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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磵詩話》[元]韋居安
2015-06-22 | 阅:  转:  |  分享 
  
梅磵詩話三卷

元韋居安撰







韋居安,號梅雕,吳興(今浙江湖州)人。有子韋奇。度宗成淳四年(1268)進士。八年,攝教曆陽。端宗景炎元年(1276)司糾三衢。厲樊榭的《宋詩紀事》云:「韋,宋末進士,司糾三衢。」著有《梅磵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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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磵詩話元韋居安撰

梅磵詩話卷上

山谷云:「俞清老作景陶軒,名為未當。《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明也。高山則仰之,明行則行之耳。魏晉間所謂『景莊』『景儉』,從一人差謬,送相承謬。」余觀葉靖逸《四朝聞見錄》云:「真文忠公德秀字景元、樓定量獻公鑰嘗從容扣之以字義,真公答以慕元德秀之為人,故曰『景元』。樓公取《詩》注『景行行止』處示之,則『景』之義為『明』,謂『高山仰止』對『明行行止』也,真遽易為希元。蓋『景元』乃『明元』,無謂也。今人命字,以「景」為「希」者滔滔皆是,亦承襲之誤歟?

陸士衡《為顧彥先贈婦》詩云:「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謝玄暉《酬王晉安》詩云:「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予觀陳簡齋《和張規臣墨梅》詩云: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婦。相逢京洛還似舊,惟恨緇塵滿素衣。結用陸謝語,道得著。

晁文元《隨因紀述》云:「晉右將軍王羲之,器宇詞翰,三者俱優,而所作會於蘭亭曲水序,有樂極悲來嗟悼之意。其語云:『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吾觀《文選》中但有王元長《曲水詩序》,而羲之序獨不收,且謂梁昭明太子深於內學,以羲之不達大觀之理,故不收之。余謂或者以『絲竹管弦』語重複,『天朗氣清』非上巳日景象,《文選》遂不收入。」今晁公議論如此,則知昭明未必以此八字之故。況「絲竹管弦」《前漢張禹傳》已有之;輕清為天,謂上巳日也,「天朗氣清」亦何害?姑以此備識者詳覽。

杜子美《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白樂天《制綾襖》詩云:「安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庚溪詩話》云:「觀子美樂天詩意,直欲推身利以利人。」余近閱遺山元好問《酒》詩云:去古日已遠,百偽無一真。獨惟醉鄉地,中有羲皇淳。聖教難為功,乃見酒力神。誰能釀滄海,盡醉區中民。詩意宏闊,亦非苟作。

杜子美《戎州》詩有「重碧黏春酒,輕紅擘荔枝」之句。范石湖《吳船錄》云:「印本『黏』或作『酤』郡有碑本,乃作『黏』字。當以碑本為正。」石湖之說固有所據,然考之元微之《元日》詩云:「羞看稚子先拈酒。」白樂天詩云:「歲酒先拈辭不得。」「拈」指取物也,乃唐人語。作「黏」作「酤」皆非。

成都號錦官城。眉山史學齋繩祖內子著《錦官百詠》,鋟梓於柯山倅廨。余觀杜老《春夜喜雨》詩云:「曉看紅涇處,花重錦官城。」錦官正指成都,贗本以「官」為「宮」,誤矣。

前輩詠子規者多矣。杜老一篇,專諷明皇失位幸蜀,肅宗自即位靈武,又為李輔國所間,遷明皇於西內,故云:「君不見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為哺雛。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末云:「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殿群臣趨。」又有「君看君鳥情,猶能事杜鵑」之句,皆託此以諷也。建炎間,苗傳劉正彥作亂,是時中丞鄭縠密遣謝向如平江,仍作詩寄呂元直張德遠二公云:杜鵑飛飛無定棲,寄巢生子百鳥依。園林花老晝夜啼,安得猛士挾以歸。呂張得詩即起兵,成復辟功,詩不徒作也。巴蜀自丙申、丁酉以來,遭兵禍不歇,冰崖蕭斯立一絕云:思歸方語苦悲辛,啼老江南綠樹春。莫倚巴西君故土,巴西風景近愁人。意新語警,亦非泛泛之作。

岳州洞庭湖廣袤八百里。杜老《登岳陽樓詩》云:「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王內翰洙注云:「《風土記》曰:『陽羨縣東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穴,潛行地中,無所不通,謂之洞庭地脈。』」按陽羨乃常州舊縣名,東有太湖,乃蘇湖常三州大湖,湖中有洞庭山,遽指此為岳之洞庭湖,可乎?

