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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办厂

 在天涯377 2015-06-07

表弟办厂    南 翔

  南翔安徽滁州人。1982年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现为深圳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无处归心》、《相思如梦》、《南方的爱》,中篇小说《因果》、《永无旁证》、《失落的蟠龙重宝》等。中篇小说《谁是祖父的子孙》、《淘洗》、长篇小说《海南的大陆女人》连续三届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报告文学《一个城市的生命底座》获1998年《人民日报》优秀征文奖,长篇报告文学《人民的好警察邱娥国》获1997年江西省五个一工程奖。
  
  表弟小军给我发短信,说他要开饭店,且是要开就在市里或长沙开,不在五里墟开。我回信曰:你早就该是一店之主或一厂之主了。
  表弟比我小10岁,今年刚40,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不经风雨,却是吃过好些年苦头的,原因无他,盖在于他的老爹,也就是我的二舅一直是农民,不像我母亲——也就是二舅的三姐,从小怨恨我外公重男轻女,只让她读了两年书,就扯她回家养猪饲鸡。早在解放前夕,母亲跟一个路经她家乡修粤汉铁路的北方男子私奔到了广州。那个中等身量的北方男子,老实得可以,守着一个铁路会计的职业,地方越走越小,从一等大站,终老在一个四等小站。
  如果二舅光是农民出身,倒也罢了;外公省吃俭用,恨不得圈养的猪狗都死劲给他屙屎憋尿的发家劲头,到底于解放前攒了三四十亩田地,在那个穷乡僻壤的湘东一隅,他不是地主,谁还当地主?!
  工作队领导农民分了他的田地和浮财,外公趁着月明星稀,扑在田塍上,扎撒着两只青筋暴露、直似鹰爪的大手,一边扑打一边痛哭:不该呀,早知如此啊!不该呀!早知今日啊……
  后来,工作队组织分到田地的人们批斗他,就有人揭发他扑在田塍上的眷念,问他不该呀呀的号啕,是不是想当初不置田地,卷了黄金细软,跟了周团长到台湾去投靠老蒋?!
  周团长是老家人原本羡慕的一个读书人,他去台湾之前,带走了不少家里人,做秘书马弁勤务兵的,都有,其中就有外公最小的儿子我的小舅光光。
  吃这一问,外公简直吓傻了,要晓得,地主身份,还加上儿子跟周团长去了台湾,就这两条,枪毙他也不亏。与五里墟相邻的茶木墟,一个姓范的地主就因批斗之时,自辩了两句,讲他的田地多半是祖上的承传,结果死于乱棍梭镖之下。外公赶紧讲是梦游症,晚上到了田里,自己并不晓得。外婆裹了小脚,也跟着捣头如蒜,说他是有梦游症,井口边,做中医师的刘拐子公公可以证明,拣过他十几帖药吃。
  要不是工作队有个师范出身的桂副队长心下仁慈,骂了外公几句收场,差一点外公就成了范地主第二。据讲,范地主之所以死于非命,主要还是有分了田地的某人害怕地主秋后算账,杜撰挑拨,火上浇油,必欲除之而后快。
  经历了土改故事的二舅,很多年之后才告诉我母亲那一幕。他讲,你晓得财产是多么遭人爱又多么遭人恨的东西。他又讲,你晓得爹爹为何要在田塍上痛呼,不该呀……
  我母亲立刻双眉一剪、扯起嘴角道,我哪里不晓得,他后悔不该得了田地,自己套了索子,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们任家儿女都拿了血汗钱去读书,个个当官留洋,置什么鬼田地呢!
  事过几十年,母亲犹自心气难平啊!
  二舅瞪大眼睛看着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二舅自认天生愚鲁,打小上私塾背不出《增广贤文》就被先生打手心板子,一双肿得像发饼的手怕见人,吃饭做事总拢一半在袖子里。二舅在梁上结满蛛网、檐下筑满燕子窠的老祠堂里,一听课就打瞌困,越发衬得他三姐伶俐可人,三姐不仅会背《增广贤文》,连《老子》、《庄子》都张口就来,一笔小楷工整秀丽,先生在一旁看得喟叹不已,说二舅要是有他三姐十分之一的墨水,他任家先人就死都瞑目了。
  二舅的天生愚鲁,对他来讲,是福不是祸。因了愚鲁,对人没有了挑战性,更没有攻击性,地主出身的紧箍咒套在颈脖上,你还敢哪样?那些年,他家里堪称一贫如洗。我跟母亲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回去过三四次,指点二舅家的房子是五里墟最旧的,怕不为过。一幢土砖房歪歪倒倒,只一米高的腰围墁了青砖。房子四沿斜斜撑了几根歪七咧八的杉木,每根杉木腰间都悬吊一块片石。与其讲那六七根杉木是挽房屋将倾,不如讲那是一种心理支撑,有木头与石头助阵,土砖屋才可以遮风避雨、代代承传啊。
  二舅还有一份邻里欣羡的福气,那就是有个漂亮能干的老婆。是人都性喜颜色,愚鲁如二舅也不例外,不然他怎么会娶个贫家女子为妻呢。须知那是1948年,外公还是方圆几十公里的殷实人家,讲一点门当户对,二舅蛮有条件。几十年的风雨同舟证明,二舅妈不仅是姿色好,还贤惠。你想想,她嫁到地主家,一年福气没享,就遭遇土改,脚下没得几亩田地(所留的一点口粮田,很快就遭遇了合作化),却枉担几十年地主婆的臭名声!
  在我的深刻印象中,二舅妈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永远含着天生的笑意,总是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屋子破旧,屋里却整洁干净,尤其逢年过节,连桌椅板凳都背到河边去用稻草蘸着茶枯饼的褐色水,一把一把,擦洗得见出底色。
二舅妈安静的时候,就是在灶间烧火。湘东向来缺柴少煤——其实主要是缺钱,家家以烧稻草结为主。稻草最是不经烧,需得有专人在灶前不停地添加。二舅妈身板挺直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头上蒙一块印花蓝布——我怀疑那是她的陪嫁之一,因为本乡没有见别的妇女用过,稻草灰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包头上。二舅妈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灶火的映衬下,迷离而澄澈,以至我多年以后找对象,都离不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作参照。她的两绺鬓发从包头自然而然地溢出来,青春而生动。她的背后是扎成一把把码得整整齐齐的稻草结,她手里的一把小钢叉,灵巧地插进伸出,富有节律。等到我以后看到如《新炊间黄粱》之类的名家摄影,方才顿悟,灶间的二舅妈,原本是可以入诗入画的!
