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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想原地解散/朱宥勳

 南靖草堂 2015-06-21

七年級作家/我們這一代(十):其實我也想原地解散

朱宥勳/聯合副刊2015.06.1

 圖/可樂王

搞不清楚重點的世代

說到「世代」問題,我首先想到的是和哲普作家朱家安主講的一場座談會。那次座談會的主題,是針對媒體推出了「語言癌」的概念,指責時下年輕人說話充滿贅字,需要語文再教育的反擊。我和朱家安早都對語文教育的議題發表過不少意見,立場鮮明,加上活動的宣傳管道是網路,所以當天的聽眾大多都是和我們年齡相近的年輕人。但也有例外。會中,有位年長的熱情聽眾,從自身經驗發表了非常長的談話,一開始舉證某些職業當中「贅字」之必要,到後來卻不知為何轉變話題,幾次重複:「所以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常常搞不清楚重點在哪裡。」

這話每說出口一次,我就感覺現場空氣緊縮了一點。

不知道多久之後,我終於找到對方停頓的空檔,拿起麥克風切入:「容我提醒一下,根據過往的紀錄,在我們兩個面前批評年輕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全場大笑。

事隔許久,我其實一直有點後悔,想和那位聽眾道歉。在那一瞬間,他其實是無辜的,我之所以能藉他引爆全場的笑意,是因為他在那個場子裡是某種異質性的,和「我們」不同的存在,包括年齡、觀點、思考方式,和對學術討論規範的無知。不得不說,當他講出「年輕人搞不清楚重點」的時候,我們這些被指涉的「年輕人」恰恰知道最搞不清楚重點的人是誰。在這層面上,他和那些炮製出「語言癌」這個假議題的「大人」是一樣的,他們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於是把所有的不順遂怪給最新生的世代;但他和那些掌權的「大人們」卻也有關鍵性的差異——他也是被那些包藏鬥爭之心的世代論述傷害到的人(他的職業就需要使用大量的「贅字」),雖然他並不屬於我們這個世代。而且,更大的差別是,他是善意的,願意對話,所以願意來到這樣的場子,不像那些至今還在掩耳騙自己的社會賢達。

但是,在當下那個場子,我並沒有辦法細緻地察覺到這麼多區別,握有麥克風的我甚至有些卑劣地,利用了他不自覺建立起來的世代藩籬。在那個敵(?)弱我強的態勢裡,我過於輕率地驅動能夠團結我群、反擊他群的說法,卻沒能體解「他群」之中也有和我們同受壓迫與歧視者。

每個時代都有的七年級

這起小事件,不就是「七年級」世代處境具體而微的象徵嗎?民國七十年後出生的我們,最年幼的剛剛大學畢業,最年長的已在不斷衰退、惡化中的台灣社會裡面打滾了第一個十年。作為台灣史上平均學歷最高、學術訓練最佳、受惠於教育改革和民主化,無論在知識上還是專業技術上都最精銳的一代人,卻必須忍受前幾代人錯誤決策的苦果。對現實忍耐也就罷了,偏偏時不時還會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既得利益者,把一切責任往根本還沒有舞台可以一展長才的我們身上推。正如同「語言癌」議題,是誰提供了劣質的語文教育?是誰建立了服務業和媒體業應對的標準程序?是誰造成了如此惡劣的勞動環境和消費文化?但最後錯的好像都不是「誰」,是我們。台灣是這樣一塊樂土,平庸無知的人可以身居高位,一邊製造問題一邊把問題推給剛好最缺乏資源的一代新人。

當他們感嘆「一代不如一代」的時候,我是同意的,只是方向剛好反過來。

因此,「七年級」本身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它只是剛好在此時此刻,擔當了最年輕的社會人這個角色。它脫離了學生身分,因此稍多了一點社會資源和能見度;但這一切又不足以逆轉整個壓制結構。可以這樣說,每個時代都會有一群「七年級」,每一個只因年齡就遭受不平待遇的世代,也許統統可以命名作「七年級」。

於是,在我們所能掌握的場域,很容易形成一個內聚的、團結的、同仇敵愾的狀態。所有「外面」對我們的壓制,在這裡全都取消。如果有誰膽敢拿著「外面」的那套邏輯進來指指點點,那就等著遭受強力的反擊。網路如此,PTT如此,小到「語言癌」座談會(和其他同類型活動)的場子也是如此。我們塑造了強力的主場優勢,設立了高標準的發言門檻、應對節奏、淘選邏輯和檢核機制,那些仗著在「外面」行得通的年齡、資歷、頭銜等社會資本橫行的「大人」,特別容易在這樣的場域踢到鐵板。連勝文如是,蔡正元如是,李蒨蓉如是,在網友心目中「黑掉」很久的洪蘭和李家同亦如是。網路社會學理論有言,網路的特徵之一是身分脈絡的缺乏;剛好,「七年級」最大的劣勢就是身分脈絡,去掉這個,一切就容易了。雖然把「我們」放到人類史尺度來看並不算特別優秀,但要應付在各種特權庇蔭底下悠然過活的老草莓們,很夠了。在「外面」贏不了,在「裡面」怎麼還能輸?

