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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寂寞

 在天涯377 2015-06-07

柔软的寂寞   作者:夏 磊

  夏磊一九六八年生,南京人,现就职于江西省地矿局,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近年开始散文创作,专注于历史、文化、风物及情感的融合。二○○四年出版散文集《一路书香》并以该书获第三届“中华宝石文学奖”,近两年,在《散文》《创作评谭》等刊物上发表散文数万字并入选多个选本。
  
  雨妹的名字里有一个雨字,她说她家乡的人就这样叫她,她来自遥远的雅安,那是一个神秘的、美丽的和多雨的地方。雨妹是在一个太阳晃晃的下午来到我身边的,可当第二天她背着行囊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丽江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那一会儿,寂寞从心底袭来,我在心里问我自己,抬头问天上的雨丝,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跟雨妹有关吗,难道她真的会是雨的精灵吗。
  随着飞机的爬升,我也离开了丽江,丽江很快就看不见了,我无法挥手作别,只能默默祝福这块我依然陌生却可能永远难忘的土地。我不知该对它说点什么,而我想说的恰恰不便告诉它,真的,我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丽江了。我知道人世间有一些场景可以复制,有一些欢乐和忧伤可以在另一个时空同样感受,甚至有一些爱可以重来,可是,当一种美好是跟时光结伴而行,轻轻地走来,又悄然地离去,并且随着丽江的流水流向了远方,这样的美好怕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我宁愿不再来丽江而只把丽江和雨妹带给我的这份美好放在心里,我可以选择回忆,我可以把记忆溶入丽江的雪水,那么悠悠地带着点声响地,那么亮晶晶闪烁着地,那么柔软地流过我的心田。
  从我踏上客栈的第一个台阶开始,我的整个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微微抬头,看到了这家客栈的黑底金字匾额“城南旧事”,原来它叫这个名字,我已毫无准备地走进了城南,走近了旧事。不用低头,就能感受到门前的沟渠里正有清水淌过。客厅里的幽暗处原先坐着两位年老的夫妇,此时,那位老妇人已经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知道,我真的是到丽江了,我可以在这个纳西族人家歇脚了,我可以把外衣脱下随手扔在一个沙发上,我可以坐在小天井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白云在天空走过,直到雨丝无声地落在脸上。我的心到家了。
  这天晚上,我长时间地坐在客栈陈旧的书架旁, 默默念着墙上那几句话,“一座老城,一首旧歌,走近远离,皆成文章。”渐渐地夜已经有点深了,两位老人在打着瞌睡,有一个老式的座钟在慢慢地走着,桌上的一盆玉兰花正散发着一缕幽香,门口的流水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了。我没有和两位老人多说话,我就像这家的晚归的儿子一样,享受着家的宁静,只是问过他们一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他们回答我:再等等。他们不善言辞,然而这句再等等我想就是全部了,是等待投宿的旅客,是等待晚回来的游人,我进而想,是等待时光在家门口路过,是等待月色洒满庭院,等待夜雨打湿院里的文竹,是等待月照和夜雨之后可能会跟着来的太阳。是的,丽江就是在等待,而且这一等就等了千年。
  在丽江客栈的夜晚,是不适合思索一些深邃的东西的,我甚至集中不了思想去看几行有关丽江历史的文字,只要知道在这里曾经有那么多殷切的等待大约就足够了。一千多年前,一个偏远莽荒的村落散布在玉龙雪山脚下,它在等待它的第一批外来居民,那是来自北方羌氏的苦难的人们;后来这个被称为纳西族的人们,就在无数个夜晚,等待山里头传来马帮的清脆的銮铃声;马帮的汉子住下来,他们也在等待,等着他们熟悉的或不熟悉的纳西族女人来叩响客栈的木门;马帮走了,也许汉子们长眠在了茶马古道的弯曲险峻的小路上,那么他们就在天上等,等着为他们殉情的女人到天堂来和他们相会,“情死”竟然凄美地成了那时丽江的民俗。