  往事不堪回首,待得明白过来,我和表弟也都有足够的钱,武装起一个比较高级的摄影行头之时,二舅妈早已被繁重的生活催生得两鬓飞白、背脊伛偻了。
  历史总是混合着人生的凄美,其实也只能永远存在个人的记忆里。
  还是来讲表弟吧,之所以要讲讲二舅家的过去,那是因为,过去关联现在,甚至关联表弟来日的生死。譬如表弟的致富渴望,一是与过去政治与经济的双重困窘有关,他要扳本,你也可以说他要复辟;二是相关他顽劣的个性;如果还有三,那当然相关改革开放的大形势。如果不是这个三,他当然只能子子孙孙背着地主之虚名,没有被踏上一只脚,照样永世不得翻身。
  表弟机灵好学,却没有读多少书。
  我则侥幸在浙赣线西端的一个铁路子弟学校读完小学,然后混了三年初中,就到铁路当工人去了。
  高二时候,表弟辍学了,其实他一直成绩很好,从初中起就是年级的尖子,没有接着读书,除了他的厌倦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仍然是家里没钱。我想,他的挣钱、改变家庭困境的愿望,在七十年代末就有了,不然,他不会在那个时候跟人混去了一趟缅甸,据说在金三角还参加了残余的地方武装,当了一个副连长,半年之后,又丢盔卸甲、不露声色地跑了回来。他的这一段经历颇为传奇,那时候的出入境理当不那么容易,不像我前年去缅甸,只要到昆明的茶花宾馆某办事机构出示因私护照、缴费,立马就可以签注。
  这段到缅北加入缅共还是国民党残部的经历,作为至亲知交,他甚至不肯跟表哥我倾心交谈。曾问起,他轻轻一叹:我只庆幸自己能够活着回来,过去了,不讲了吧。
  令人感觉,那也是一段心酸或痛楚。
  表弟最初的发家,是从贩卖青蛙泥鳅黄鳝开始的,这样讲,好像不大准确,事实上,他一开始是亲手捕捉这些田中活物、口中美食,再卖给上门收购者。
  
  那是乡下开始涌动致富渴望的元初,每当夏夜,田野里游动着火把、马灯和手电筒。火把烧的是松树脂,不是任何一种松树都有这种很出火的油脂,山坡上一些歪七咧八的马尾松是没有的,要去农贸市场买,好的松树脂,褐红透亮,掂起来,沉手;闻一闻,松香扑鼻。松树脂好烧,如果劈成细丝,用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燃,是居家烧蜂窝煤的好媒子。但用松树脂照明抓青蛙黄鳝,也有缺点,一是光亮不集中,散拉拉的有很多阴影;二是费钱,松树脂是论斤卖的,一晚几个钟点,要烧掉一大把。还有,松树脂烟大,熏得人头晕鼻孔黑,而且,松脂噼里啪啦掉在手背上,烫得一手背燎泡。
  表弟一开始也是从俗买松树脂照明,但是很快就用上了文明的电筒。
  那是因为母亲看见他缠着纱布的手,心疼了。在一应侄儿外甥中,母亲特别看重这个表弟,母亲是喜欢他的聪明识礼。有次母亲回老家,带去一袋苹果,一应侄儿外甥每人分到一个,大家伙拿了一哄而散,唯有表弟不走,趋前道,姑妈没有了,姑妈吃。说着,就把苹果塞在母亲怀里。那一年,表弟才5岁。
  这个细节,放大了表弟在母亲心目中的位置。母亲喜欢说一句:三岁看老。
  母亲给了表弟两把电筒,一把是三节的,还有一把五节的。当年父亲所在的铁路采石场,主要的劳保用品就是手套、胶鞋、手电筒,还有电池、工作服等。这些劳保用品,是二舅每次来都要一一拣进尿素袋的宝物。但是,母亲一次送给表弟两把铮亮的电筒,说明母亲对老家并没有完全心灰意冷的同时,更说明她的宠怜所在。
  更绝的是,表弟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毅然在一个作坊里,将那一把两节的电筒锯断,焊接在三节电筒上。这样一来,表弟就有了五里十八乡第一把装五节大号电池的电筒!
  这把长长的铮亮的电棒,装满五节虎头牌电池,一揿按钮,顿时射出一条雪白如炼的光柱。夜晚,照到村口老樟树上的鸟巢,斑鸠惊恐不安;照到崖前倒挂的蝙蝠,蝙蝠唧唧乱叫挤作一团。
  二舅是个葛朗台(这一点说明他是外公忠实的继承人),平时对二舅妈烧稻草结煮饭,都要精确计算到个位数。如今儿子用一把五节巨型电棒,且把一只好好的电筒一截两段,宛如割了他的肉,但是他对这个已然长大的儿子,半是愧疚,半是害怕,所有对他的不满,只敢对他三姐讲,对我讲,对她老婆和女儿讲,在表弟面前,却是一脸慈祥与无辜。
表弟即使晓得他有浓重的腹诽与背地攻击诋毁,并不以为意。
  表弟的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当然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二舅很快就会发现,家中几个坛子盛满了青蛙黄鳝,说明表弟显摆一把五节电棒,绝不仅仅是好出风头。我事后用了一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语出《论语·魏灵公》)来褒奖表弟的创举,他的这个创举,使之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捕获田中活物的高手。
  抓青蛙只能用手,电筒强光一照,再警觉的青蛙也头晕目眩迷失前进方向,这时候迅捷戳下食指和拇指,两指如钳,钳住了青蛙的两前颚,它就只有束手就擒。五里墟人抓黄鳝有些五花八门,用手的,也有用排叉的,排叉是一排钉子钉在木柄上,宽窄不一的钉距需得大致估量好黄鳝的肥瘦——松口之处扎不住,紧口之处易扎伤。受伤之后的黄鳝品相不好,通常又伤在颈项部位,有的没等到家就一命呜呼了。
  表弟动脑筋设计了一只夹钳,短柄,弹簧控制,且用橡皮包裹,这样就既能夹牢又不至于夹伤。这样一件利器配合一把雪亮的五节电棒,堪称踏遍青山人未老,捕尽乡野无敌手啊!表弟还用这样一柄夹钳,顺带捕获过几十斤无毒蛇,这是后话。
  二舅家开始是用木盆木桶盛黄鳝。青蛙比较麻烦,需得用细麻绳拴住腿脚,扔在墙角,拴久了,不免死伤。后来就买来几个齐膝高的广口坛子,青蛙装进尼龙袋子,再一袋袋放进坛子里,等人来收购。
  这样的劳动,很有成就感,但是,表弟厌倦起来也很快,事实上,乡里人抓田间活物,代有承传,非自表弟始,只不过,表弟更多创意,也就在单位时间内更多收获罢了。
  那时候,做小生意的人喜欢跑长沙,大一点的,就常常往南边跑,准确地说,就是去广州。小军也想去一趟,顺便带一点货——无非青蛙黄鳝——过去,但又不想买票。八十年代初工资低,从长沙到广州的火车卧铺也不过二三十块钱,表弟不舍得,表弟连硬座十几块钱都不舍得,他要爬货车去。
  就是表弟这次爬货车,使我终生内疚。
