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周邦彦与李师师
陈友冰 周邦彦是一代词宗,北宋雅词的代表人物,李师师是一代名妓,花魁娘子。才子佳人之间,自然会产生许多香艳故事。更何况,中间又有个皇帝宋徽宗赵佶做“第三者”,自然故事就更加热闹,更加令人瞩目。自南宋张端义的文史笔记《贵耳集》、陈鹄的《耆旧续闻》张邦基《墨庄漫录》、周密的《浩然斋词话》一直到清代冯金伯《词苑萃编》、叶申芗《本事词》,都记载了这三人的纠葛恩怨。至于一些小说,如宋代佚名的《李师师外传》、宋代评话《宣和遗事》、明代署名江南詹詹外史的《情史》(卷六)更是将此渲染的绘声绘色。到了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四十“宋公明闹原宵杂剧和明末陈忱的《水浒后传》,又加上燕青和宋江,故事主题也由文人才子佳人故事转为反暴政和英雄传奇。但在所有这些诗话、文史笔记和小说中,关键人物皆是李师师。 据上述记载,李师师原是北宋都城汴京(今开封市)染匠王寅的女儿,约生于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3)。四岁时王寅犯罪下狱死,父母俱亡,由娼家李姥收养。李师师天生丽质,生就歌喉婉转,加上老鸨的耐心调教,悉心指点,不满15岁就已经是“人风流、歌婉转”,诗词歌舞,色艺双绝,在首都各教坊中独领风骚,高树艳帜。据《墨庄漫录》:徽宗政和年间,在汴京的娱乐界,有两位歌伎“名著一时”,一位叫崔念月,另一位即是李师师,而且“李生门第尤峻”。 李师师不仅色艺双绝,而且为人慷慨有侠义风,号为“飞将军”。清代《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据此编造了一个情节:梁山好汉燕青是李师师的旧相识,梁山头领宋江燕青引荐来见李师师,通过她托师师代向皇上致意,说宋江情愿归顺朝廷。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大举南侵,汴京陷落,徽宗、钦宗被俘,李师师下落不明,据相关史料和传说,基本上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流浪江南,沦落老死江湖间。据张邦基《墨庄漫录》,靖康年间钦宗登基后,追究蔡京、童贯等误国之罪,李师师也被籍没家产、废为庶人,当了女道士。金兵攻陷汴京后,匿于民间的李师师随逃难人群流亡江南,生活窘迫,当地士大夫邀其歌唱,但衰老憔悴,已无昔日风采:“靖康中,李生与同辈赵元奴及筑球、吹笛袁绉、武震辈,例籍其家。李生流落来浙中,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然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明代学者、诗人、戏曲作家梅鼎祚辑纂的《青泥莲花记》中也有类似的记载:“靖康之乱,师师南徙,有人遇之湖湘间,衰老憔悴,无复向时风态。”无名氏的《大宋宣和遗事》中的记载相类,但添加了“后流落湖湘间(今湘南一带),为商人所得”。南宋诗人刘子辇则在湖湘间亲眼见到了沦落风尘的李师师:“辇轱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屏山集》“汴京纪事”)。清初陈忱《水浒后传》继承了这一说法,说李师师在南宋初期,流落临安(杭州),寓居西湖葛岭,操旧业为主“唱柳耆乡'杨柳外晓风残月’”。这个说法,充满世事沧桑、兴亡惆怅之感,颇有“门前冷落车马稀”和“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苦味,很可能是时人的借托。 第二种说法是以死殉国。据无名氏的《李师师外传》(见清人胡珽辑纂的《琳琅秘室丛书》):金人攻破汴京后,金主也久闻李师师的大名,让他的主帅挞懒去寻找李师师,但是寻找多日也没有找到。后来在汉奸张邦昌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李师师。李师师不愿意伺候金主,先是用金簪自刺喉咙,但是没有成功,于是又折断金簪吞下自杀。临死之前,她大骂张邦昌:“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它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庙社稷?”清人黄廷鉴据此称赞她的殉国行为是大丈夫气概的表现,“师师不第色艺冠当时,观其后慷慨捐生一节,饶有烈丈夫概,亦不幸陷身倡贱,不得与坠崖断臂之俦,争辉彤史也”(《第六弦溪文集》)。后世的通俗小说多沿袭这一说法。但小说作者主要是借人借事来抒发亡国的感慨,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因而学者多对此说持有异议。