  我愿意参与进这千年的等待。有时候,我们在等一个心爱的人,而这个人却总是姗姗来迟;有时候,我们在等一个好消息,而这个消息也总是在你快要绝望的时候才传来。等待就是这样把时间拉长了,或者说把时光的脚步拖慢了。于是,我感到了一点慵懒,尽管我不知道我到底要等什么。
  是的,到了丽江,走进城南旧事,我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时间是在等待中才被计算出来的,亲人离家了等待他的归期,匆忙的午餐之后等待一个丰盛的晚宴,昨天的一个约定就换来了今天焦急的守候。时间就因此而被一分一秒地注视着。可是,如果完全不知道等什么,那么,谁又会在意时间正悄悄走过,就像门前的水,去了就去了,来了便来了。
  后来,客栈的老人告诉我,有个年轻的女散客预定了房间要来入住,我忽然觉得,我的等待有了内容,似乎更像是一个预谋,于是这个等待变得让人回味,尽管这个夜晚我并不知道雨妹正在走来,但是当我遇见她时,我仍然觉得,我其实就是在等她来着。
  这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风吹那页看那页”。是的,我有点累了,我已经在丽江古城的巷子里走了好久好久了,不清楚去了哪里,其实我原本就没打算去哪里。我在这里不会碰到任何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注意我漫无目的地走来又走去。站在某个巷口,我不知往哪里走,但我听到水一直在脚下流,那么就跟着水走吧。谁晓得它会把我带到哪里,谁又在意它会把人带到哪里,又有谁会那么执着地要在丽江寻找什么呢。或许找到了它也不属于你,没找到它却永远在那儿等着你。
  任何的等待和寻找在丽江都将是散淡的,是目的不明确的,那么此刻,我连自己想思考什么都不清楚,还呆呆地想什么呢。我奢侈地拥有着时间。在丽江有一个传说,以前,有一个路透社记者在丽江,他看到人们都悠闲地坐着或慢慢地踱着,非常不解,他急切地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就问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你们整天这样,不觉得浪费时间吗?老太太反问道:你忙忙碌碌活八十,我晒太阳也活八十,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去赶死呢?他们都没说错什么,因为一个生活在丽江,一个生活在别处,这就是区别。
  什么都不再想了,一阵歌声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还是那首哪里都听得到的《遇见你是我的缘》,“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我的一生就选择了你。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我合上手里的书,那是在丽江最畅销的《丽江的柔软时光》,心里忽然升起一缕忧伤,这忧伤来得完全没有理由,是因为巷口纳西族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庞,还是因为这歌声里苍凉孤独的爱的呼唤,什么似乎都不是,我感到丽江的忧伤都是柔软的。
  就在这个时候,雨妹从门口走了进来,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然而我不曾觉察她随后却在楼上打量我,因为服务员告诉她,那个看书的散客想找个伴,这样可以互相帮忙照个相什么的。雨妹轻快地向我走来,我毫无思想准备,过后我想,即使我有了准备,也会被眼前这个女子惊住的,她是那样美丽明媚,美丽得跟这个老客栈很不协调,明媚得令我觉得她完全不应该来到丽江。如果雨妹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希望她别不高兴,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的等待,难道这就是我潜意识里的寻找。