  表弟爬的货车是一辆装满机器的敞篷车,不过上面张盖了篷布,表弟解开篷布一角的麻绳,连人带货钻了进去。我事先叮嘱的是,货车到达不像客车,晚点简直无理可说,所以要多带点水和食品在身边。因了曾在铁路工作的熟悉,我甚至没有忘记查好这趟叫1413的货车到达广州货运站的正点,电话告诉表弟。
  不该忽略的细节是,应该告诉表弟,要选择那些没有大木箱的安全的车厢——那时候还没有集装箱,机器等设备全是装在临时起架的大木箱里。我的一个车站同事,曾经用这些收集的木箱拆散,打了一套家具,他叹,都是上好的东北松啊。
  结果,货车在湘粤段行驶到郴州段的半夜,一个急刹车,大木箱移位,挤伤了表弟的左腿。他当时只顾自己的青蛙挤死不少,心疼得落泪,却不知道自己腿伤的轻重。他一瘸一瘸地拎着货物到第一次莅临的广州,串街走巷地推销,卖了几十块钱。回到老家,也是找民间郎中吃点跌打损伤的草药,耽误了治疗。从此落下左腿的残疾,几年以后他竟能拿到手拨车的驾照,想必也是拜人情之赐。
  我白在铁路当了七年工人,后来调到深圳,采访写作才知道,偷爬货车被木箱等挤死的事情,不乏其例。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广州等地的“偷渡客”常常偷爬内陆开往九龙的货车,为了不给中国人丢脸,司机受命,故意在即将进入深圳之时,来几个急刹车,让潜伏的偷渡者活活挤死在车厢里。
  这么说来,表弟第一次偷车坐、吃木箱一挤,得个微跛,算是命大的!
  大概有半年一年,表弟已然从下端的亲手抓青蛙黄鳝,前进一步,在家收购青蛙、黄鳝,后来扩展到“三鸟”——鸡鸭鹅。表弟当然不是将活的三鸟整车发往广州,他一没有这么大的资金量,二没有这么大的销售市场。那个时候,流通领域,基本还是“公家”的一统天下。小商小贩不再沦为投机倒把,甚至空前活跃,但是做大的,也不多。在铁路边,闻到伴随轰隆的巨响远远飘来浓烈的骚臭,那是整车的三鸟或猪车,运到广州以至九龙,都是内陆食品公司的作为。
  表弟出售到南方的三鸟,都是半成品了,无一例外都要注水。他讲,他开始也不注水,但因长途贩运,皮色暗淡无光,反而没有注水的三鸟招人喜欢。他强调,鸡鸭和猪肉注水,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后因在大学教书的缘故,居家男,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采买司厨,我向表弟讨教不注水的识别。表弟电话告之,不要做那份无用功,要不注水的,只有买现杀的。
  天,现杀的,三鸟还可以,猪牛羊哪里可能!
  那次到内陆一个城市开会,看见有人将奶牛奶羊牵到居民门前,现挤,但见他双手上下飞捋,顿时奶水如注。挤奶人的得意之色与表弟专注的注水画面,叠映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今年奶制品受三聚氰胺之祸,我便想到牛羊奶现挤!
 两三年后,有了一定的积累,表弟决定开饭店了。
  开饭店之前,表弟特意从广州绕道深圳,和我见了一面。
  表弟跟我抵足而眠,絮叨了一夜。讲了世态炎凉和他经历的酸甜苦辣,他讲,养猪的不如卖猪的,卖猪的不如杀猪的。他看清楚了,越轻松地赚钱,才能赚大钱。譬如表哥你,在课堂里动动嘴皮子,在家里爬爬格子,摇摇笔杆子,就能轻松赚钱。农家在田里耘禾耙草,在家里养猪沤肥,辛辛苦苦赚一点钱,要用汗帕子包起,放在身上怕掉,放在屋里怕偷,放在银行里怕贬值……
  
  他谈兴浓烈,无限光明的前景似乎就在眼前。我打断他,有段时间不是传说,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吗,说明脑体倒挂的事情也是有的。
  他讲,那毕竟是个别现象,不能以偏概全,以个别代替一般。一个正常的社会,最后总要走向知识就是力量。
  那时候讲知识就是力量,如同现在强调的,知识改变命运。
  表弟说,表哥你们在大学教书,用知识赚钱。我书读得太少,就要靠勇敢赚钱。我原来抓青蛙抓蛇,后来爬车搞长途贩卖,都有危险啊,现在开店也有危险。以前的危险是身体,现在的危险是亏本,准确地讲,是风险。我的出身决定了,要么苟且偷生一辈子,要么不停地冒险。我公公那样省吃俭用来置地,搞得我姑妈没书读,那样的赚钱方法,一去不复返了。他这样分析,当然令我感动,因为我母亲没读到书,实在怪不到二十年后才出世的表弟头上。
  表弟讲完他的打算之后,就开口向我借钱。他只要两万块钱。
  一番自述,他几乎为之下泪,我听懂了,他向我借钱,一点点,是个象征,要的不是钱本身,是我的支持,是无形的东西。
  我当时也很感动,感动的不是表弟的勇敢和担当,而是他心底对我深深的信任和依赖。表弟能够设身处地为前人总结经验,尤其是他讲到我母亲因为一辈子没读到书而怨艾难消,好像他也有一份责任似的。母亲因为少读书的感慨,我当然印象深刻。我答应支持他,并于他的酒店开张之日,抽空前去致贺。
  表弟的酒店取名“好再来”,不是开在乡镇的五里墟,而在市里面。母亲的老家原本是一个县治的所在,八十年代末成立了一个县级市。我给表弟酒店取的几个儒雅的店名,他一个也没要。他讲,乡下要的是直白,譬如“农家冲”,“饭是钢”之类,莫看这是一个市,其实也就是乡镇的延伸。中国的市与市,大的是直辖市,小的是县级市,差得十丈远。
  开张那日,倒也热闹,表弟组织了不少花篮和匾额,随同花篮和匾额一道来的也有不少食客——自然都是不用付钱的远近亲戚和朋友。开宴之前,表弟浓墨重彩、添油加醋地介绍了我,不知道这样对他的酒店是否有些助益!还有一些工商税务消防以及派出所的朋友,我知道那些才是他真正用得着的朋友。后来,表弟又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后生仔推到我面前,这个后生仔留了胡子,戴一副墨镜,一身的黑色名牌。表弟介绍道,隆重推出,这是我的老同学禄禄。轻易不肯露面的哟。
  禄禄伸出手来,握上去,简直柔若无骨,道,早听小军讲过你,他对教授很崇拜哟。
  握完手,禄禄就大刺刺摇到一边去,坐在那里,是睥睨一切的神情。
  表弟低声道,他爹先前当市委书记,后来又在人大干了一届。看他这么年轻,有房地产,投资了很多实业,包括铅锌矿和钽铌矿呢。表弟这样讲的时候,有不屑,更有钦羡。
  不知怎的,看着满楼的食客,我对表弟的这个“好再来”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担心。抽空子我问表弟,盘下这个店面从装修到开张,花费有多大?