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李师师外传》称为传奇,宋之在《皇帝与妓女》一书中认为“外传的作者所写的是传奇,恐怕是感慨多于事实,作者大概是想借李师师的忠义以讽世”。邓广铭《东京梦华录注》认为此书“一望而知为明季人妄作”。蔡东藩《宋史通俗演义》、李逸候《宋官十八朝演义》也都认为是作者借李师师讽世。 第三种说法被俘北上。称李师师在汴京失陷以后被俘虏北上,被迫嫁给一个病残的金兵为妻,耻辱地了结残生。清人丁跃亢《续金瓶梅》等书皆宗其说。但也有人提出异议,当时金帅挞懒是按张邦昌等降臣提供的名单索取皇宫妇女的,李师师在钦宗即位后已被籍没家产、废为庶人,当了女道士,自然不在求索名单之中: “师师必先已出东京,不在求索之列,否则决不能脱身”。 据《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记载,李师师是徽宗崇宁、大观年间(1102—1110)汴京城最红的歌伎:“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李师师本角妓也。”所谓“角妓”,乃歌妓。李师师最擅长的是“小唱”,所唱多“长短句”。所谓 “长短句”,即今之宋词, 当时,诗人晁冲之正值年少,每有会饮,经常招她侑席。“其后十余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中国”,于是写了两首诗《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来忆旧、诗中描述李师师居所环境是“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墻花”。其诗以“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来形容其美艳;以“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来形容师师的歌舞技艺。从“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之句来看,当时李师师并未自立门户,而是依附在李姥门下。据宋人万俟咏《大声集》,政和六年周邦彦提举大晟乐府,一是声乐方面人才荟萃典乐则有徐伸、田为,协律郎则有姚公立,,制撰官则有江汉、晁端礼。其中寺丞就是晁冲之。能得到晁冲之的赏识,可见李师师音乐才能确实杰特。 不仅是晁冲之,从现存资料来看,北宋著名词人张先、晏几道、秦观、周邦彦等和李师师都有过交往,也都极口称赞。北宋著名的前辈词人张先,曾专门为李师师新创词牌《师师令》词中对李师师的绝代容颜和美妙歌喉进行铺排和夸饰:“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于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著名的婉约派词人晏几道与李师师也有交游,并为李创作过一首词作《生查子》,其中写道:
张先在《师师令》是称赞李师师肤色好:“粉色有,天然春意”;樱桃小口:“唇一点,小于珠子”; 头发长且黑:“纵乱云垂地”。晏几道在这首《生查子》则称赞李师师眉画得好,腰子纤悉:“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长得比颍川的鲜花还美:“遍看颍川花, 秦观赠给李师师的词作《一丛花》,则在张先、晏几道词作的外貌身段描绘之外,更增加风韵神采,尤其是内在的相思和哀怨:
看来,李师师最善表达相思哀怨,以至到南宋初年,著名朱敦儒还在诗中回忆说:“解唱《阳关》别调声,前朝惟有李夫人”。 李师师 李师师与周邦彦
当然,在李师师交往的北宋著名词人中个,相知最深的,让这位京师头牌名妓最动情、最投入的则是一代名士周邦彦。而在所有与李师师有关词作中写得最美的、最动情的、也广为人知的,也是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和《兰陵王·柳》。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史·文苑传》说他少时“疏隽少检,为不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即是说周邦彦年轻时行为狂放不知道检点,因此当地士大夫不认可他。但他学问很丰富。神宗元丰二年(1079)入京都为太学生,元丰二年,献《汴都赋》六千言,铺陈汴京盛况,赞扬新法,因此由诸生擢为太学正,任教太学。在此期间,辞采斐然、年少风流的周邦彦经常流连于秦楼楚馆、歌台舞榭,所写辞章,大都是应答歌伎的“软媚”之作(张炎《词源》下)据说是在李师师家创作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即写于这个时期。 