  我们一起去了那间著名的“一米阳光”酒吧,而让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昨天晚上竟然在同一时间来过这间酒吧,都是单独一个人,她坐在楼下临窗的位子,我正好在她直对的楼上的位子,真的很有缘呢。我问她:你那会儿在想什么,她调皮地反问我:什么也没想,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我说我当时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丽江有这么多风格各异的酒吧,这原本不是我们中国的特产,我想起俄国人顾彼得在上世纪中叶写的那本风靡一时的《被遗忘的帝国》,他说他在丽江找到了他心中的香格里拉,“大街两旁有许多高级酒店,它们是一般商店,除了卖盐、糖、腌菜和副食品外,也有酒,酒可以当堂饮用,柜台前放着一两条很窄的长凳,人们坐在长凳上饮酒。”顾彼得经常在这样的地方和店家大嫂马帮汉子聊天,我想这高级酒店就是丽江最早的酒吧了吧。人的本性或许就是好逸恶劳的,历史上的丽江的男人是悠闲的,他们除了琴棋书画,就是遛狗架鹰,可能这样的传统正好暗合了当代人渴望安逸的隐秘心思,也许这里古朴的风物以及抬眼可见的巍峨的玉龙雪山正可以唤起人的内心的某些原始的野性的东西,于是丽江酒吧成了真正的可以放松身心的地方,不相识的人可以因为一个眼神就变成知己,慢摇吧里有的人会闭着眼睛摇一个晚上,而书吧里却有人翻开一页书昏沉沉地睡上一觉。我把这些告诉雨妹,她歪着头听完,却说我没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各要了一杯“一米阳光”鸡尾酒,摇曳的烛光里,雨妹脸颊微红,显得异常妩媚,我们说话不多,偶尔碰一下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后来音乐声更大了,已经无法听到说话了,我要来了纸和笔,我写道:也许丽江就这一个地方你该来,因为你是阳光的。她写道:我并不想把阳光留在这里,我只想感受一下。我又写道:谢谢你,孤独不属于丽江,因为遇见了你,我的丽江之行变得完整了。
  是的,雨妹就是一个独特的阳光女子。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太阳喜欢雨,她在小雨里从不打伞,任雨丝把头发打湿,她甚至喜欢赤脚走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她不喜欢阳光,却能够让边上的人沉浸在阳光里;她喜欢雨却不会给人带去雨的阴郁。她满街找的都是小铃铛之类的小玩意,却很少看首饰,她还很得意地告诉我,她敢穿着正宗的少数民族服装在家乡的大街上潇洒地走过。
  在“一米阳光”我买了三朵花,我说:这第一朵祝你健康美丽,第二朵祝你家庭幸福,这第三朵让我们感谢这短暂的相遇吧。临别的时候,雨妹把这三朵花放在了一条小巷的墙角,她说:遇见就是美丽,我们把这美丽留在丽江,也把祝福送给丽江的人们吧。
  第二天早晨,雨妹早早地就去了机场。我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她向我推荐的酸菜面一个人来到大水车旁,雨丝飘在脸上,有些凉意,心里不禁怅然若失。我找了个干点的地方坐下,呆呆地望着水车慢慢地转动。后来我只在想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大水车是什么时候开始转的,它又要转到什么时候呢。
  晚上,雨星星点点地又下了起来,我没有打伞,我想着把之前我到过的以及和雨妹一起到过的地方再去走走。街巷里人不太多,四方城的锅火舞会不知今夜会不会上演,沿街的灯笼悠悠地亮着,倒映在流动的水里,倒映在路上的小水湾里,更加散碎,更加璀璨,也更加迷蒙。走出四方城来到溪边,昨晚吃饭的地方因为下雨位子空着,热闹也因之不再了;来到大水车边,那个照相的地方此刻正空荡荡地安静在雨中;路过客栈门口,恍惚中,雨妹如昨天一样从里面轻快地走来;当我再次走进“一米阳光”酒吧,那副简朴的桌椅空在那里,桌上的蜡烛还没有点燃。
  一种寂寞从心底泛起,它不是来自那经年不息的雪水以及长明不灭的灯笼,它不是来自那个不知要转到何时的大水车,它甚至不是因为丽江和我的许多无望的等待,它是完全来自我内心,它是活动着的,它是像雨丝在我心田飘过,像雨妹在我眼前优雅地走过,它夹带着一点点伤感和忧伤,但它又很轻盈,并不沉重,它几乎是柔软的,柔软得让我不愿意走出这寂寞。
  我仍然不清楚我在丽江等到了什么,或寻找到了什么,雨妹也随着飞机升到了云端之上,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然而我又觉得我并没有失落什么。是的,在丽江,被时光拽着衣角挽留过,被太阳在头上粗糙地抚摸过,被纯净的秋雨把头发悄悄地淋湿过,被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过,我还想奢望得到什么呢?