  表弟耸耸右肩道,不大,三四百万吧。我道,动作生猛了一些。
  他咧开一排白垛垛的牙,笑道,你要我从食粥铺快餐店干起呀?那还来得及吗!
  
  在返回深圳的双层列车上,我一夜辗转,做的全是与表弟有关的梦——不是美梦而是恶梦,要么是“好再来”火烧连营;要么是流氓滋事,白吃不给钱,还把上前理论的表弟打倒在地……
  回来之后,我忍着不给表弟去电话,我怕听见他那沮丧的叹息。须知,那是三四百万,而不是几坛黄鳝,几笼鸡鸭。这么十几年,表弟日晒雨淋、舟车劳顿,甚至几乎在偷爬货车上挤成肉饼,充其量盈利个三五十万。如今借贷经营,而且那样大盘子,该是怎样一分压力。凭我在深圳经常出入各类饭局的经验,成功者不外乎如下几种:高档如四五星级的大酒店,中档的如“湘鄂情”、“满园春”之类的连锁店,再就是一些食街,价廉口味多……,表弟的“好再来”不上不下,不高不低,此其一;孤零零一个饭店,周边没有对口的餐饮居住群,没有车子顿感不便,此其二;是湘菜口味,但也很难讲有何特色,此其三。
  这三点,其实我在表弟开张之日就感觉到了,囿于表弟的太有主见——其实也是固执的另一说,还因表弟对自己这十几年的积累太慢不满意,况且一切都是生米熟饭,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唯在心底馨香祷告,表弟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勇闯道道隘口难关。
一周后,表弟先就来电话了。他讲,“好再来”打出绿色食品的概念,进的都是有机蔬菜,价格又便宜,人都爱新鲜,所以食客来了不少;加上禄禄也挺肯帮忙,拉来了工交系统几个固定客户。表弟压低声道,不借他的力哪里行啊。
  我提醒表弟,礼尚往来,你恐怕也不能少了给他一些回报吧。
  表弟朗声笑道,表哥放心,我的为人处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果给我提供更多的客户,我还可以给他干股。这年头,关系就是生产力啊。不过,以禄禄的身家,我这点利润,当他九牛一毛而已。你晓得,他的原始积累,在九十年代就完成了,他凭过硬的关系拿到了一个旧城区改造,自己都不做,转手易主就赚了千万。
  接下来有大半年,表弟很少给我电话,逢年过节我给他电话,他在那头总是忙着,嗓门粗大,不时做吆喝状,宛如阵前有千军万马听令他的指挥。生意场上的人属陀螺,忙起来当然不是坏事。表弟自小在田间山里摸爬滚打,身体有些后天的亏欠,但也没有大问题。
  国庆黄金周之前,表弟给我电话,告之禄禄要来深圳,或会去趟香港,如果条件许可,请尽可能接待他一下。我犹疑之后问,什么叫条件许可?如何算是接待?