李太白《廬山瀑布》詩有「疑是銀河落九天」句,東坡嘗稱美之。又觀太白「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一聯,磊落清壯,語簡意足,優於絕句,真古今絕唱也。然非歷覽此景,不足以見此詩之妙。

隋堤柳,歲久年深盡衰朽。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大業年中春。蕭牆禍生人事變,晏駕不得歸秦中。土墳數尺何處葬?吳公台下多愁風。二百年來汴河路,莎草和煙朝復暮。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此白樂天《隋堤柳》詩也,感物懷古,可為後世鑒戒。宋開禧丁柳,權臣韓侂冑誅死,劉淮叔通《詠韓家府》詩云:寶蓮山下韓家府,鬱鬱沉沉深幾許。主人飛頭去和虜,綠戶玄牆鎖風雨。九世卿家一朝覆,太師之誅魏公辱。後人不信有前車,突兀眼前看此屋。末意與樂天詩相似,章泉趙昌父甚稱賞之。

韓退之《石鼎聯句詩序》云:「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自衡山來,舊與劉師服進士衡湘中相識,將過太白,知師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夜與劉說詩,彌明在基側,貌極醜,白鬚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唐子四文錄》云:東坡隔句對云: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喉。無心逐定遠,燕頷飛虎頭。或云『結』字古『髻』字。按《東漢馬廖傳》:『長安語云:「城中好高結。」』而退之序是『長頸高結,喉中又作楚語』。」余謂如此點句方是。近世劉後村《老道士》詩云:「老於矇叟仍黃馘,配以彌明亦結喉。」此又因坡詩而承襲其誤也。

潘閬字逍遙,錢塘人。今武學前有潘閬巷,即其所居之里。巷內三將軍廟,有閬祠堂。閬工唐風,歸自富春,有「漁浦風波惡,錢塘燈火微」之句,人多稱之。為秦王記室參軍,王坐罪,捕閬急,閬自髡其髮,易緇衣出南薰門。後太宗意漸解,再入京,敕受四門助教。閬以老懶不任朝謁為辭,自封還敕命時文法猶疏簡若此。未幾論者謂閬終秦黨,語多怨望,遂編置信上,勺道旁石井泉,題詩柱上云:炎炎畏日樹將焚,卻悵都無一點雲。強跨蹇驢來得到,皆疑渴殺老參軍。猶稱記室舊銜,亦可謂忠於所事矣。蘇黃門見之,以為有前輩氣味,不在石曼卿蘇子美下。沈存中筆談載潘閬有詩名,與錢易許洞為友。錢許皆一時名士,閬之取友,又可想見。近世陸放翁《老學庵筆記》亦稱其「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之句。嘉定間,杭守建先賢祠於西湖,欲祀閬於列,有風不宜者,遂黜閬。事見葉靖逸《四朝聞見錄》。

林如靖詩好為的對,雖人名亦取其字虛實色類相偶,如「伶倫近日無侯白,奴僕當時有衛青」之類,人多稱其工。然侯白本非伶倫,以秀才入官,隋文帝嘗令於秘書省修國史,但好為滑稽,《啟顏錄》亦稱其機單辨敏捷。楊素與牛宏退朝,白謂素曰:「日之夕矣。」素大笑曰:「以我為『牛羊下來』耶。」其詼諧皆此類。《隋唐書》亦有侯白《笑林》十卷,世為優者多益之,故和靖以為伶倫,誤也。