旧物   作者:温新阶

  温新阶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宜昌市教研中心高级教师,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有三篇散文被《散文选刊》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油纸伞
  
  油纸伞不知何时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悄无声息地。
  取而代之的起先是布伞,后来是五花八门的折叠伞。
  后来见到油纸伞多半是在影视作品中,而且多是表现的江南水乡,一俏丽女子举着油纸伞行走在江南的雨巷,迎面的石桥上正立着如戴望舒一般多情的才子……江南的雨真是好雨,有多少爱意的种子在细雨中萌芽,有多少缱绻的情丝在小雨中梳理,这其间,往往有件不经意的道具——油纸伞,那颜色多是粉红,在江南的粉墙黛瓦之间,在水乡的朦朦水雾之间,点缀为一团灿然的意境。油纸伞真是一件好道具,一旦从雨巷中飘出,就将好些个目光牵了过来,目睹着举伞的人过了石桥,下了石阶,上了乌篷船,那伞依旧是恰到好处地斜撑着的,船随水去,在密密的雨幕中渐行渐远,只有油纸伞的粉红依旧明亮,当然,它也渐渐地被细雨调成了一点红晕,最后在远处完全融进了雨幕,直把失落和怅惘写满了那些从窗格子里伸出的男人们的头颅。
  江南总是多雨,油纸伞就会经常在小巷中游弋,就有人窥得了油纸伞下姣好的面庞,就有胆大的约了喝茶、听戏、逛园子,一来二去,竟然就走到一把油纸伞下了,执了纤纤素手,还去挠那手心,那手心已有些潮了,同样潮的还有那举伞的手,就有些把持不住,两人拥到了一起,那伞就顺着石阶跌了下去,径直滚到水中,被淘米者拾起,摆落了水珠,悄悄地立在后生和女子身边,端着米箩走了……
  在江南,油纸伞并非仅仅是遮雨的工具,它确确还是爱情喜剧中的一件道具,是诗歌和散文的意境。
  其实,油纸伞并不是江南才有,在我的家乡也是有的,当然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而是有钱且生活仔细的人家才有。我记得二姑妈家里就有一把油纸伞,她家虽算不上富裕,却也是过得去的人家,一家三口两个人劳作,二姑父又有裁缝手艺,经济上不算困难,家里就有一把油纸伞。打油纸伞是二姑妈的专利,二姑父和祖庭哥在雨中出门都是戴箬叶斗笠,只有二姑妈雨中出行才打那把油纸伞。那时祖父还在,二姑妈便时常来看她的父亲,而且多半是下雨时来,因为下雨出不了工,出不了工的时间正可以培植亲情。远远地看到对门山岭上有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在移动,就知道是二姑妈来了,这时母亲便忙从火塘里取下一块腊肉,烧、洗、剁,上了鼎锅煮上了,二姑妈还没有到,她裹了一双小脚,加之怕摔坏了她的油纸伞,走那段路就特别费时,待她走到时,那锅腊肉差不多快熟了。
  二姑妈特别爱惜她的油纸伞,从不借人自不必说,每次用过,必定立马撑开,倘是出了太阳,一定拿出去晒,但必是早上的太阳或是傍晚的太阳,正午的太阳太烈容易把纸晒脆。
  不论怎么爱惜,也有坏的时候,那一回,二姑妈打着伞在林间小道上摔了一跤,油纸伞被树枝子戳破了几个小窟窿,她待纸伞晒干,连忙找来糊窗户的丝棉纸(我们叫皮纸)补好窟窿,又要祖庭哥去学校找老师要来一笔管红墨水将补巴染成红色,本想再找点桐油油一下,实在没有找到,倒是有人教了她一个土法——摘下两个尚未成熟的青桐子,掐了那小尖尖,把那流出的油质的东西涂在补过的地方,二姑妈方才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油纸伞,装进了二姑夫专门为其缝制的布袋子里。