  表弟道,也就是见个面,吃个饭吧。我回答,那倒不难。
  禄禄到深圳当晚,主动给我一个电话,告知他住在东部海岸某酒店。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我就驱车到达该酒店。禄禄独霸了一套高层的大套房,面海。一大蓬吐着长长蕊子的马蹄莲,簇拥在桌上一只广口的青花瓷瓶里。禄禄就穿了一套米黄色的蚕丝睡衣坐在阳台上吸烟,是那种一两千块钱一条的黄鹤楼。一个模特身材的姑娘,也是一袭睡衣,从卧室里出来给我斟茶,又很礼貌地退了下去。
  闲扯了几句,我问表弟的“好再来”经营得怎样。禄禄道,瘦不死,也肥不了。你表弟心大,这种饭店经营要有耐心,沉得住气,他不大合适。
  从禄禄那里,我才知道,表弟其实也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饭店里,他同时涉足股市,承揽过装修,还出去贩过香烟,香烟是国家专卖,查得很严。表弟居然串通了火车司机,同样也要给好处费。在几大箱香烟即将进站的时刻,司机减速行驶,让表弟趁着夜色将香烟全部在站外卸下,避开了那段时间的严查。以我多年前在铁路工作的经验,能够串通火车即使是货车司机,干这种冒险减速或站外停车的勾当,确实胆大得出奇。
  我将信将疑之间,禄禄淡淡道,有次小军囤积的香烟被人告密了,烟草专卖局、工商和公安联手行动,货被扣,人被关起来了,我连打了几个电话,罚了点款放人放货。这种事情,就怕人家联手行动,惊动太大,但也没多大的事情,毕竟不是杀人放火。
  禄禄的轻描淡写,加之表弟让我尽可能接待他一下,令我不能不相信,表弟的发展,越来越需要倚重禄禄的身家背景。这种情形,越在下面,越显紧要,尤其像表弟这样不安本分、时时都谋求超常规、跨越式进步的人。
  我打肿脸充胖子道,你在深圳需要办什么事情,尽管讲就是了。
  禄禄咧嘴一笑道,没事。深圳我也很熟。你就在这住,我给你另外开套房,这两天有些朋友来,你见见也好啊。
  没等我答话,他已经叫“模特”去打电话开房了。
  
  禄禄住的是318,我住的是310,相隔几个房间,我的房间也面海,比不上318的阔大奢华,但也是有卧室有客厅,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桑拿室,里面挂牌提示,如要开通,请与总台联系。桌上早已摆放了鲜花和果盘。
  我站在阳台上,听海涛拍岸,见星光点点,一艘巨轮泊在几公里外的海面上。不由感慨,明明是表弟让我接待禄禄,却是由他来接待我,而且如此之高的规格,说实在,我在深圳当教授多年,也很少如此受用。表弟让我尽可能接待一下禄禄,若也是这种规格,我不是完全接待不起,但肯定颇费踌躇。
  我忽然想到,在经济上,我不仅与禄禄有很大的距离,甚至与表弟,或许也有不短的距离。
  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任凭略觉腥咸的海风吹拂。琢磨着,其实这二三十年,无论在哪里,城乡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如禄禄和表弟,只要自己努力,未必要赶赴沿海或大城市,照样可以生活得比大城市的人还舒展。
  有人敲门,我开开,才见一个娉婷的女子站在门口道,没打搅到你吧?我是你老板叫来的。
  我让她进来,问,他叫你进来做什么呢?
  她嫣然一笑道,你想做什么呢?做什么都可以呀,全方位为你服务,反正有人替你埋单。
  说着,她已然坐在沙发上了。
  我有片刻的犹豫,想了想道,我今天很累,需要早点休息,如果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
  她道,那我就在沙发上等你,叫起来方便。我道,那不好,有人在边上我睡不好。
她道,先生你也太警醒了。起身后道,你能不能不跟你老板说,我现在就走了?
  我支支吾吾,请她出了门。
  我可不想让禄禄替我出一笔没头没脑的冤枉钱,尽管,钱对他说来,什么都不是。
  琢磨着怎么跟他讲,要知道,表现得太清高,适足引他反感啊。电话铃响了,正是禄禄打过来的,他告诉我,已经给小军电话,让他赶红眼班机过来,明早上到,不能让教授一个人在这受寂寞啊。
  我一愣,刚想讲小姐已被我退回,他已经将电话挂了。
  我顿时没有了再给他解释的兴趣,让普天下劳苦大众多得一点实惠吧,包括操皮肉生涯的小姐。
  表弟乘长沙到深圳的班机是后半夜,再打车从最西边的宝安机场到东海岸,简直比乘飞机的时间还要长,到我这天刚刚透亮。
  才大半年不见,表弟胖了许多,但不是那种健康的、红润的、结实的胖;肚子腆着,眼袋都出来了,眼底满是血丝,撂在沙发上,就是一堆松懈的赘肉。
  我讲,小军,你要割点肉给我才好啊。
  表弟伸出两筒肥肥的胳膊道,你要拿去才好,可以给你二十公斤。
  我道,你是不是将顾客的剩饭剩菜,不舍得喂猪,都吃进自己肚子里去了?你才四十出头,哪里可以胖成这样!
  表弟撩起皱巴巴的T恤,摸着孕妇一样的肚腩道,听讲国外都是富人黑瘦,穷人白胖,富人有钱也有时间运动,穷人干完活就只剩时间困觉。
  我摇头道,小军你是穷人,天下就没有富人了!你开着饭店,还炒股搞装修贩香烟,我这个当了十几二十年教授的表哥,也只能远远望你之项背呢。
  表弟平伸两筒胳膊,头就仰在那里,眼光却盯牢我,颇有些意外的神情,眼球一动问,你都晓得?不是禄禄跟你讲的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道,又不是做贼,怕哪个讲!
  表弟长叹了一声,连抽了两支中华,任烟雾缭绕,只不再吱声。我感觉他肚子里有很多话想讲,却不想看他的辛苦。实话说,与其看到现在的一个老板,我更留恋那个在田里捕捉到不少活物的表弟,现在这个沉重,以前那个活泼。以前的表弟略有收获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现在这个,家业越做越大,心也越来越大,人却迅速衰老。真不知要有多大家业,才能换来他舒心的笑脸呢。
  我劝他回房去休息。他讲现在不困,早饭以后再睡,他好久了都是上午困觉。
  他忽然道,“好再来”迟早要给禄禄的,你看早给好,还是晚给好?
  我吃了一惊,饭店好歹是表弟的一份产业,打拼起来不容易,为何要给禄禄?是资金链出了问题吧?战线拉得太长,贪多嚼不烂?
  表弟道他饿了,于是叫餐厅送了一份早餐上楼,表弟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原委。
  原来这大半年,表弟一直在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饭店他当然也没少花心思。手头玩转的几百万资金,都是禄禄帮着拆借的,也有一部分就是禄禄的自有资金,毕竟禄禄玩过地产和房产,百把万只是他的冰山一角。在中国,瞅准机会玩地,那是一本万利,土地是非再生性能源啊!禄禄帮借的钱,利息比银行高一些,但也绝不是高利贷,如果他转手再借出去,那就可以钱生钱。无奈,他不是那种只想挣小钱的人,用一句“文革”时期的豪言壮语: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这么些年,固定资产加活钱,他也挣下了一二百万,可是跟人家一比,他还什么都不是啊。
  我插话,那要看你跟什么人比了。表弟白我一眼,你总不能叫我跟乞丐比吧?
  我道,岂止乞丐,你跟广大农民兄弟比,也是新时代的富农地主了啊。
  他摇头,那是你眼界老往下看,你要看上面的百分之二三十,不要老看下面的百分之七八十。我很清楚,我有很大距离。
  我道,晓得你从来心大。你是想帮外公和舅舅扳本呢!