絕句括盡題意方佳。清獻趙公《八詠樓》詩云:「侯詩價滿東吳,《八詠》篇章意思殊。聞說當時清瘦甚,不知還為苦吟無?」又《繡川湖》詩云:東南山水聞之久,未省人曾說義烏。萬頃波濤驚客眼,始知中有繡川湖。二詩括盡題意,得絕句體。

華陰員資深《三蓮詩話》云:「或傳富鄭公奉使遼國,虜使者云:『早登雞子之峰,危如累卵。』答曰:『夜宿丈人之館,安若泰山。』又曰:『酒如線,因針乃見。』富答曰:『餅如月,遇食則缺。』」《詩話》系錄本,員乃南渡前人。辛巳歲,偶於朋友處見之,所載富公之詩皆傑特不凡,因筆於此。

晁文元《法藏研討會金》載詩一聯云:「兩輪日月搬興廢,一合乾坤夾是非。」達者之言也,不言何人作。余觀張世南《宦遊紀聞》,知為蜀人焦夫子。「搬」字元作「磨」字。焦,宋初人,忘其名,以博學教導後進,故世以夫子稱之。

陳亞,維揚人,仕至太常少卿。性好諧謔,嘗蓍《藥名》詩行於世。幼孤,育於舅家。舅姓李,為醫工,人呼為「衙推」。亞登第,人皆賀其舅。亞有詩云:張公吃酒李公醉,自古人言信有之。陳亞今年新及第,滿城人賀李衙推。

金陵半山寺乃荊公舊宅,屋後有謝公墩,下臨深溝,上有古木,余嘗與漕幕諸公同遊。荊公舊有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他人欲檃栝此意,非累數十言不可,而公二十八字盡之,真得束廣就狹體。

荊公詩云:「蕭蕭搏黍聲中日,漠漠春鉏影外天。」搏黍,黃鸝也。《詩疏》云:「黍方熟時,鳴於桑間。」舂鉏,鷺也。《爾雅》云:「取鷺之行步」云。冰崖蕭立之秋日絕句云:野店聊為一枕謀,五更歸夢入鄉愁。溪流清淺舂鉏曉,籬落荒涼絡緯秋。詠二物而寓耕織意,亦一格。

荊公行青苗、免役等法,引用一等小人,天下受其害,卒召六十年後靖康之禍。洪平齋有詩云:君臣一德盛熙寧,厭故趨新用六經。但怪畫圖來鄭俠,何斯春天出唐坰。掌中大地山河舞,舌底中原草木腥。養就禍胎身始去,依然鍾阜向人青。按國史,俠嘗從安石學,坰乃安石所薦,皆以新法不便攻之。此詩乃五十六字史論。近時李石山振龍題荊公定林庵一聯云:「誰令此地成南渡?所謂伊人在此山。」亦可傳。

荊公手種松在定林庵前,高標挺然,上侵霄漢。南豐曾景建詩云:匯進群奸卒召戎,萌芽增減自熙豐。當時手植留遺愛,只有巖前十八公。此亦誅心之論。

西塘先生鄭俠,字介夫,神話福州福清人。父監江寧府稅時,先生就清涼寺讀書,不交人事,惟正旦至日一歸省親。時荊公以舍人居憂,聞而奇之。有楊驥者,自鄱陽來學於荊公,公使依先生學。一夕大雪,先生讀書過夜半,寒甚,呼驥起飲。酒酣登樓,觀雪賦詩,氣宇浩然。詩云:濃雪暴寒齋,寒齋豈怕哉!漏隨書卷盡,春逐酒瓶開。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賜回。醺酣入詩句,同上玉樓台。他日驥謁荊公,語次誦先生詩,公歎賞曰:「真好學者。」累誦其「漏隨書卷盡,春逐酒瓶開」之句。先生將應舉,因贄所業謁荊公,公益稱獎。既而登進士甲科,年二十四釋褐,授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調光州法曹。熙寧間,監安上門,時天久不雨,河北陝西饑民者皆流入京城,而京城外饑民尤多。公畫而為圖,且上書曰:「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眼,亦可流涕,況於千萬里之外哉!」歷言大旱及青苗、免役等事。上出俠圖及疏示輔臣,問安石曰:「識俠否?」安石曰:「嘗從臣學。」固乞避位。俠未幾下台獄,竄汀州,又改英州,由是直聲聞天下。後年逾八十,以壽終於家。觀其妙年詠雪之作,其志趣已不凡。

