健身、在进行生命延续的活动。我在想,人都是环境的产物,人们的行为都是所处的环境滋生出来的,而今不是讲和谐社会吗?你看人们那神情不正是和谐社会的产物吗?是人与社会的和谐,还有人与这山、这树的和谐。
  而今,这槐香路,也可称之为和谐路啊!
  槐香路饱含日月精华,也阅尽了人世沧桑,如今她更清秀、更漂亮、更迷人了。我已有五个寒暑差不多每天都在这槐香路上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走上一两个小时,山路的宽窄曲折,路旁的树影体貌,都鲜明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走上这路,心情就怡然,就平和,就舒缓,就轻松,大概是人同此心吧,所以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魂系槐香路,离不开这槐香路。
生命里的村庄(三题)作者:马步升

  马步升生于一九六三年,甘肃合水人。发表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四百万言,文集十余种。获国家及省级奖十余项,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年度选本及中学语文阅读教材和高考语文模拟题百余篇。中国作协会员,供职于甘肃省社科院。
  村庄里的朋友
  
  在我们村,一个人没有朋友是完全可以的。没有朋友,你会显得自在,散疏,孤独而傲慢。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不必左顾右盼。你为你负责。
  你权当自己是一泡野狗撒在路边的臭屎。哦,不,狗屎在我们村是很吃香的,除了村长,就数狗屎德高望重了。每天天蒙蒙亮,春夏秋冬,总有早起的老汉或小孩,挎一只柳条筐,扛一把铁锨,像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把躲藏得相当隐秘的牲口粪,还有人粪,一锨锨铲起来,稳稳地撂进粪筐。在所有的粪便中,狗粪是上品。狗粪是白菜的最好肥料。村里人常说:离了你那泡狗屎,还不种白菜了?与离了张屠户不信要吃连毛猪,是一个意思。这是说大话,给自个儿长志气的话。真的不需要,就不用这样说话了。他们见到狗粪的眼神与见到雪白馒头时,没什么两样。
  那么,你权当自己是河边的一块烂石头吧。可是,我得警告你,你不能是青石板。这会让人揭起来,抱回家去,或铺路,或砌墙,或垒鸡窝了。想想看,铺在路上,一天得挨多少踩呀,人,牲口,车辆,一茬一茬踩下去,踩不碎你,你是无法离岗休息的。砌了墙,也不大美妙,风吹雨淋倒没啥,盗贼,嫖客,不走正路的人,和偷偷摸摸的野兽,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和它们从你的身上跨过去,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你的职责就是防备他们和它们的。你也不能是青滑石。这种石头也会被人掘地三丈翻寻出来,一担一担挑进石灰窑。虽然,你一直想给人们说,你们费这么大的劲儿,换来的钱还不够替换为了找我而磨破的衣服和鞋子,所耗费的气力和烦恼,还没有计算在内。可是,没有人听你的话。你被不由分说送进了石灰窑。那里面真叫热呀。
  要做石头最好做烂石头,什么用也没有,嫌碍眼,便无人注目你,你乐得自在,嫌拦路,就会有人把你搬开,扔进荒沟,那个自在呀。
  在我们村,能做到一个朋友都没有,连亲人都不待见你,那是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人们会说,那娃把人活成了。你不必细究这是正话还是反话,你尽可安享字面意思吧。外界的人把没有朋友看成是一件危险的事儿,活着没人帮衬,死了无人送丧。在我们村,这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只要稍有点阅历的人都知道,对你伤害最大最多的,是那些自称是你的朋友的人。说起这些,就扯远了,就深奥了,在我们村,做一个浅薄的人是最划算的。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没有朋友,你不必担心孤独,到处都是只会给你带来快乐而不会给你制造麻烦的朋友。
  哦,我还得把话说明白了:人除外。这叫:先说响,后莫嚷。这叫:免责声明。