  他的眼睛跳起一抹火花,道,还是你懂得我的心思。
  我道,你和外公的时代不一样了,所以不要去比附。
  他固执道,有不同也有相同,发家的愿望是相同的,手段很多不一样了。
  我问,禄禄会要你的饭店吗?我感觉,表弟心里一直在挣脱又挣脱不了的人物,一直在追随又一直在摆脱的阴影,就是这个住豪华套房的禄禄。
  表弟将盘碟吃个干干净净,才道,他想要,他不是要挣钱,现在钱的多寡对他而言,只是一堆没有太大意义的数字。
  那他要饭店做什么? 做一个纯粹的交际场所,交朋结友、吃喝玩乐,是他最大的爱好,当然,还喜欢身边的人恭维他,尤其是有身份、有知识的人恭维他。你要晓得,小学他跟我同桌过,尽抄我的作业,不管语文数学,都是一个抄,我帮他写过不止十篇作文。所以,他现在既要感谢我,又不服气当年的我,甚至不时要羞辱我一下,敲打我一下,你当年学习好又怎样,不照样要求助于我吗?!我是个什么样人,那时候,群众斗争我爸,妈妈上去陪斗,底下一片打倒的口号,我也要举手,嘴唇都咬烂了,血水往肚子里吞。心里在喊,我以后一定要翻身的,你们这些小人啊,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啊……。你知道吗,我后来一出门,就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跟在我后面喊,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任小军。墙上的标语是打倒我爸爸,他们换了我的名字。我就只有像猫和狗一样,夹紧尾巴贴了墙根走……
表弟已然泪流满面。我惊呆了。往事,往事的不忿与屈辱,在表弟心里埋得那样深。我猝然明白,他心中对峙的是禄禄,一个从小不好好学习的混混,靠着曾经当官的老子,靠着潜在的权力寻租,暴富成功;其实,更深刻的对峙,是那段历史,是历史皱褶处幽幽的暗淡,是人生的屈辱在催使他通过富裕之路,而且超出外公当年几十亩田地更多得多的财富,来证明自己的成功,甚至,是给墓木已拱的外公一个隔岸抛绣球般的响亮回报。
  我道,你将饭店给他,你心里会难受。你会觉得又输给了他一次。
  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表弟舔舔干燥的嘴唇道,家里不比深圳,饭店没有广泛的人脉也不好做,给了他,我心里也轻松了。
  接下来的两天,禄禄安排他的朋友在浪骑游艇俱乐部,看了一次包括深、港两地等游艇队参与的帆船场地赛,乘着豪华游艇上到伶仃岛、三门岛。在一艘代号007的某私企的帆船上,晒得像比炭黑的吴队长,在游艇上侃侃而谈他去年第一次参加第32届美洲杯帆船赛的感受。表弟不禁好奇,我们国家不是很早就有帆船赛吗?
  
  吴队长道,操,此帆船非彼帆船,你知道它们之间价格和影响的悬殊吗?
  我赶紧转移话题,让他介绍一些美洲杯的知识。
  吴队长道,美洲杯帆船赛与男足世界杯赛、网球戴维斯杯赛一起,被世人并称为“世界三大杯赛”。国内体育界权威人士认为,“中国之队”出征该赛事,对中国体育界而言,意义非凡。中国在三大杯赛事中都遥遥落后,尤其美洲杯,堪称刚刚摸到门槛……
  禄禄忽然道,他已经托人在澳大利亚订了一艘游艇,年内就可以运来深圳。
  表弟没有回头,似乎专注在海中翻腾如雪的浪花,我却知道,禄禄话语给他的敲打分量。游艇的价格姑且不讲,光是在浪骑游艇俱乐部存放,租金也不会少,还有管理等费用呢。禄禄的实业毕竟在湖南不在深圳,但是有实力,与世界就没有距离啊。
  我后来带表弟去登山、打飞碟、打高尔夫,他都没有表现呼应的兴致。他跟我讲,其实他小时候最喜欢画画,当时的理想就是,长大了,背一块画板,一个挎包,盛了面包和水,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画画写生,即使风餐露宿,足矣。
  我道,如果是这个理想,你不是早就超越了吗。
  他依然摇头,道,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最需要放松心情,我现在的心情还放松不了。
  我希望他调适好,不要把功名利禄看得太重,没有止境的。
  他说,功名是你的事情,利禄不能没有,我没上过大学,也只有利禄能证明我自己了;好在现在比先前多了几条路!
  到底,他解不开心头那个结,我不禁对他的未来生出隐忧。
  
  表弟本来想周三回去,禄禄拉他到周五一道走。
  我执意开车送他俩,禄禄在后座问,教授的车开了几年了?
  我一时搞不清他的意思,是几年驾龄?还是这部捷达车开了几年?信口道,五六年了吧。
  副驾上的表弟道,等我赚了大钱,帮你换部座驾,深圳的教授老开一部捷达,不上档次啊。现在我们那里,宝马的不少,起码也是本田、丰田的。
  我道,车子就是代步工具,与面子无关。
  禄禄忽然大笑,笑得全身发抖,抖动得我在前面开车都能感觉到。我不晓得,何事令他如此开心?
  在深圳机场A候机楼前,我跟禄禄握别,禄禄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应该相信,小军没有在知识上超过你,但会在别的方面超过你。
  或许禄禄这种人,我见得不少,几天交道,说不上反感,当然更说不上喜欢。和他在一起,我需要努力克制自己的下意识,把他与因缘际会的暴发户区别开来。在一个真正的人文精神褪色的时代,文化圈里尚且难寻知己,何况是别一领域、别一世界!
  我回答,知识不仅在课堂上、书斋里,各人都有自己的知识领域啊。我个人其实非常推崇企业家。
  禄禄似乎很受用,他说,在别人所有的称呼中,他最中意的就是企业家。
  我半开玩笑道,企业家和企业家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哟。有的依赖勤奋和智慧,有的依赖权贵和裙带,在我身边看到的,后者往往更有力量。
  他不以为忤,伸出手来,相约到长沙出差就给他电话。他甚至表示,下次要专门来我的大学,听我讲课。
  表弟在跟我握别的时候,手里还没忘记提着禄禄的手提电脑。
  我道,宋代有个文人写了一首《雪梅》,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表弟眨眨眼,似乎懂了我的意思,扭头望着禄禄的背影,道了一声再见,保重。就大步流星地追赶过去。
  我哪里料到,深圳机场送别,竟然是表弟留给我的最后的背影!
