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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 恼
葛兆光
一日与几位老友闲坐，清茗闲品之余，便各自大吐苦水。从青春已逝谈到职称评定，从分房谈到工资，从研究学问之苦谈到家庭负担之累，从家事、国事谈到天下大事。直谈到烟雾缭绕、茶淡水干、咽喉发涩，方才快快地各分一腔烦恼回家睡觉。想来夜里所梦，也尽是些不顺心的事。真可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惹出了多少烦恼；人生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磨销了多少志气！
闷来无聊，信手翻开佛典禅籍，读后不由似有所悟。
想当年佛陀问道，阿罗暹仙人曾道：“众生之始，始于冥初，冥初起于我慢，我慢生于痴心，从于痴心，生于染爱，从于染爱，生五微尘气，从五微尘气，生于五大，从于五大，生贪欲，填恚等诸烦恼，于是流转生老病死忧悲苦恼"（《释迦谱》卷三）可见世上诸多忧愁，都是自心所出，若要摆脱诸苦，必得涤清心源，大千世界，花花绿绿，名利禄位、色香味触，皆是不得澄明恬静的业因，若是离得远些，又哪来诸多忧愁烦恼？贪口腹之欲者想鱼翅海参、熊掌燕窝，贪名利之欲者要名声稿费，会长理事；好面子者盼时髦衣衫，慕荣华者求彩电冰箱，求之不得，便心生忧苦。更可怜一班满腹锦绣的文人，不懂“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道理，一心想着“舍我其谁”，终日盼着“天降大任”，成日里哀怨“潜龙勿用”，满心里期望“飞龙在天”，更兼不会经商，不会理财，不懂家政，不算细账，被油盐柴米纠缠得唉声叹气，还指望着一朝发迹。于是乎满腔愁绪，吟风弄月，见西风而惨然，望明月而涕零，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清减了小腰围”。
细想来，这其实正应了一句话：自寻烦恼。大珠慧海禅师有段名言道：有人是吃饭时不肯吃饭，千般须索，睡觉时不肯睡觉，百般计较，所以不得成佛作祖。正是指这些自寻烦恼的人。徒惹得虚火上升，口干舌燥，陪相公看戏，替古人落泪，又是何苦来着？丹霞天然道：“今时学者，纷纷扰扰，皆是参禅问道，吾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一饮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虑。”若是想得透的，便可作如是观。名位利禄、事业功名，哪一件是能带阴间去的？若想解脱，先须自家心头解脱，把一切视为过眼烟云，自然退后一步天地宽。僧问：“如何是道？”首山省念云：“炉中有火无心拨，处处纵横任意游。”作得这个无心，便处处是大道，任你纵横游。只怕是放不下这颗心，自家把个十字架背在肩上，反而骑驴寻驴，东问西问，求什么安慰，觅什么解脱，一僧问：“如何是观其音声而得解脱？”襄州历村和尚以火箸敲柴问：“汝还闻否？”僧答：“闻。”和尚道：“谁不解脱？！”有粥吃粥，有茶饮茶，没有熊掌鱼翅，粗茶淡粥也吃得肚儿圆，莫生份外之想，只管平常心，谁不解脱？人生忧患识字始，识得字后便想东想西。东京发生地震，卡纳尔角航天飞机爆炸，伦敦金价飞涨，曼谷发生火灾，都要唏嘘感叹一番。识得字后便生出责任与义务，文章写不出，成果拿不出，住房拥挤，交通阻塞，物价难以平抑，风气仍未好转，都要在心头萦绕一番。更加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更令人心乱如麻，细细想来细细愁，越想越愁白了头。咦！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想到此，不由得抓耳搔腮，喜笑颜开，便兴冲冲跑到老友处“汇报”心得。谁知老友面孔一扳，又说出一番道理来：
非也非也。若是这般算是自我解脱，人人无需自寻烦恼，亦无需追求进取。但没有追求进取之心，又怎能令猿变成人，令木耒石斧变为飞机火车？事事不关心，事事平常心，善则善矣，奈何人人如此麻木酣睡，社会又如何进步，历史如何前进？一部文明史，便是人类进取追求史，要吃好，便改进农具，了解天时，要穿好，便促进桑蚕织造，要住好，便走出洞穴建大厦，要行速，便须舟樨之利，造飞机火箭。衣食住行，看似琐细小事，实为人类前进动力，又岂可不关心、平常心、掉以轻心？否定追求，否定进取，以为这都是营营苟苟，自寻烦恼，岂不是窒息人的精神？君不见，精卫填海、夸父逐日、西绪福斯推石上山，普罗米修斯盗火下地，哪一个不是对人类追求进取精神的礼赞？只是近来有西方之人，吃也不愁，穿也不愁便生出痒筋，要与大自然相亲，要使心灵平静，引得许多人也依葫芦画瓢。正好比穷人吃野菜度日，嚼得满嘴苦涩，便想方设法地要吃鱼吃肉，吃不着时，便心中烦恼，而富人吃鱼吃肉，肚里油水充足，便想方设法地要吃野菜减肥，吃不着时，也心中烦恼。但这“烦恼”不是那“烦恼”，若连饭也吃不上底穷人饥肠辘辘时也说平常心、说不关心，乔獐作智地要恬淡、要宁静，怕是虽无心中烦恼，却也饿个半死！
听了老友这一番话，我不由愕然，一时无话可说。烦恼烦恼，自己不寻烦恼时便没有烦恼，但不自寻烦恼，人类又不得发展前进。这倒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之中，不觉又添一丝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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