待制周孟陽,海陵人。少遊徑山,賦詩有「地高多與風雲會,天近常為日月鄰」之句,人以為遭遇英宗符。臨川何尚書異少時登高峰壇,有「天近風轉清,地高日難晚」之句。林黃中侍郎見之,知其異日必貴且壽。余圩下年前之杭,常登吳山,見一第宅桃符云:「地高春易盛,天近澤常多。」亦以「地高」對「天近」,仿前人句法也。

晁文元《耄智餘書》云:新鮮膾一箸,清醇酒一杯。晉室惟張翰,當時得意來。陳燦山琰題二陸祠云:塵暗香殘二陸祠,可憐詞藻妙當時。聯鑣入洛成何事,一段淒涼鶴不知。合二詩而觀,則張陸禍福之幾,在知與不知耳。

陳聖俞令舉,嘉禾人。慶曆中,登進士乙科。嘉祐四年,中制科,宰越之山陰。秩滿當召試館地朝廷行青苗法,上書力詆時政,謫監南康軍酒稅。到官,與劉太傅凝之日跨雙犢,以窮康廬泉石之勝。見於詩歌云:我騎牛,君莫笑,人間萬事從吾好。千金市骨駿馬來,乘肥大躍須年少。蒲為鞭,草為轡,瀑布山前松徑裡。看山聽水要行遲,輕策緩驅塵不起。布袍葛帶烏接●,山家裝束不時宜。匏樹注酒就君飲,皁囊貯書當角垂。我吟狂,醉欲倒,同醉同吟白雲老。此老不可天下人,一住廬山三十春。聲如洪鍾目如電,七十神光射人面。上牛下牛不要扶,合與山中作畫圖。汴州馬上顧何如?春泥沒腹仍濺帽,夜半歸來人亦痡。天真喪亂百憂集,衣食毛髮歸妻孥。爭如來騎牛,水光山色俱悠悠。此歌世爭傳之。後遇赦還鄉,絕意仕進。元豐中卒,葬於吾鄉南門外之蘇灣,距城僅三里許,過者必式焉。蘇東坡作《定風波》詞,自序云:「余昔與張子野劉孝叔李公擇陳令舉楊公素會於吳興時,子野作《六客詞》,卒章云:『盡道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後十五年,再適吳興,而五人者皆已亡。」坡賦《後六客詞》,又有「十五年來真一夢,何事,長庚對月獨淒涼」之句,蓋惜之也。坡祭令舉文云:「一奮而不顧,遂至於訴。一斥而不復返,遂至於死。」其哀窮悼屈,又可想見。

李元膺《秋晚早行》詩云:露侵駝褐曉寒輕,星斗欄杆野外明。寂寞小橋和夢過,豆田深處草蟲鳴。近世雪窗張武子亦有《早行》詩云:千山萬山星斗落,一聲兩聲鐘磬清。路入小橋和夢過,豆花深處草蟲鳴。末二句僅易三字,豈暗合耶?否則不無蹈襲之失。