 表弟回到湘东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将“好再来”拱手转给了禄禄。禄禄是董事长,他是总经理,总经理有百分之十的管理干股,工资与效益挂钩。表弟电话跟我讲,条件不算苛刻。禄禄是明醒人,知道太苛刻了留不住他。
  再以后,表弟足有两三个月没给我电话,我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倒有十之四五他不在。表弟只要不在办公室,接手机就浮皮潦草,而且心不在焉,与他在座机通话,判若两人。
  他这次告诉我,他确实常常不在办公室,有个年轻漂亮的总经理助理很能干,是董事长聘来的。况且,不是自己的饭店了,管得太严太细,人家有潜在的反感意识还不说,自己也觉得不大像啊。
  听表弟的语气,我感觉,“好再来”真正的权力,其实在那个助理手里。我想找个机会跟禄禄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但禄禄不给我电话,我如何好去横插一杠子。
  我劝表弟,要寻找一些其他机会,条条道路通罗马嘛。
  表弟道,我当然不会吊死在这一棵树上,道路确实很多,只不知,哪一条可以通到罗马。
  我鼓励道,你是任家最聪明的一个,我相信你的能力。
  沉默了一会,表弟道,谢谢表哥夸奖,有好消息,再告诉你。
  一个月之后,我等来的不是表弟的好消息,而是如同南方骤然而来的雨雪冰冻一样寒冷的音讯:
  表弟因孤注一掷炒黄金期权失利,坠楼重伤!
  这个坏消息不是从二舅家直接传来,而是禄禄在第一时间电话通知我的。
  我再将电话打到二舅家,那边用一片男女杂沓的呜咽声,证实了禄禄此前冰冻一样的语气,字字真实不妄。
  我第二天飞往长沙,再打车直奔二舅家,看见表弟读中学的儿子我的表侄已然是白布孝头。一股凛然寒气,从脚底直冲我的脑门,立刻弥漫到全身,不由连着几个寒战。
  表弟死了,二舅与二舅妈,一夜之间,老去不止十岁!
  二舅妈扑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扶着她如同秋风中簌簌抖动的落叶一般的瘦削的双肩,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小军不是这样软弱的男人啊……
  我的压抑,终于在太平间里见到表弟惨白的面容得到释放,痛哭之余,摇头叫道,小军啊,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啊!先前多苦多难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难道还有再高再险的坎子过不去的吗?!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当表哥的讲一声啊!
  小军他是太绝情了。禄禄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我身后。
  出门之后,禄禄讲,他已经给我登记了市里的凯悦宾馆,我晓得那是市里的准五星级酒店,婉拒了,我道,今天肯定得陪二舅和二舅妈。
  他不勉强,但道要陪我吃个饭,有些相关表弟的事情,还希望跟我汇报一下,那些事情,二舅和二舅妈,未必知道。
  他这么一讲,我当然没有推辞的理由。我也希望尽快知晓,是怎样的心灵扛负,成了压倒表弟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是为了避开我的伤痛,禄禄的晚饭并没有选择当年表弟拼命打拼、如今已在他名下的“好再来”,而是富丽堂皇却缺少个性的凯悦宾馆,宾馆的三楼就是湘菜馆。
  移民深圳十年,粤菜渐渐侵蚀和俘虏了我的味觉。即使咸辣喷香的湘菜,已因表弟猝然辞世的伤痛,令人味同嚼蜡。
  我与禄禄在包间相向而坐之后,他聘的那个总经理助理进来了,果然身材高挑,削肩掐腰,一双胸乳,却出乎意表的挺拔。介绍道,小朱。边吃边聊,基本都是禄禄讲话。
  原来,表弟将饭店盘给禄禄之后,禄禄不仅给他百分之十的股份,还给他四千元的底薪,效益另有提成。但表弟的心思很快就不在饭店上面了。专注了一段股市,很快他就不看好股市的后期,全身心去炒黄金期货。他不仅将家里的房子全抵押贷款了,还把饭店没有过户的部分资产,找熟人抵押贷款了一两百万,全部投入进去。表弟以前哪里懂期货,拜师学艺,找的几乎是一个骗子,现在人家又没有短在你手里,没得道理可讲,吃了个巨大的哑巴亏,身负重债,气恼交加,一时憋闷就寻了短。从一个食品公司的八楼跳下来,如果不是楼下一个自行车雨棚拦阻了一下,只怕当场就没了命。气息奄奄,禄禄第一时间将他送到市人民医院,进ICU病房。终因颅脑损伤过重,拖了十几个钟头宣告不治。
  
  我始终没有从表弟辞世的哀痛中缓过神来,更不知二舅和二舅妈如何经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幕,一席饭吃得了无生趣。
  禄禄提出,表弟欠账,凡欠他的,一笔勾销;欠别人的,由他妥善处理。表弟的后事也由他一手操办,毕竟同学和朋友一场,几十年友情如山!追悼会定在周日,让我写一幅挽联,墓地选址,尊重了二舅的意见,就在他爷爷也就是我外公同一座山上。
  他这一番大方的承诺,我还有什么好讲,只有代表二舅全家一并深深致谢。
当晚睡在舅舅家,听着隔壁二舅妈压低声音的嘤嘤啜泣,想到表弟短暂、辛勤、徒有远大抱负的一生,遂吟了一副挽联:
  
  雨雪风霜卌年驾辕志常满
  酸甜苦辣一朝撒手意难平
  
  禄禄做事算得有头有尾,追悼会开得隆重热烈,居然请来了包括市政府秘书长在内的一干有头脸的人物参加,当然我也在隆重推介之列,无形之中还给我戴了几顶高帽子。
  表弟的骨殖安葬在外公一旁,与外公低矮的蒿草没膝的坟冢相比,表弟的坟冢就气派多了,一帧瓷板遗像,就高达一尺多长。坟冢四沿,还有油漆得黑簇簇的勾花铁栅栏。
  外公和表弟,一个土地主,一个期望远远超过土地主之父、壮志未酬的中年而夭折者,两个穿越时空叠映在我脑海里的影像,久久盘亘,不能散淡。
  事毕,我上了禄禄的宝马,车在山里盘亘。
  禄禄叹道,小军是个人才,只是心大了点。我问去哪。
  亲自驾车的禄禄道,教授你难得来一趟,带你去看看我的山庄,你会喜欢的。去过的,没有不喜欢的。
  半个钟头的模样,车子驶进了一个山中小镇,折进一条小路,右边一堵大铁门悄然洞开。便见一个湖,水面残荷断梗;湖中一个小亭子,披满藤萝,亭子却是造型欹侧,如同美女沐浴之姿。山上是万竿修竹。湖边兀然一座三层建筑,仅从外观也见出仿古气息浓郁。随同禄禄上山,一路是各地移植而来的花木,光国家级一级保护植物就有红豆杉、桫椤等。山坡绿树掩映之中,辟出小巧玲珑的健身房、网球馆、图书馆、热带植物馆和珍禽馆。
  我问,你这对外开放吗? 他笑道,只对朋友开放,分文不取。
  有多大? 不大,方圆五六百亩吧。
  到顶,凭栏远眺,山中雾霭流岚、翠色满眼。那栋三层的歇山顶建筑,扑面的一堵墙,全是印象派似的黑色为主的大写意。于是在静谧之中的山庄,传来几许怪诞,几许晦涩。
  那是你的休闲寓所了?
