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那年在法国亲历的器官捐献手术

 渐近故乡时 2015-06-13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法国路易巴斯德大学医学院

下午快下班了。


我刚刚参加完一台手术。走到手术室门口,一个护士推着车进来。


这是一个非常虚弱的病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了。憔悴,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个病人有点异样,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样。


那时,我在国内已经是外科的主治医师。多年的外科经验,我觉得这个病人绝对是经受不住任何大手术的。只见他消瘦的面庞,双眼微睁,由于疾病折磨,四肢显得非常无力,胳臂上的肌肉已经萎缩。我想,这样的病人还能够做什么手术呢?


手术室门口,病人的家属分别吻了这个病人,眼里含着泪水,可能是病人的女儿,满头白发的大概是病人的妻子,嘴唇颤抖,双眼红红的,满是泪水。


我非常奇怪,在国内,我们看到过多少病人在推进手术室前的简短告别,大都是鼓励,或安慰,今天的场景,让我感到有点特别,是什么让家属这么不放心?我非常诧异地问法国同事 David:「这个病人这么虚弱,还能经受住手术么?」


David 说:「他是脑死亡,这个病人是一个器官捐献者,待会儿,就是实施他的器官提取手术,这个病人就此离开我们了」。David 说的很平静。在法国,如果经过两个非此专业医生鉴定「脑死亡」,按照法律,病人在有行为能力时已经签署捐献器官,以及家属同意捐献器官的情况下,可以进行器官捐献。


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个病人看上去年龄并不是非常大,只是罹患了某种不能治愈的疾病。家属及病人本人饱受疾病的折磨,他们愿意放弃这个生命,贡献出自己的器官。我不记得那个病人的具体情况了,但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我们的手术就结束了他的生命吗?内心非常纠结,犹豫。


「嗨,Jin,我们要上手术了!」David 提醒我。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参加的所有的手术都是让病人活的更好。病人都是活着推出术室的。


今天的手术太特别了!我有点缓不过来,我甚至在犹豫。David 走过来,「Jin,你是觉得今天的手术可怕吗?我们是在救人啊,他的器官将给其他病人带来新的生命!」


David 的话给了我巨大的勇气,我上手术了。我们刷手,按照规定的程序取出病人的肝脏,我们的手术还没有结束,麻醉医生就离开了。因为病人不需要麻醉了。


我们取出了肝脏,泌尿科的医生取出了病人肾脏。


这样,病人的脏器可以分别移植给三个病人,医院楼顶的停机坪上,等待器官的飞机马达轰鸣,病人的肝脏和肾脏将分别移送到法国的其他城市,那里,因肝脏衰竭和肾脏衰竭的病人在等待这个器官延续病人的生命。病人的肾脏也被放进带有冰水的箱子中。一切都结束了。


手术室里已经没有了监护仪的「滴答」声,没有医生忙碌的身影,病人静静躺在手术台上,医生为他做最后的伤口缝合,手术结束后医生护士向病人做最后的告别,鞠躬表示敬意……


一个生命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他瘦弱而憔悴,一定饱受疾病的折磨,他走了,我觉得他是伟大的,无私的,他贡献出了自己的脏器,他给世界留下了美好,同时,他远离了痛苦,离开了城市的喧嚣。此刻,我觉得他真的让我敬佩,我是第一次在手术后久久地注视着我手术过的病人,这个病人和我手术过的任何病人都不同,他就这样默默地走了。


法国的医生们非常习以为常,但是对一个中国医生来说,「脑死亡」「器官捐献」当时还是没有听说过的问题。


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我离开了手术室,走在医院的小路上,微风习习,有一点凉意,夜色已浓,整个医院大楼被深深的夜幕笼罩,一个个灯火通明的窗口,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尽管深夜,这里依然繁忙。


医院楼顶的直升机已经升空,马达轰鸣,承载着病人的器官飞到另一个城市,机尾闪烁的信号灯一明一暗,像那个逝者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直升机载着生命的火种,飞向远处的天际,那生命还在延续,就像这个夜晚,终究会退去,但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脑死亡——医学名词,简单的解释是病人的大脑死亡了,没有了意识,1978 年,美国的《统一脑死亡法》(Uniform Brain Death Act, UBDA)脑死亡定义:全脑功能包括脑干功能的不可逆终止。


病人可能还有心跳,但是他的社会功能已经不存在了。


本文作者顾晋,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结直肠肿瘤外科主任;中华医学会肿瘤学会前任主任委员。


今日小知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