  那年端午节,二姑妈给祖父送粽子面来,其时我们刚从外婆家领回一只半大的白狗,它还不认得二姑妈,二姑妈刚一上稻场坎,它就扑过去了,情急之中,二姑妈用油纸伞来挡,被狗把油纸伞撕破了一个口子,二姑妈的气愤可想而知,忙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根棍子去追打那狗,一个小脚女人怎么可能追到一只狗呢?追打不到便更加剧了她的愤怒,骂骂咧咧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母亲已经要发作了,看着父亲还是忍下了,还给二姑妈赔了一堆的不是,说卖了鸡蛋凑够了钱给她买一把新的,二姑妈也没再说什么。那狗也若无其事地睡到火塘里的狗窝里,谁也没想到二姑妈竟然会突然袭击,她冷不丁打了它一棍,而且下手那么狠,白狗一声尖叫,爬起来就跑,可是它已经跑不快了,有一条后腿已经不能着地,母亲再也不能容忍了,把二姑妈指责了一通,二姑妈站起来就走了,那个端午节就这样给搅了。
  从那以后,二姑妈好几年没到我们家来,以后看祖父总是差二姑父或是祖庭哥来。
  后来她就病了,而且病得越来越重,我们去看她,母亲也去了,给她带去了两把伞,一把是那把破的,一把是我们新买的,二姑妈把旧的留下了,新的终是没要,还握着母亲的手,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填情话,直说得母亲泪水涟涟。
  二姑妈去世好些年了,每到雨天,我眼里总是浮现出她举着油纸伞蹒跚移步的样子。
  油纸伞总在故乡的意境中摇曳。
  草鞋耙
  
  乡下的男子,过去多穿草鞋。
  草鞋有两种,春夏秋季穿的,只有少量“耳子”,称为“偏耳子草鞋”,冬天穿的,则安满了耳子,称为“满耳子草鞋”。
  所有的男人都穿草鞋,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打草鞋。
  会打草鞋的人打出的草鞋跟脚、养脚,还结实好看,不会打的打出的草鞋要么磨脚,要么只穿个两三天就“散了板”。
  打草鞋的工具有三件,为主的叫草鞋耙,在一根横木上安了十来个称为“齿”的小柱子,再与横木垂直装一段带钩的木头,打草鞋时钩子挂在板凳上,第二件是一根角度在一百二十度左右的弯木头,用绳子缚于腰间,打草鞋时把称作“爽”(我查了很多字典,不知为何这样称呼)的纲绳的一头系在腰间的弯木上,另一头挂在“齿”上,以便横向编织,还有一件是在一个木板上面锯开几个口子,叫“拔手”,横向编织的糯谷草和桐麻每编一段,就用“拔手”夹住“爽”,一端抵在草鞋耙上,另一端握在手里用力往怀里“拔”,以便把横向编织的东西“拔紧”,这样才结实耐穿。
  所谓“草鞋耙”可以单指那个丁字形的安有“齿”的耙子,但一般是统指这三件打草鞋用的工具。
  我上小学时,家境好的同学已经穿上了解放鞋,但我们家家大口阔,人多劳力少,年年是缺粮户,所以我穿的基本上还是草鞋。特别是冬天,为了保暧,在袜子外面还包一层棕,虽然有碍观瞻,却非常暖和。有一回下雪,我包了棕走到学校,棕丝上挂满了小雪疙瘩,像一串铃铛,老师见了,忙倒了热水让我暖脚,还在教室给我们生了一大盆火让我们取暖。
  我和父亲两个人穿草鞋,但父亲却不会打草鞋,我们家的草鞋耙就常常闲在猪圈楼上积满了灰尘。
  起先为我们家打草鞋的是篾匠正举,他不但篾货做得好,草鞋也打得特好,每年都要来我们家打几回。
