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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片刻的文章《谁对你说承诺》,作者:仁恪

 breakcook 2015-06-08

谁对你说承诺

文: 仁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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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和叶澄每天都会在街角的“鸿记”食晚餐,“鸿记”的菠萝包和炒牛河是我吃过最地道的。


叶澄吃饭一向很快,他总是狼吞虎咽的把自己那份吃完,然后手臂支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扶着头傻兮兮的盯着我看,我就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默默的吃着,然后偷偷用脚踢他。


最初的一年我们实在很穷,最普通的房子也租不起。好在叶澄找到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借住在仓库里,不过第二天要起的非常早,免得被他的同事撞见影响他,毕竟是新工作。


因为我有刺绣的手艺,没过多久,我就在深水埗的一家裁缝店找到了工作,裁缝铺的老板也是梅州人,所以对我并不苛责。


叶澄工作的地方在观塘,每天下工,我都要坐很久的小巴去找他。初到香港的时候不认路,我说的梅州话香港人也听不大明白,所以常常坐错车,但也因此渐渐的我几乎把深水埗大大小小的街区都走了个遍。


每天晚上,叶澄会在小巴站等我,然后带我去“鸿记”吃饭,“鸿记”差不多是附近最划算的茶餐厅了。


美姐是“鸿记”的老板娘,我和叶澄去的久了,和美姐就也逐渐熟络起来。美姐人很好,对像我们这样的外乡人都格外照顾,常常会在不忙的时候同我们讲一些在这里谋生的技巧。那时“鸿记”有一台8寸的黑白电视,因为我们晚上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有时候就会蹭在美姐的店里面看电视,晚上美姐的生意比较平淡,食客不多,我们便在“鸿记”待到很晚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里的夏天比梅州还要闷热,仓库晚上不开灯,晴朗的时候会有月光透过铁门的缝隙照进来。我常常偎在叶澄怀里,说些有的没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我想宛瑜了……”


我哭着对叶澄说,叶澄抱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的更紧了。


宛瑜是我们俩的最好的朋友,“扑网”的时候,我们被人潮冲散,再也没有见过。


那时候香港的夏天真是难捱啊。


一天晚上,“鸿记”的黑白电视里正在播亚视采访陈祖晟的片段,作为同样是大逃港的一份子,陈祖晟在我们这群外乡人看来简直是神话一样的人物,陈祖晟是新会人,五七年“反右”时逃到了香港,从小工做起一步一步成为了港九最大的地产公司的老总。那时候的香港在我们眼里就意味着希望,只要你努力,你就可以成功。


我一边咬着手里的菠萝包一边看着电视,眼里满是羡艳,叶澄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好像要把我整个人都看透了。


他一字一顿的和我说:“阿姝,我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有朝一日,我要带着你和他坐在同一家餐厅里吃饭!”叶澄的眼睛里闪着光,我看着他一脸凝重的表情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美姐走过来拍拍叶澄的肩膀在桌上放下了一杯水,然后重又坐回到柜台去了。


那天叶澄拉着我的手回去仓库,我抬头看着幽兰的天幕,繁星点点,好漂亮。


裁缝店的老板给我提了工资,因为我的绣功的确很棒。我们拮据的生活也有了些缓解,终于,我和叶澄在美姐的介绍下租下了对面街楼上的一小间房。


房间不大,但是起码我们有了自己的住处,而且因为美姐的关系,房租也很公道。当天晚上我特意买了只鸡来,做了梅州特色的盐焗鸡感谢美姐,美姐吃完直夸我手艺很好。


叶澄对电子的东西很感兴趣,辞掉了之前的工作在鸭寮街的一家店铺开始做起了小工,我偶尔下工早了还会到“鸿记”帮美姐的忙。我特别感激美姐,她让我们在这里有了家的感觉,所以美姐要给我工钱的时候我都推掉了,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亲姐姐。


渐渐的我们开始有了积蓄,日子也一点一点过的好了起来。


两年间,我从裁缝铺转去了专做绣品的艺术廊,工资翻了好几番;叶澄也从鸭寮街学到了很多东西,渐渐的可以独当一面了。


因为我们工作都改到了深水埗,所以后来就从观塘搬到了和歌老街,但是我们还是每周会回去“鸿记”,看看美姐。


叶澄终于开了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铺子,因为他头脑灵光,所以生意一直不错,我们的积蓄也就开始多了起来。有时我还会偎在叶澄的怀里,笑着说他当初在“鸿记”给我许下的承诺,要带我和陈祖晟坐在同一家餐厅吃饭。