  算是吧,其实,还没有我的朋友来得多,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包括你这样的教授朋友,以后你放假,可以来住几天,没别的,水好,空气好,农家菜,我自己请了两个农民工,专门种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自给自足。来过一个副省长,对我感慨道,禄禄,你这个山庄,是我梦中的地方啊……他讲,当官没意思,像你这样才好,挣的是自己的钱,自自在在,又没有什么担惊受怕的。
  我决定冒犯他一次,遂问,你觉得你有今天,真的没有动用一点你父亲的影响?
  他一愣道,我发力的时候,父亲已经退到二线了;我起势的时候,父亲彻底退了。屁股决定脑袋,不瞒你讲,权力没用,余阴却不可能不用。他双脚架在围栏上,并无一丝恼怒,现在的市长,是当年的乡党委书记,就是我父亲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呀,每年大年初一,第一个给我爹送大礼包的,必定是他。教授,我的钱是搞房地产、办工厂来的,得之干净,不然,也不敢在本乡本土放肆搞一座山庄了。我知道的一些贵族之家,只有去温哥华、洛杉矶或者悉尼买房了。又淡淡而不屑地吐出一句:为人处世,总不能拉不出屎,却怪茅坑不好。
  这么些年的交朋结友,我能够品味屁股决定脑袋的意思,也能够揣摩这些得之干净的钱财山庄,曲径通幽的奥秘。
  我起身的时候,他讲,屋里头有我这几年收藏的字画、瓷器,还有砚台。有个著名瓷版画家,他五年的作品都归我,不得外卖,一年给他两百万。等会带你去看看,挑挑刺。
  他的兴兴头头、不由分说,越发淡了我的兴趣。
  下到湖边,我借口二舅在家要人陪着讲话,执意回家。他于是让司机开车送我。
  进得屋来,二舅和二舅妈都在厅房一旁坐着,与大小亲人哀哀地谈讲。饭桌正中,挂着表弟的遗像。一个亲戚道,若是细看,小军右眼眉骨竟是一道断的,那是不能得享天年的前兆。
  我坐下扯了几句,颇觉郁闷与不得要领,疏远了乡音,那就很难在这个语境里打成一片。忽然看见表弟用过的五节电棒,兀自挂在墙上,便趋前摘下来,道是去屋外走走。刚跨出门槛,表弟的儿子也尾巴一样跟出来了。
  乡村的天幕毕竟澄澈,黑亮黑亮的天空,星子像擦拭过一样明净。五节电棒虽然遍生锈斑,却是润手,细细摩娑,可以感受到经年使用者手心的冷暖。一揿开关,仍然喷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柱。
  雪亮的光柱里,我能听到表弟在农田里拔足的欢快声。
  蛙鸣依旧热闹。八十年代起,表弟他们在田里放肆地捕捉,青蛙、黄鳝和泥鳅几乎全军覆没。幸亏近十来年,青壮年往城里涌去,田里捕捉和山里砍柴一样,人音渐少,于是田头山岭,又有了往昔的鸣噪和青葱。
  又想,外公当年三四十亩薄地,遂导致一家几十年悲辛,其实,如今禄禄垂手可得的一个庄园,敌过外公当年车载斗量的汗滴。正反高下之间,寓意着多少历史沧桑啊。
 脚下兀然一声鼠窜,我下意识捉住了表侄的手。表弟短暂的一生,堪称喜悲交加,他期冀比外公更有作为,事实上,他已经比外公更有作为了,外公终其一生,只在田亩之间耕耘,毕生的只想多攒下几亩田地。表弟早就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游走,如果他缓些劲儿,多方踏勘,选准目标,收获当可预期。禄禄讲表弟的心大了一点,是欤非欤?表弟只是不甘心而已啊,想想上至外公,下到父母一生的遭受,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也憋着一口气。旁边更有禄禄作为参照,他就更不敢有一丝的怠惰,一丝的懦弱了。然而,他败在了不该败的地方,倒在了不该倒的时候。
  我握着表侄发热的手,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他想了想,道,像伯伯这样,读大学,当教授。
  我一愣之后问,为什么呢? 他不假思索道,不穷,也有地位。
  何以见得有地位? 禄禄叔叔见到很多人都不理不睬,但是对伯伯就很客气。
  我恍然,抚摸着他的头,良久才道,你好好读书,不要惹公公和娭毑生气。
  他懂事地嗯了一声。在搭乘岳阳至深圳的列车上,收到禄禄发来的一条短信:
  教授,小军后事,不知是否处理得令你满意?做人不可忘本,他人对我如此,我也如此待人,这或许是我成功的奥秘。欢迎以后常常回家。如来深圳,会来叨扰,也会听你讲课。我身边一些干部,拿了本科硕士,我不要学位,是真心想学点东西。一路顺利。
  
  旅途疲倦,很快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入睡。睡梦中,表弟和禄禄皆蹲着,扳手腕争输赢,让我当裁判。禄禄取巧,很快用右膝将他这头的板凳顶起来,占领了制高点,又猛然顶过去,表弟屁股着地,他趁势将表弟轰然扳倒了。
  表弟道,你推了凳子不公平。我裁判,再来一次。
  禄禄站起来,冷冷道,你们一家,既有运动员,又有裁判员,还讲我不公平?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拉不出屎,却怪茅坑不好!
  吃他这么一抢白,我和表弟皆大窘,一时语塞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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