嚴格說起來,這不算是一種良好的文化氛圍。驅動一切的是被壓抑之後的怨恨,攻擊性來自於無法正常釋放的能量。有時它確實會誤傷抱持善意的無辜者,如同座談會裡那位年長的熱情聽眾。但只要這個社會繼續把壓力往下送,這樣的對立態勢就不會終結。恨是一種很難衰退的能量,讓一整個世代抱著仇恨成長絕對不會是好主意。「七年級」會有第二個十年、第三個十年,有一天它也會補滿自己的年齡、資歷和頭銜,而且這件事已在進行中了。

不能喊停的理由

在文學的領域,2010年應當可說是「七年級元年」。從這一年起,眾多文學刊物注意到這個世代,策畫相關專題和活動;同代人也開始嶄露頭角,陸續出版第一本著作。前文所述的世代壓迫結構,也幾乎原封不動地複製了過來——在這層意義上,我們確實能說「文學反映了現實」。前輩作家不需要讀我輩的作品自是常態(其實我是懷疑某些前輩作家連書都很少在讀了吧),不過不讀不認識,也可以把文學環境的惡化怪在我們頭上,這就是正宗台灣本色了。比如前幾年流行把一切都賴到文學獎作品水準低落上,但到底是誰選出這些「低落」的作品並且為之背書的呢?或者有昔時的天才新秀作家,不知為何常年都有重要評審席位來發表世代歧視之論,卻連文學研究生都說不出他到底寫過什麼重要作品。當年被視為天才的作品,現下看來也只是尋常的抒情日記,我每個月去不同高中評文學獎都會看到更好的。這麼說來台灣文學真是遍地天才,只可惜同學們其生也晚,縱然寫得更好也無法靠它吃個幾十年老本了。再有經典級的作家,大概是感嘆銷量下滑吧,放言「年輕世代只讀比自己年輕的作者」,以此論證新生代文學水準崩壞,讓我大驚原來自己十六歲時就如此衰老,身邊朋友、學生一個比一個老靈魂。

他們從自己的書賣不好,推論出文學衰落,然統統歸因給我們,把我們描述成沒有文明的族類。我只想說哈囉,你知道臉書上有兩個分享與分析現代詩的粉絲專頁,追蹤人數都超過一萬人嗎?你知道操作這些專頁的人和他們的讀者年齡層在哪裡嗎?

他們的攻擊只是將自身的無能與恐懼轉嫁給年輕世代,看能不能把責任「外銷」掉。文學圈的「七年級」建構,就是這種攻勢的反響。也是複製「六年級」「8P」的模式,結集發聲以壯行色;結果大概也會像是六年級小說家們,各自撐起一片天(或退出戰線)後,就原地解散吧。世代論述是歧視的結果,也是歧視的根源,當不對等的權力關係消失,這種劃分就完全失去意義了。沒有國民黨,就沒有2014年風起雲湧的七年級論述;沒有某些前輩作家,也不會有文學圈的七年級集結。我每次重新翻閱六年級的《百日不斷電》,都會有種時空停滯之感。八年級已快要出現,九年級第一代現在也念國中了,為什麼裡面所有問題都還沒解決?我們到底還要打轉多久?

可以喊停了嗎?說來弔詭,在2011年,我和黃崇凱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被視為小說寫作者「七年級」建構的主要節點以來,我一直想問:可以喊停了嗎?我還真怕我們留給八年級、九年級的世界,是一個還需要集結為八年級、九年級的世界;該不會還要湊一組十二年國教吧。我多希望所有壓力及於我們為止,文學圈內排資論輩、向下歧視的風氣能夠終結。我常常覺得,1990年代馬華文學出了一個黃錦樹,其意義不僅止於「放火燒芭」,而是他頂住了所有壓力,撐開接下來二十多年馬華文學百花齊放的空間。那台灣呢?誰來改變那些大家習以為常的「大環境」和「前輩」所製造出來的問題?

這或者就是「七年級」文學寫作者繼續集結的「階段性任務」了吧。在那些仿若抄襲自現實政商人物的、停止進步的老草莓們罷手之前,我們還要為後來的人再頂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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