蔡寬夫為太學博士,和人「治」字韻詩云:「先生萬古名何用,博士三十冗不治。」見《王直方詩話云》。近時方烏山《蒙仲吟稿》中亦有此聯。

李長吉集中有《染線上春機美人梳頭歌》,婉麗精切,自成一家機軸。近世襄邑許介之集中,亦有《染絲上春機美人對鏡歌》,頗得長吉體制。《染絲上春機》云:錦江之水來蜀西,女紅染絲上春機。可憐欲織未織時,思君意緒如亂絲。亂絲尚可理,妾愁渺無際。寒窗軋軋千萬梭,斷魂隨梭暗來去。蕩子醉花月,妾辜鸞鏡妝。寒蛩只解趣機杼,爭奈情如刀劍傷。織成回文詩,寄與白玉郎。願郎勿棄置,上有雙鴛鴦。覷蓍雙鴛鴦,忍教孤妾守空房?《美人對鏡歌》云:天上雄雞啼一聲,人間萬雞相應鳴。美人紅酣尚未醒,鎖掣金匙鸚鵡驚。鸚鵡從來巧言語,聲聒錦幃殘夢起。猛揎羅袖窩綠雲,步逼妝台趁梳洗。玉奩脫覆光爍人,洞房環曲驚曉春。不是清空月飛入,如何中有姮娥身?軒轅百煉今湮滅,揚州青銅卻奇絕。人非照鏡鏡照人,鏡亦分明為人說。媸妍一鏡固兩般,狐婦懷奸心膽寒。閨中少女色莊麗,眉頰不妨終日看。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人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沒無聞之歎,峴山因是以傳。吾鄉亦有峴山,在南門外,距城三里而近。上有李適之窪樽,下有古剎一區。乙亥冬,經兵火不存。東坡為守時,嘗登此山,詩云: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此山經東坡品題,亦因之而重。

吾鄉地瀕具區,故郡以湖名。葉水心為趙守希蒼作《勝賞樓記》,有「四水會於霅溪,鏡波藍浪」等語,然直齋為吳守子明記重建碧瀾堂,亦云:「鏡波藍浪,萬頃空闊」。以是觀之,則水晶宮之稱非浪得也。環城數十里,彌望皆菰蒲芰荷。城中月河蓮花莊一帶亦然。余賞愛楊廷秀《過霅川大溪》詩數語,形容最佳。詩云:菰蒲際天青無連,只堪蓮蕩不堪田。中有一溪元不遠,摺作三百六十灣。正如綠錦衣地上,玉龍盤屈於其間。味此詩,則霅之勝概大略可見。

蜀僧居簡號北澗,《憶霅》詩云:夢憶湖州舊,樓台畫不如。舟從城裡過,人在水中居。閉戶防驚鷺,開窗便釣魚。魚沉猶有雁,不寄一行書。前數句言霅城景物,他鄉所無也。

賈收字耘老,霅之隱君子也,居城南。東坡作守時,屢過之,題詩畫竹於壁間。耘老有詩集行於世。其家臨流扃水,閣為浮暉,沈蔚會宗賦《天仙子》詞詠其景,首句云「景物因人成勝概」是也。其後屋屢易主。南渡後,胡仔仲任卜居城南,與其故址相近,賦一絕載其事云:三間小閣賈耘老,一首佳詞沈蔚宗。無限當時好風月,如今盡屬績溪翁。仲任乃待制,號三山老人,貫本歙之績溪,後家居於苕。仲任蓍《叢話》,行於世,自號苕溪漁隱。又繪《漁隱圖》,賦詩其上。其居今亦不存。余景定壬戌冬,得數椽於城南慈感渡側,詢之故老,云距賈公舊址不遠,因作五言八句云:卜居求靜處,喜傍碧溪灣。隔巖高低柳,當軒遠近山。天開圖畫久,人共水雲閒。聞說賈耘老,舊曾居此間。鄉人多有和者。

東坡過皇恐灘,有「山憶喜歡勞遠夢,灘名皇恐泣孤臣」之句。蜀中有喜歡山,坡公借此以對。胡澹庵南遷,行臨皋道中,抵買愁村詩:「北望長思聞喜縣,南來怕入買愁村。」漢武元鼎六年幸緱氏,至左邑桐鄉,聞南越破,以為聞喜縣。楊廷秀《過瘦牛嶺》詩云:「平生豈願乘肥馬,臨老須教過瘦牛。」二公效坡體,對俱的。余嘗冬夜宿縉雲打鐵山,有「欽羔肯羨銷金帳,問驛姑投打鐵山」之句。又泊奔牛閘,亦有一聯云:「浮家小泊奔牛堰,遠信因思回雁峰。」仿諸老格也。