  一群麻雀落在椿树上,嘁嘁喳喳,热闹非凡。你不管它们在吵架,还是开民主生活会,你一只手插在兜里,或叼一根旱烟棒子,一只手潇洒一扬,嗓门不大不小喝喊一声,它们就会惊慌失措飞往另一棵树,国槐,刺槐,枣树,都行,随它们的高兴。你悠闲自得转一圈,再扬一下手,喊一声,它们又会飞往另一棵树。麻雀祖祖辈辈与人生活在一起,它们能准确判断出你的善意恶意来的。你逗它们玩儿,它们也逗你玩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就是图个乐子嘛。它们的惊慌失措是装出来的,它们让你充分感受到你原来是多么地强大。日落黄昏时,麻雀玩累了,飞进窝去,倒头便是一场好觉。你也玩累了,觉得在这个村子,你并非最弱小的,倒头便做了一场强大的梦。
  晚上睡得好,第二天,你精神头很足,但昨天你在麻雀那里已证明了你的实力,你不想跟它们玩了。你低头寻找新的乐子,忽然看见一群蚂蚁,匆匆忙忙,往来穿梭。你顺手抓起一根手指粗细长短的干柴棍儿,横在蚂蚁队伍前面。行军路线是它们的尖兵早已侦察好的,突然遇到新情况,队伍立即原地待命。消息传回总部,只见几只大号的蚂蚁火速赶来,把几根长长的胡须在干柴棍上触一触,调头走了。蚂蚁队伍接到了长官指令,开始攀爬新出现的障碍物。这是一条横断山脉呀。这是长征路上的夹金山呀。它们纷纷丢弃驮在身上的笨重财物,只把卵紧紧抱在怀里,扶老携幼,互相鼓励,前赴后继,奋勇攀登,终于翻了过去。你看看,每只蚂蚁的脸上都荡漾着胜利后灿烂的笑容。它们并不怀疑和怨恨谁在恶作剧,生活中遭遇什么便面对什么,这有啥呀。它们重新排好队列,出发了。你觉得好玩,又用干柴棍儿在它们的必经之地划出一厘米深一厘米宽的壕来。正在赶路的蚂蚁立即停止前进。这是天堑,这是鸿沟。几名尖兵勇敢地站了出来,它们到沟沿察看一番,一个就地十八滚,到了沟底。一名尖兵以为摔坏了,爬在地上想了会儿,试着甩胳膊蹬腿儿,嗨,没事儿,太刺激了哎!它回头招呼弟兄姊妹们,大伙儿以它的方式一一滚下沟去,一沟都是快活的尖叫。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蚂蚁深有同感。最难做的很容易做了,上山简直是清风明月般的享受。
  你的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让蚂蚁费尽周折,你的心中油然生出了成就感,优越感,还有挥斥一方的不可一世感。再看蚂蚁,它们并没有像人那样感叹:行路难,行路难!它们乐天知命,一身都是坦然。它们在征服一个个艰难险阻中,凝聚,团结,延续和发展种群。生活嘛,每天都是阳光灿烂,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望着远去的蚂蚁队伍和在枝头喧哗的麻雀,你突然觉得你学到不少东西,这是你在人那里从来没有学到过的东西,你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冲动,你想称蚂蚁和麻雀为老师。你鼓足勇气,一声喊出,蚂蚁不为所动,继续前行,麻雀一哄,飞向离你远一点的枝头。
  如果你嫌蚂蚁麻雀太小,你叫它们老师有点难为情,乃至于以它们为朋友,也怕人笑话,在我们村,你也不会感到孤独的。你可以扯开嗓子给天唱歌,可以一边走路,一边把一泡少少的尿撒在一大片土地上。在城市,给天大声唱歌,那不叫唱歌,叫大声喧哗,随地小便,叫破坏公共卫生,都是不文明行为。在我们村,没人干涉你。如果没有人与你说话,而你实在想说话,你就说吧,到处都是你忠实的听众。你可以和牛,和驴,和猪,和羊,和狗,和鸡,和小麦,和玉米,和高粱,和一切长耳朵的生命,不长耳朵的生命说话,说什么都可以,说多久,它们都不会烦你。它们不会因为与你的观点不同而红脖涨脸,乃至抬脚踢你,张口咬你,撑角顶你,故意不好好吸收阳光雨露,让你饿肚子,没精神在它们面前口辨滔滔。在这一点上,动物和植物比人的修养好多了。你别担心它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它们还在担心你不懂得它们呢。你也不必焦虑你的话说多了,它们的耳朵里会装不下。有一头牛的两只耳朵,就够你说一天,几天,几个月,几年,十几年的话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飞禽走兽的那么多只耳朵,何况还有那生生不息的花草树木。
  你要说的话,你能说出来的话,其实是很有限的。