元祐八年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改元绍圣,逐渐恢复熙宁变法,重新召回被贬斥的新党党人。周邦彦亦于绍圣四年(1097)被召回京师担任国子监主簿,时年四十二岁。元符元年(1101)担任秘书省正字。徽宗即位后,靖中建国元年(1101)迁校书郎,崇宁三年(1104)迁考功员外郎,大观元年(1107)迁为卫尉宗正少卿、政和元年(1111)迁卫尉卿。从绍圣四年重返京都到政和元年这十五年间,是周邦彦一生创作鼎盛期,许多名作如《兰陵王·柳》、《琐窗寒·暗柳题鸦》、《六丑·正单衣试酒》皆作于这个时期。由此确立了北宋后期词坛领袖地位。由于这个时期环境、心情都比较顺畅,又出现了一些绮陌看花、才垂杨系马之类应答歌伎之作。他的《兰陵王·柳》,人们所传即是李师师送别周邦彦出京都时周邦彦的感慨之作。 徽宗政和二年(1112),周邦彦以奉直大夫直龙图阁的显赫身份出任隆德军(今山西长治)知府;政和五年改任明州(今浙江鄞县)知府。政和六年,还京任秘书监;政和七年,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时年六十二。此时,周邦彦在政治上比较显达,但恪守操守。此时蔡京当权,借革新排斥元祐党人,卖官鬻爵,周邦彦虽属新党,但不与往来,“虽归班于朝,坐视捷径,不一趋焉”(楼玥《清真先生文集序》),“集中无一颂圣贡谀之作”(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相反,在这一时期的词作《黄鹂绕碧树》、《双阙笼佳气》和《蝶恋花·爱日轻明新雪后》等词作中,都对徽宗的淫奢佚乐、荒于政事以及蔡京的怀奸植党、权倾天下有所讥讽。也许正因为如此,周邦彦任大晟府提举仅一年左右即被排挤出京,出知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县),不久改任顺昌府(今安徽阜阳),次年,徙处州(今浙江丽水市),未到任,又奉祠提举南京(今河南商丘市)鸿庆宫。宣和三年(1121)卒于鸿庆宫,享年六十六岁。庆幸的是,周邦彦未受到三年后的汴京被围之苦和接着的靖康奔亡之难。比起被俘北国囚于井中,让其“坐井观天”的宋徽宗,他还算死得其时。 在现存的史料中,并无周邦彦与李师师交往的第一手资料,只是载于南宋文人的文史笔记之中,不像张先、秦观、晁冲之等词作中有明确的记载。但周邦彦是北宋后期词坛领袖, 为人年轻时又“疏隽少检”、年少风流,在担任太学正期间经常流连于秦楼楚馆、歌台舞榭,所写辞章,大都是应答歌伎的“软媚”之作。后来回京任国子监主簿又正当盛年,任喜作一些绮陌看花、才垂杨系马之类应答歌伎之作。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而李师师又喜欢这些才俊之士,与张先、秦观、晁冲之、晏几道等又确有来往,于是时人,尤其是相当于今日“狗仔队”的文人自然会将两人联系起来。据说初见李师师,周邦彦便觉相见恨晚,即填了一首《玉兰儿》记录了他对李师师的印象:“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上阕是相见恨晚,下阕是今生犹嫌不足,还要结来世缘。可见周邦彦对李师师的倾倒和迷恋。至于李师师,也师喜欢周的文采风流,乐于相知相伴,倾心交接。 周邦彦 周邦彦《清真集》 为了使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更香艳、更传奇,又把宋徽宗拉了进来,搞了个类似今日的三角恋。宋徽宗本身就是个风流心性,这在《宋史·本纪》就有记载,《大宋宣和遗事》、《李师师外传》等准史料或小说中说的更为具体细致。宋徽宗嫖宿李师师从何时开始?《李师师外传》说是始于正月十五赏灯之夜。此时宋徽宗微服出游,领着几个身穿便服的亲信挤在人群里赏灯,偶然经过李师师的家门口。其中一位亲信知道里面住的是李师师,就建议皇上进去玩。徽宗进去以后,被李师师的美色所迷,一宿未归。此后,宋徽宗有空就来李师师家饮酒作乐。为了来往方便,不为外人所知,《李师师外传》还说徽宗命人从宫中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李家。这并不可信。从史料来看,徽宗“微行并不避人”,完全不必再修地道暗渡陈仓。徽宗为了私行方便,倒是专门为此设立了“行幸局”,为微行张罗忙碌和撒谎圆场。当时以“排当”指宫中宴饮,于是,微行就谎称“有排当”,这倒是于史有征。现在街头的餐饮成为“大排档”,不知是否缘出于此?如果第二天还在娼家未还宫,就会推脱说有疮疾不能临朝。但《李师师外传》将徽宗第一次嫖宿师师家说是在大观三年(1109),显然大大提早了。据《宋史》记载,政和六年(1116)徽宗才“微行始出”,“妓馆、酒肆亦皆游焉”。另外,《大宋宣和遗事》还说,宣和六年,宋徽宗册李师师做李明妃,改金钱巷口唤作“御街”,这也缺乏史料支撑。 徽宗经常乘上小轿,带几个贴身内侍,微服出行。这自然会引起一些正直大臣的不满。