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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杆烟民

 陈士同 2015-06-22
        老父今年八十有六。时值父亲节,看着各种媒体出现的似雪花片般的关于父亲节的信息,再想想在千里之外的老父,通完电话后,觉得有写一点东西表达自己复杂心情的必要。
        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在家排行老二。按照农村的习俗,排行老二一般是最不上父母的心的,凡是家庭应该是孩子承担的责任,一般都会落在老二的肩上,我父亲也不例外。一穷二白的年代,几口之家的生活重任因为爷爷忙于外面的事务,一年四季在家呆的时间很短,家里田间的事情全部落在奶奶的肩上。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奶奶根本无法担此重任,于是大部分地头的农活几乎完全放到三个孩子的身上。可是,大伯因为脑子灵便,三伯因为是老小,需供养上学。这样,父亲就扮演起强劳力的角色。面对这样的重任,本来就寡言少语的父亲除了默默地承受,没有任何的反抗。未到三更,为了完成生产队分配的耕地任务,鸡鸣两遍父亲就牵着牛,扛着犂耙借着星星月亮的光到达地头,拉开了一天工作的序幕。
        毕竟是毛头小伙子,旧中国农村的荒芜加上天色未亮,一个人在田间以不会说话的老牛为伴,其间的孤独、单调和恐惧是外人无法体会的。为了排解内心的恐慌,先前从来没有接触香烟的父亲开始涉足烟坛,成为年轻的烟民。只不过因为家庭经济的困难,当时的所谓烟大多数都是自制品——从集市买回廉价的烟叶,再用粗制的白纸卷紧即可。尽管烟味十足,呛的人眼泪一把,鼻子一把,但是为了消解孤独,父亲只能硬着头皮坚持。时间一长,体内有了抗体,抽起来也就没有当初的那种窘相了。于是,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在北中国的偏僻的农村,在田间地头往往会出现这样的一幅朦胧的田园画卷:一块尚未耕完的田里,一头套着枷锁的牛站在犂耙旁,在不远的田头,一个年轻人使劲地抽着旱烟,借着烟发出的一闪一闪的亮光来安慰自己。
        随着时间的流逝,告别了吃大锅饭的年代,农民成为土地的主人。有了自己的土地,靠土地吃饭的农人找到了主心骨,父亲在自家田地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更多了。但是,几千年积累的贫穷与落后用积重难返来描述毫不为过。一天天地付出,一季季地操劳,但在大自然面前,人是脆弱的生命存在,天灾人祸的造访有时候让人猝不及防。这样,辛辛苦苦的付出,到头来可能只有微薄的回报。每每面对惨烈的现实,父亲只能蹬在那里蒙头抽着自己卷制的土炮炮,没有任何的言语。入不敷出的日子是难熬的,但是作为重劳力,父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破旧的茅草房中,昏黄的煤油灯下,破烂的桌子旁,因为目不识丁,一支接一支抽烟的父亲只能把年成的不好归咎于自己的命不好。当烟头堆了一小堆的时候,第一声鸡鸣响遍了村野。天天如此,直至到了播种或收割的时节才挺直腰杆走向田间。
        男大当婚,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穷得叮当响的贫寒之家还没有完全摆脱食不果腹的日子,成家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梦想而已。既然是梦想,就应该为了梦想的实现而去争取,去努力。毕竟年轻,父亲身上似乎有使不完 力气。忙罢田间的农活,到外面打打零工。因为憨厚朴实,父亲在左邻右舍的口碑一直很好。(除了一日三餐,额外的唯一开支就是抽烟。因为日积月累,可以说是积习难改。不过,在农村像父亲这样年龄抽烟的是一种及其常见的事情。)于是,争相为父亲做媒的人一时间络绎不绝。缘份使然,母亲走进了父亲的生活,然后有了我们。
       奶奶在世的时候,每每说起父亲的那段往事,昏花的双眼间会不自觉地溢出一点混浊的泪水。为人父,孩子嗷嗷待哺,可是贫穷和落后的帽子始终没有摘下。为了渡过难关,走出困境,父亲比以前更勤劳。可是,土里刨饭吃只能勉强填饱肚皮。如果遇到天灾,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更加难熬。面对困境,他真的想不出任何的办法。他只能借助超负荷地劳动以排解内心的苦闷。面对母亲的唠叨,老实巴交的父亲除了抽烟,就是以沉默做无声的回击。随着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战争爆发的频率明显增多。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告诉父亲,农民的孩子老老实实种好地,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就可以了,上学找出路对没有人、没有势的农民是痴心妄想;可开明的母亲尽管也是农家出身,但她在内心珍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美好的梦想。经过几番较量,能说会道的母亲最终战胜了笨口拙舌的父亲。农忙的时候,父亲起早贪黑,精耕细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农闲的时候,父亲成为各个工地少不了的做杂工的。当别人告别大铁桥、玉猫,开始抽合肥、渡江的时候,父亲还一天一包地抽着大铁桥以麻痹自己的神经,缓解劳作的疲劳。对父亲而言,只有嘴中吐出缕缕浓烟的时候,他才是最放松的时候。
       苦心人天难负。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顶着亲戚朋友的压力,三个孩子在父母的坚持下终于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门路,而且两个完全告别了土地,成为靠工资吃饭的人。而随着孩子长大成人,并相继成家立业,父亲健硕的身躯开始变得佝偻。因为年轻时超强度的劳动,落下一身的疾病。出于健康的考虑,在生活逐渐好转,不需要再为一日三餐操心的时候,父亲忍痛割爱选择了与半生为伴的香烟的告别。因为有孙子绕膝,享受天伦之乐,所以可以排遣没有香烟的枯燥与乏味。可是,随着儿孙翅膀变硬相继飞向四面八方,父亲成为了忠实的留守后方的老战士。而孩子的飞走也带走了欢声笑语,把孤独和寂寞留给了老人。这时候,对父亲来说,身体的病痛与精神的寂寞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于是,告别多年的老友——香烟又回到父亲的生活中。只不过,这时候不再是劣质的品类。因为年轻落下的病根,每每抽烟的时候,父亲都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即使这样,父亲也没有停下。对他来说,香烟是最忠实的朋友,与他始终不离不弃。
        随着年事增高,加上疾病缠身,父亲基本不能照顾自己的生活。于是,父亲又回到孩子们身边。但是,孩子们为了生活只能在外打拼,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为了打发时间,排解孤独,双耳几乎失聪、双眼几乎失明的父亲不顾医生的劝说和家人的反对,又用颤巍巍的、干枯的手指夹起了香烟。只不过大部分时间是由地上转入了地下,和孩子们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即使有几次把被子烧出几个大窟窿,差点发生火灾,父亲也没有放弃。
        最艰难的时候,是香烟帮助自己渡过难关;最孤独的时候,是香烟与自己相伴打发时日。对一生相守的老友,父亲此生不会抛弃,直至与这个世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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