  所以我说,在我们村,没有人做你的朋友是完全可以的,天空大地,飞禽走兽,草木庄稼,都是你至亲至爱的朋友。有它们在,你不孤独。
  离开村庄的日子
  
  离开村庄的那一天,天地山川笼罩在秋雨中。连阴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往年秋天的雨也很多,但大多是细雨,毛毛雨。天在下雨,人在雨中干活,行路,牲口在雨中吃草,撒欢,鸟雀在雨中飞翔,嬉戏,花草在雨中茂盛,凋谢,都不耽搁的。而这个秋天的这几天,箭杆雨不舍昼夜——箭杆一样的雨柱,从冥冥的天空,结结实实射在地上——多形象呀。村中鸦雀无声,所有的生灵都在屏息静气躲雨了。
我得走了,我要离开这个我一口气生活了十六年的村庄了。
  我曾经那样盼望离开村庄,我曾经做过无数飞翔的梦。醒来后,我的胳膊还是胳膊,腿还是腿,并没有变成翅膀。
  然而,就在可以理直气壮离开村庄时,我却犹豫了。
  二哥从华北专程赶回为我送行,特意为我置办了三套新衣服,还有一套我一直渴望的石油工装。我把工装穿在身上,勉强可以撑起来了。我长大了。此前,我连小号的工装都撑不起来。二哥的假期到了,仍然没能把我送走。三套衣服大约花去了二哥两个月的工资。他除了工装,没有别的衣服。他想让他的弟弟体面地走出村庄,迈进大学的门槛。
  我还是那样渴望离开村庄,但我不愿去学校。我考上的并非我要上的学校。虽然,全县只有十三名幸运儿,全公社只有我一个。低得可怕的录取率,只要榜上有名,哪怕敬陪末座,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其实,对于这个结果,我也是很高兴的。想想那高达百分之九十几的淘汰率,想想从恢复高考,一连复读四年仍名落孙山的师兄师姊,我的高兴是有充足理由的。我已经证明我有上大学的能力了,上与不上,无所谓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要上就上一个自己满意的大学,要不上,就做一些与读书无关的事情。
  我没有明确说不去上学,我怕父亲难为情。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父亲坚持让我读书,可在高考的冲刺阶段,却让我回家参加生产队的夏收。一个多月的昼夜突击,麦子入库了,我的身体累垮了,所学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早随汗水撒在广阔天地了。我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整天挥汗如雨与社员一道劳动。天阴下雨,没法劳动了,我便闲游闲逛,不打伞,冒着大雨,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看谁家的狗不顺眼,砸给一石头。我的户口从村庄转走了,如果不去学校,我将成为黑人黑户。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粮户关系是我一级一级跑下来的。从此,哪头都管不着我了。
  我自由了。 天色暗了下来,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明天是新生报到的最后一天。三哥扛起我的行李,断然说:走,我送你去县城!他在前面踏着满地泥泞大步流星,我在后面笑嘻嘻慢步悠悠。去县城必须要过马莲河的。我心想,下了几天大雨,河水早暴涨了,哪过得去呀。不是我不听话,这是天灾。到了河边,浑黄的河水波浪喧天,三哥毫不迟疑,率先脱光衣服,用裤带将衣服缠在头顶,一手托行李,一手划水,在大浪中,忽忽悠悠,漂出去上千米后,爬上了对岸。他显然是要返回来接我的。这时,我不觉豪气顿生,将可爱的工装用裤带拴在头顶,跳入滚滚泥流中。从小在河里耍水,比这大的水,我也游得过去。
  村子离县城还有二十里山路。雨下得更大。下雨天,天说黑就黑了。山路泥泞,一步一滑,有些路段已被洪水冲毁了,只好四肢并用。三哥走在前边,我紧跟于后。远方农户家的狗偶尔叫几声,狗叫声在绵密的雨水中声声断断。爬上这边山头,遥望什么也望不见的村庄,我猛地意识到,这个村庄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天下之大,无头无绪,眼下唯一可以容留我的,只有那所录走我名字的学校了。我主动说:
  “哥,雨下得这么大,明天不知道发不发班车?”