宣和元年(1119),有一个叫曹辅的鲠直谏官,就在奏疏中挑明:“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这个某娼,显然是指李师师。由此推断,宋徽宗与李师师的关系开始在政和六、七年间(1111——1117),到宣和初年(1119)已是路人皆知了。其实后宫妃嫔之多,宋徽宗在北宋帝王中可算首屈一指、为什么还要微服私行,冒着风险去宫外嫖娼呢?有次在后宫宴会上,韦妃曾就此询问过徽宗:“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这大概就是所谓“家花不如野花香”。 徽宗“泥金瘦体”书写的词作 将李师师、周邦彦和徽宗的三角恩怨和周邦彦的词作联系起来,变成个香艳故事的,最早见于南宋张端义的笔记《贵耳集》卷下,故事的内容是这样编造的: 有一次,周邦彦估计皇上不在师师那里,就偷偷地来找师师。忽听得皇上从地道里来了,周邦彦大惊,不知所措。那李师师马上让周邦彦藏起来。皇上见到师师后,拿出一个江南新进的橙子,让李师师品尝。那李师师是一代名妓,即便是吃橙子,也是很讲究的。她特意取来一把并州产的小刀,又薄又亮,把橙子切开;又往碗里撒了一点吴地产的雪白的精盐,用凉开水冲化了,把切好的橙子放在盐水里蘸着吃。徽宗和李师师又调笑一会,说了一些私房话,夜就已经很深了。周邦彦在暗处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只是出于极度酸楚还是卖弄才华,竟然把这天大的机密写成一首《少年游》,详细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和两人的狎昵之态和情浓之状:“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当徽宗与李师师再次相会时,李师师就唱起这首《少年游》为徽宗佐酒。徽宗见词中说的是上次幽会这个极端私密之事,便问谁作,李师师说出作者。徽宗十分恼怒,他当然不能让臣下知道隐私,更不能容忍臣下分尝禁脔,但也不能以此来处罚周邦彦,那样就等于将皇帝嫖娼这件天下丑闻公诸于世。于是坐朝时就对宰相蔡京下旨,开封府有个监税叫周邦彦的,听说他为完成交税任务,京兆尹为何不报告?皇帝的责问搞得蔡京一头雾水,只好对徽宗说:请允许我退朝后到京兆尹那里去查问一下,然后再向陛下报告。蔡京查问京兆尹,京兆尹说,正好相反,所有的税吏中周邦彦上交的最多。蔡京说,看来是皇上不高兴周邦彦,只好按皇上的意图办了。于是定周邦彦“职事废弛”罪,将周邦彦赶出京城。 除去了眼前障碍后,徽宗再次来到李师师处,却不见李师师。问其家人,才知到她去为周监税送行了。道君皇帝刚才还在为除去碍眼人高兴,谁知来到这里,李师师却去给周邦彦送行去了,心中自然更不舒服。徽宗在李师师处等了很久,李师师才回来,而且“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说“你到那里去了”。李师师跪奏说:“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赵官家来了”。道君皇帝还在嫉恨周邦彦写的那首《少年游》,于是便问道:“这次又写词了吗?”。李师师如实回答说:这次又写了首送别词《兰陵王·柳》。道君皇帝说:“你唱唱看”。李师师见徽宗想听新词,知道气已消其大半,便敬上一杯酒说:“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于是唱起这首千古流传的名曲《兰陵王·柳》。曲终,道君大喜,将其召回,并提拔为大晟府乐正,最后官至大晟府提举。 当然,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记载这个故事,并非是为了猎奇香艳,而是为了追究道君皇帝的亡国之祸。他在这段故事的结尾说: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一人深受徽宗信任,提举大晟府,一个更是成为当朝宰相。荒唐的是,这两人都是徽宗在妓院认识的,君臣同为狎客好友,这样如此之君臣,“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但是,就像是对白居易的《长恨歌》一样,后人记住的不是白居易强调的创作主旨:探讨唐王朝由盛转衰原因,为后人留下历史借鉴,所谓“惩尤物,窒乱阶”。而是记住“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人间长恨。张端义发端的这段故事,人们记住的是李师师、周邦彦和道君皇帝之间的三角,以及周的名作《少年游·并刀如水》和《兰陵王·柳》在情节中的重要作用,从而敷衍出陈鹄《耆旧续闻》、周密《浩然斋词话》,乃至《李师师外传》、《大宋宣和遗事》中一个又一个故事小说和戏曲来。 其实,这两首名词乃至周邦彦与李师师之间并无什么关联,与宋徽宗更是牵扯不上。如上所述,《少年游》是写于神宗元丰二年(1079)至元祐元年(1086),周邦彦在京都为太学生和太学正期间。