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
柳袁照
我小时候,是家家户户使用马桶的时代。马桶的好坏、多少,是家庭贫富的标志之一。在我的记忆中,我家只有一只马桶,后来家庭条件好了一些,好像又添了一只。马桶的款式大致有两种:新款有把手,能手提;旧款没有把手,口沿厚实,向外凸出,只能用两手端着。年轻人小家庭多用新款,腰鼓形状,颜色以深红、深紫为多,腰箍与提手以铜或涂金(实际是铜)为贵;老人则多用旧款,人上了年岁,马桶也上了年岁,油漆斑驳脱落,沿口面积大,形体也高大,人坐在上面舒服,最招老人喜欢。我家贫穷,既没有底蕴深厚的老马桶,又缺少引领潮流的新马桶。我家的马桶是最普通的那种,杉木板,用铁箍箍成,只刷几遍桐油,本色,纯铁提手。
条件优越的人家,有专门的马桶间,相当于今天的卫生间。普通人家则放在内室的角落,前面再挂一面帘子。像我家这样的人家,没有内室外室之分,则放在床背后。使用马桶是女人与老人、小孩的专利。成年男子在家是不用马桶的,除非生病无法上厕所。倒马桶是女人的事,男人无论再怎样体贴老婆,或严重惧内,什么事情都能在家帮着做,可马桶是不能倒的。婆媳居住在一起,如儿子偶然倒了一次马桶,婆婆对媳妇的恨,则永难消除了。即使家里人容忍了,被邻居看到,指指戳戳,嚼舌议论,没有两三天是过不去的,男的要被说成窝囊、没出息。 夜晚,每家每户要把马桶放到大门口,凌晨,环卫工人推着粪车,挨家挨户来倒马桶。然后,家中的女人出来洗刷。富裕人家用“走做”,类似于今天的钟点工,包月,每月两元。从家里拎出来(或端出去),到洗刷,到晒干晾干,到拎进去(或端进去),全由“走做”包了。一个“走做”要兼做许多人家,常能听到“走做”们的吵闹声,无非是谁家的马桶本该由某“走做”洗刷,结果被另某“走做”抢了。然后,就听到主人出来劝解,认错与责怪声,都在门前、窗下的嘈杂之中。 能够夜晚把马桶拎出去(或端出去)的,家里至少有两只马桶。我家就不行,我家只有一只马桶。傍晚或清晨,母亲自己拎着马桶去厕所倒掉。厕所在巷子深处的另一个更小的巷子里,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母亲年轻的时候,风风火火,拎着马桶不当一回事。年岁大上去之后,拎着马桶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了。脚步迈不大了,拎马桶也是小心翼翼的。我们劝她用“走做”吧,她总是不愿意,一是舍不得钱,二是她怕“走做”洗刷不干净。劝多了,她会跟我们急。子女们长大了,是该承担一些家务活了,可她是不会让儿子碰的,即使女儿也不会让她们倒马桶的。 这样的日子,过去已经30多年了。前些天,我一个人去曾经住过的那条巷子里转转。面目全非了,曾经幽深的小巷,如今全是商铺,狭窄处被拓宽,卵石与石块、石板铺就的小道,也已换成了沥青路、水泥路。小巷深处本有一个菜场,天一亮,就嘈杂。这样的景象再也不会有了,那里盖了几排整齐的小高层公寓。左看右看,只有当年的厕所还在,那个我母亲每天倒马桶的厕所还在。尽管,经过了翻修,变豪华了,但是那个格局还在,只是那边上洗刷马桶的人不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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