  打草鞋当然是在雨天,除了栽秧赶季节,下雨必须顶笠穿蓑坚持出工以外,其它的时节若是下雨,人们自然不必出工。那时的乡下并没有横七竖八的台球桌子(我一直纳闷,在西方只有贵族才玩的游戏,为什么在中国会普及到山旯旮里),更没有人玩牌耍钱,下雨了,女人搓麻绳纳鞋底做鞋垫扯苦头发,男人们除了锯柴紧缸箍削锄头把,便是打草鞋,父亲不会打草鞋,就请篾匠正举来帮忙打草鞋,她女人做鞋的手艺差,母亲就换工帮他家整鞋底上鞋。
  篾匠正举来了,戴着斗笠,自己背着草鞋耙子。正如琴师使不惯别人的胡琴一样,打草鞋的人是不用别人的草鞋耙子的。
  他首先搓那叫做“爽”的纲绳,搓好以后,把一头拴在梯子上,手里握了杀猪时割下的猪子的尿胫,在“爽”上来回滑动,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样用“拔手”才拔得紧,草鞋才结实,接着他又把准备编草鞋用的糯谷草找出来用拔手在石头上捶打,他说,把稻草捶软了,编起来才细密结实。
  一切准备就绪,打草鞋的工作正式开始,雨水在外面飘洒,大山在雨水中静穆,被乡民称为“罩子”的浓雾一团一团从下岩里涌起直向上岩蠕动,鸟的叫声在雨中分外清脆,篾匠正举对这山乡雨景无动于衷,他的眼里只有他的草鞋,那是他的工作,那也是他的作品,他必须赢得人们的认同和称赞,所以他做得格外细致。父亲因为不会打草鞋,或许多少觉得有几分屈辱,自然不便当观众,就去找了另外的事体来做,而且弄出比较大的动静以分散我这个打草鞋的观众的注意力,但我的注意力没有被分散,我认真地观察打草鞋一方面是因为新奇,另一方面也有对篾匠正举的一些感激,倒并不是感激他的劳作,而是因为他的到来可以让好久没有吃肉的我们可以见到一些荤腥。
  篾匠正举的眼睛突然出了问题,打草鞋的事只有另请他人了,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竟然请了卢家老头。
  在我们冲里,卢家老头的草鞋是打得最好的,解放前他每年为家里的长工打两双草鞋(他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更敬业的长工,怕长工们耍滑,他每天比长工起得早,睡得晚,比他们干的活儿还多),土改时,分了他的田,分了他的牲口和大批劳动工具,一副草鞋耙子却给他留下了。
  其时父亲还是村里的主任,不知他是否想利用一点职权(请四类分子打草鞋大概不用还工)还是有其它的想法,总之,卢家老头儿来我家打草鞋了,他的那副草鞋耙子是樱桃木的,漆了山漆,照得见人影,至于他打的草鞋真算得上是艺术品了,不但鞋底结实匀称,耳子排列整齐,在耳子里还混杂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碎布条,真是好看极了。
  很快,“四清”运动来了,父亲自然难逃其咎,“穿着富农分子打的草鞋还能走社会主义道路?”很快父亲被免职,卢家老头也在一次批斗会上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现在乡下再也没有人穿草鞋了,很多草鞋耙已经当作柴禾烧掉了,卢家老头儿的那一副或许因做工过于考究,家人没舍得烧,前些年有一个风景区办农耕用品博物馆,慕名前来,以一千元的价格买走了那副草鞋耙。
  这一千元他们家每人买了一双好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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