  “发,肯定发的,班车走的是公路。”
  三哥知道我的思想通了,他的脚步在泥泞的原野上轰轰作响。
  子夜时分,兄弟俩到了县城。县城也在下雨,整个县城只有车站亮着几盏昏暗的灯。三哥砸开一家旅馆大门,一位与我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少女睡眼惺忪,正要发火,一看我的样子,忽然脸上露出笑容,她说:是大学生吧?我说:是的。房间早已客满,走廊都蹲满了人。她将我们带进她的值班间,指着那张散发着幽香的床说:你住我这儿,不收店钱了,我家就在隔壁大院,我回去住。她让我把湿衣服脱下来,她抱在怀里,临出门,又回头嘱咐我安心睡觉,她明天会让司机给我留一个座位的。三哥放心了,连夜冒雨赶回家去。明天一大早,他还有要紧事做的。
  晚上,我独自躺在温暖的床上,听窗外雨声凄凄,在这个县城我前后求学四年,得到的都是永远的白眼和一次次的驱逐,我还是昨天的我,一脸苦役后的疲倦。仅仅考了一个我不想上的大学,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不是我怎么了,在经过几十年歇斯底里的荒诞后,中国人知道正经过日子了,而新一代大学生身上承载着人们普遍的梦想,无论与自己有无直接关系。多年以后,我也搞明白了,没有烂学校,只有烂教师;烂学生;没有烂出版社,只有烂作者,烂作品,没有烂国家,只有烂政府,烂公民。
  第二天早晨六时半,天还没有亮,天还在下雨,我穿上少女服务员为我烘干的工装,吃了她带给我的两只热包子,坐上了离开村庄的班车。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是一个永远失去村庄的人了。我将独自面对世界。村庄只承担我的生,而不会为我的死负责。
  别人的村庄
  
  离开村庄后,对我来说,所有的村庄都是别人的村庄了。我的村庄也是别人的村庄了。非要说及一个村庄与自己有关系,准确的说法只能是:我曾经的村庄。依照前妻前夫的说法,应当说成:前村庄。当然,我不会这样说。我这样说了,有遮掩自己头发丛里高粱花子的嫌疑。可是,村庄又是我记忆最多最深刻的地方,免不了时常提起,问题于此产生了。我要继续说我的村庄或我们的村庄这类话,认真的人会问:你的(或,你们的)村庄在哪儿,你领我去看看呀。这我就得犯难了。我要是搪塞推诿,别人会怀疑我在撒谎,要是硬了头皮领他们去,哪一块土地是我的,我又能坦然掏出钥匙打开哪一扇柴门上的锁,哪一只狗见了我会摇尾巴?所以,为了避免这类误会,我只能谨慎地说:我曾经的村庄。如同一个人在说前妻时,最能闹的人也不会说:走,咱们去找嫂子讨酒喝。老家,娘家,在家的前面加上任何限定词,就意味着这不是自己的家。
  离开村庄的前几年,每年还是要回至少两趟村庄的。因为村庄里,还有父亲和两位兄长。有他们在,我与这个村庄的关系尚处在存续期。即便这样,在父兄那里,我已经获得客人的待遇了。这与以前我在村庄时的情形有着本质的区别。十四岁那年暑假,我进子午岭拉了一趟木头。三个昼夜,往返三百里山路,几百斤的重车,赶回来,正是大晌午,人快要累虚脱了。撂下架子车,刚喝完两大老碗凉水,父亲说:缸里没水了。我二话没说,挑起水桶,又到深沟挑了一趟水。往返又是几公里。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别的想法。因为我是主人,我是男人,我只是干了一件男人该干的活儿而已。自己家的活儿自己不干,谁干?考上师范院校,吃饭国家全包了,有些以前生活条件好一点的同学老埋怨大灶伙食不好,我倒认为挺好,有肉有菜的,四毛钱就可以吃一份至少有四两多的红烧肉,真的挺好。女同学见我能吃,就把她们节余的饭菜票惠赠于我,我一直吃双份伙食。人说,黑猪不吃昧心食,也正是长个儿的年龄,第一个学期下来,就蹿高十四公分,增加体重十四公斤。白天上课,晚上熄灯了,点起煤油灯苦读到半夜。却仍然精力过剩,睡不着觉。便与几个同学练习翻墙,学校后院的墙,过几天便出现几个豁口,砌起来,过几天,又是豁口,老抓不住破坏分子。有时怕被抓住挨处分,便猛踹马路边的水泥墩练腿功。石油工人穿的那种翻毛牛皮鞋,真叫结实,一年也踹不坏一次,坏了,花两毛钱打一个补丁,更结实了。