此时哲宗尚年幼,弟弟赵佶还是端王,与徽宗即位后的政和六年(1116)结识李师师相距三十多年。在此期间,辞采斐然、年少风流的周邦彦倒是经常流连于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写了许多应答歌伎的“软媚”词作,但无证据能确指《少年游》是写给李师师的;另外,元祐二年(1087)周邦彦被逐出太学,去庐州府当教授,是因为神宗去世,哲宗即位,高太后启用司马光、苏轼等守旧派老臣,排挤、斥逐新党,周邦彦又“不能俛仰取容”而导致,与写《少年游》赠妓并无关系。再者,如上所述,周邦彦的名作《兰陵王·柳》是写于从绍圣四年重返京都到政和元年(1097—1111)这十五年间,与《少年游》的写作时间神宗元丰二年(1079)至元祐元年(1086)相距又是几十年时间,并不存在《贵耳集》中所说的因写《少年游》被逐出京都,又因《兰陵王·柳》让徽宗收回成命并提拔为大晟府乐正。这首词虽是“客中送客”之作,并不一定发生在周邦彦和李师师之间。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郑文焯《清真词校后录要》和陈思《清真居士年谱》中对此辨析甚详,也皆作有力辩驳。 但是,作为这两首词的本身,确实是精粹之作。虽然题材不外是宋代文人熟稔的送别、赠妓,但在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上远胜于善于此道的柳永,不愧为宋代雅词的代表人物。下面对两首词试做解析: 少年游(内容见前) 这是一首描写恋情的词篇。作于神宗元丰二年(1079)至元祐元年(1086)之间,作者在京都任太学生和太学正期间。此时“疏隽少检”、年少风流的周邦彦经常写一些与歌伎相伴相随、留恋惜别之类词章。但此篇不仅不同于柳永、秦观的同类作品有雅俗之分,也高出作者同期之作,其特点就是显得格外温婉雅致。词的上片写临别之际室内气氛,渲染室内的安恬静谧,纯净闲雅。作者没有选取寒蝉、衰柳之类宋词中表现离别相思的典型场面,而只是通过“并刀”、“吴盐”、“新橙”、“锦幄”、“兽香”这样一些比较简单的道具布置出一个安恬静谧的环境,尤其是通过“破新橙”、“坐调笙”这两个动作突显这位女性的贵族气质和文化教养。新上市的橙子。这在交通不发达的宋代开封,是很难见到的,也许就像杨贵妃吃的荔枝要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从四川运到长安。难怪有人附会是徽宗带来的。不仅如此,剖开新橙的是以又薄又锋利闻名的并州(今太原市)快刀。破开后又放到盐水浸泡。而这一切,又是由一双纤纤玉手所完成的。周围则是“锦幄初温,兽烟不断”富贵温柔中又体现淡雅,与下片“马滑霜浓”的三更路上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富贵雅致的深闺,让人很容易想起同期的贵族女词人李清照的寝处:“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醉花阴》),那里也是“兽烟不断”,只是一人独处,不是“锦幄初温”而是“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上片的结句,在惜别之际“相对坐调笙”,在亲昵之中更带有温文和哀怨。下片“低声问”三字直贯篇终,极写对恋人温存体贴和婉言劝留。 “低声问”这样的动作以及“不如休去”这样的对话,表现相互爱恋与深情体贴,比起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样的动作和心绪,能把词中所反映难舍的眷恋提到一个格调比较高雅的境界,洗净了爱情词作中常见的那种脂腻粉浓、市尘儇薄的庸俗气味。所以词论家皆非常推许这首词,常常以“佳制”、“神品”许之。清人沈谦在评论这首下片几句时说:“言马,言他人,而缠绵偎依之情自见。若稍涉牵裾,鄙矣。”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评这首词说:“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 比起《少年游》,《兰陵王·柳》的艺术成就更高,声誉更著,他的成就不仅表现在“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的艺术风格上,更表现在铺叙手法和作品结构上。中所周知,宋词的开创者之一柳永最大的功绩之一就是将唐五代词的“小令”变成长调、慢词;在唐五代词的抒情手段之外又增加了“点、染”等叙事手法。而周邦彦又将这种铺叙由两折发展为三折,由“今——昔——今”发展为“今——昔——今——昔”,使长调更长。
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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