我当初是把这句话当做笑话来听的。


没想到,几年后他真的带我和陈祖晟坐在了同一家餐厅吃饭。


那家餐厅是“鸿记”。


那天美姐看到我俩进屋的时候有些吃惊,因为叶澄整个儿人好像老了十年一样。我们俩坐在常坐的位子上,互相都没说话,那天餐厅里的人很多,有的叹气,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发疯似的不停的说话,美姐只是低头做食物,对餐厅中的事情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老头走进屋里,仔细看,那老头好眼熟,居然是陈祖晟。他本应整洁的西服被撕扯的破烂不堪,但是人还保持着电视里那般的风度,他走到柜台前,跟美姐说:“老板娘,给我一杯鸳鸯。”


我推了推表情扭曲的叶澄,叶澄抬头也看到了陈祖晟。我苦笑道:“阿澄,我们终于和陈祖晟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活着,不是吗?即使现在像我们当初刚来时一样一无所有那又怎样呢?我们还有工作,我们还可以接着奋斗啊!”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


叶澄双眼无神,喃喃的说:“我现在脑子里不断盘旋的还是美姐当年跟我说的话,‘你们的钱好好利用,但是最好不要去碰股市,资本这种东西不是你们能理解的,它太疯狂了。’”


我们看着陈祖晟走到旁边的桌子坐下,静静的喝着他手里的鸳鸯。那天外面的街上汽车声音好像格外的大,轰隆隆的。


当天晚上,叶澄从25层的高楼跳了下去。



那天是1982年12月2日,恒生指数下跌了62.64%,叶澄那时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投进了股市,然后血本无归。而同样出现在餐厅的陈祖晟,所买的九龙湾的工业地皮一夜之间从一亿五千万跌到了一千五百万,高价抢地使得公司破了产。那年的香港因为股灾,一片哀鸿遍野。


男人安静地听着对面的女人给他讲完了她的故事。站在桥上时,海风吹来时带着的腥味格外明显。


“美姐的丈夫也是跳楼死的,1973年。”女人说完叹了口气:“阿澄他不知道,其实我不在乎重头来过的,那么多苦我们都吃过,一起经历过,不过就是重新站起来啊,男人都是这么胆小吗?”


女人眺望着远处的大海的边际,黯然神伤。


“是啊,男人其实才是最脆弱的,因为他们一旦尝试过了成功,就不再会应对失败了。”


“扑通”


男人纵身一跳,海面上溅起了一阵水花。


女人瞧着不平静的海面,悠悠的叹了口气。


那天是1987年10月19日,后来被称作“黑色星期一”。



  • 1973年香港股灾,恒生指数从1700多点跌至500多点,一些炙手可热的蓝筹股,最低限度跌去了七成半,次年,中东石油危机爆发,美国、西德、日本猝不及防陷入战后最严重的经济衰退,西方各国股市一泻千里,覆巢之下,香港焉有完卵?恒生指数在上年狂跌75%之后再跌60%。

  • 1981年香港股灾,恒生指数从1810.20开始,反复跌到82年12月的676点,需时共一年零五个月,幅度约63%。虽然熊市的最低点已见,但刚巧遇上了香港九七前途这问题,因此港股未能回升,只是在低位大幅波动,反复争持到84年中期。

  • 1987年香港股灾。恒指从10月1日的3968.70开始,最低跌到同年12月7日的1876.18,历时仅二个月左右,跌幅则达53%。

  • “扑网”: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有将近100万名内陆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这被研究者认为是冷战时期历时最长、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史称“大逃港”。逃港的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3种。按路线,则有东线、中线、西线之别。泅渡通常是首选。偷渡者往往会选择西线,即从蛇口、红树林一带出发,游过深圳湾,顺利的话,大约一个多小时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中老年人和儿童妇女通常选择陆上偷渡,从深圳梧桐山、沙头角一代,翻越边防铁丝网,粤语中戏称为“扑网”。


仁恪,一名悲催的水管工。默默的在闷声作大死的道路上奋斗的超级玛丽。新浪微博:@仁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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