  有力气干活了,假期回家,想把在学校用来翻墙踹水泥墩子的力气用于正途,帮父亲做点事。工具刚抓在手里,父亲便喊:放下,你能干个啥!他居然害怕把自己闲得发慌的儿子累着了。我要做的这些庄稼地里的活儿,本来只有成年人才可以承担的,可我在十岁之后就在做了,不做不行,各家的孩子都一样。这都是苦活,累活,脏活,是需要力气的。那时候,我真的不堪重负,但必须做。现在,我有力气了,却不让做了。最终获准做的,也就是每天到沟里去挑一趟或两趟水,或者赶上一头驴,两头牛,到山坡上遛遛,牲口在吃草散心,我在割草散心。在学校听电铃作息惯了,回到家里,听不着电铃,窑洞里光线黯淡,天大亮了,还没有睡醒,听见外面有响动,急忙爬起来,父亲已经做了许多事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便埋怨父亲:怎么不喊我一声呀?父亲笑说:你睡你的,起来那么早干吗。大约从三四岁起,在家,我从来没有睡过懒觉。我家的传统从来不许人睡懒觉,无论是谁。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非常严格。大雪天,大雨天,早上起来什么事也做不成,但必须起来,哪怕坐在炕上都行,睡下却是不行的。假期在家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起床时,都是日上三竿了,父亲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我们这样一个大家族,爷爷叔叔辈的,见了我,也变得和颜悦色,这在我成长经历中太罕见了啊。一齐在打打闹闹中长大的伙伴,我不去找他们,他们是绝不会找我玩的,我去了,互相间,也只是说一些很客套的话,再也玩不起来了。
 第一个假期就这样过去了,在第二个假期到了一半时,我忽然明白了:我已经是村庄的客人了,无论在乡邻那里,还是在父兄亲人那里。我们家族无论在任何时候,发达时,倒霉时,只要客人上门,总是礼数周全。小时候,村中经常有讨饭客光临,无论到谁家门头,哪怕自家人也在饿肚子,都是立即喝喊孩子搬出凳子来,先请他们坐下,喝水,再给他们寻找食物。送走他们后,会对自己的儿女说:出门人,太造孽了,对他们要好一些。哦,我也算出门人了,住的房子是公家的,足下的土地是公家的,做的事是公家的,有朝一日,公家不让你做事了,与流浪汉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是客人,在我所在的城市,我是客居者,在公家那里,我是一个雇员,在亲人那里,我是偶尔登门拜访的客人,在村庄那里,我是来去匆匆的过路客。有手不打上门客,对待客人嘛,起码的礼数是要有的。林黛玉初进贾府时,上自贾母,下至丫鬟仆人,对她备极亲切,备极客气,然而,黛玉却备极伤感。为什么呢,备极热闹的背后是备极的荒寒。一门心思要做羽客的贾赦传话给黛玉说:劝姑娘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里一样的。贾母说的明白,做的明白,时时把黛玉当贵客招呼。一切都在提醒黛玉:你是借居者,这里不是你的家。真正的自家人,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理直气壮,谁也用不着客气。客气就是生分,就是距离,就是主客有别。
   失去自己的村庄后,几十年间,又去过无数别人的村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或半日走马观花,或一日例行访谈,互相间的关系再明白不过。来了,别人来了,别人来咱村了;走了,别人走了,别人离开咱村了。我是所有村庄的别人,我去的都是别人的村庄。最长的一次是受公家委派,在接近川北的一农户家住了半个月,很快与那家人建立了良好关系。该县县委书记下来看望我时,本来是要与他治下的村民联手把我灌翻的。房东正读高中的女儿负责斟酒,却与我联手,把书记灌翻了,又联手抬上轿车。后来,书记问那女孩,为什么这么快就与别人打成一片当叛徒,女孩说:我跟马叔叔是一家人嘛。我感到了温暖。但我知道,我只是客人,我住在别人的村庄,住在别人的家,别人在为我的安全担责。书记是这块土地的主人,醉了,病了,自有人照顾,我呢,醉倒,病倒在千里之外别人的村庄别人的家里,算什么事呢。
   父亲去世后,我彻底失去了村庄。虽然,一个兄长仍然住在村庄里,可是,我知道,即便是亲兄弟,我仍然是被当作客人对待的。做过村庄主人的我是不愿沦落为村庄的客人的。在自己家里做客,那不是什么尊贵的待遇。离开了,就永远离开了,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有村庄的人是有根的活法,飘零的人是无根的活法。风儿无家,长空大地为家,鱼儿无家,大江大海为家。
   我是一个飘零人,归宿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以别人的身份寄居在别的地方。我不仅是所有人的别人,所有地方的别人,我也是我的别人。因为我无法告诉别人,我确切的所在,确切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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