澹庵胡公以攻和議謫新州,守臣張棣黨附秦檜,告公嘗賦詞云:「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語言不遜,再謫吉陽軍。余觀公集中有《次羅長卿韻懷親》詩云:天乎自是非我孝,世間豈有人無親。索居誰念卜子夏,不死日飲拋青春。少年忽作老翁老,故鄉何似新州新。安得君來同夜話,寒爐自撥紅麒麟。味詩起句,亦含諷意,不但賦詞也。

澹庵在謫所,因讀《離騷》,浩然有江湖之思,作《瀟湘夜雨圖》以寄興,自題一絕云:「一片瀟湘落筆端,騷人千古帶愁看。不堪秋著楓林港,雨闊煙深夜釣寒。」時紹興丁卯七夕也。後一百三十五年辛巳,此畫歸之苕溪趙子昂,余得一觀,詩與畫俱清麗可愛,結字亦端勁。世但見其詩文,而不知其尤長於墨戲,可謂「澹庵三絕」。

山谷元豐間宰吉之太和,秩滿,有《晚登快閣》詩云: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硃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此閣一經品題,名重天下,前後和者無慮數百篇,罕有傑出者。近世文溪李公昴英一絕云:賦詩江閣憑欄日,伸足城樓濯雨時。逆順境殊同一快,先生學力豈專詩。命意造語俱切。文溪自注云:「山谷謫居宜州城樓,得熱疾,病中以簷溜濯足,連稱『快哉』,未幾仙去。」

趙德行《賓退錄》云:「州縣率南面,然『南面』二字,人臣不得用也。惟山谷《送徐隱父宰余干》詩云:『地方百里身南面』,豈別有所本歟?」余謂《論語》:「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則此二字,人臣亦通用。

山谷《別楊明叔》詩云:「皮毛剝落盡,惟有真實在。」用藥山答石頭禪師語,但易「膚」為「毛」耳。戴式之《小樓登覽》詩云:「皮毛剝落一真在,年紀侵尋百事非。」上句亦用藥山語。

唐人詩云:「蛇蠍性靈生便毒,惠蘭根異死猶香。」《詩人玉屑》許此一聯為愛憎格。余觀戴式之《京都懷徐淵子直院》詩一聯云:「菊花到死猶堪惜,秋葉雖紅不耐看。」亦此體也。

「梅花丈人行,柳色少年時。」戴式之詩也。上句用唐子西《二月見梅》詩,云:「祇今已是丈人行,肯與年少爭春風。」下句用《南史》:「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少年時。」用事亦一的對。

隋史《宇文化及傳》「校尉令孤行達」,註:「令,離呈反,姓也,畢萬之後。」《國語》「晉大夫令孤文子」,令孤為複姓,「令」系平聲。戴式之《思歸》詩云:「未有人供令狐米,欲從鬼借尉遲錢。」是以「令」為去聲矣。

奪胎換骨之法,詩家有之,須善融化,則不見蹈襲之跡。陸魯望詩云:「溪山自是清涼國,松竹合封蕭灑侯。」戴式之《贈葉竹山》詩云:「山中便是清涼國,門下合封蕭灑侯。」王性之詩云:「雲氣與山為態度,月華借水作精神。」式之《舟中》詩云:「雲為山態度,水借月精神。」如此下語,則成蹈襲。李淑《詩苑》云:「詩有三偷語,最是鈍賊,學詩者不可不戒。」

范文正公《寄林處士》詩云: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金下釣台?猶笑白雲多事在,等閒為寸出山來。僧顯萬詩云: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三更雲去逐竹雨,回頭卻羨老僧閒。二詩寫出山林真趣。

七言律詩有上三下四格,謂之折腰句。白樂天守吳門日,答客問杭州詩云:「大屋簷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歐陽公詩云:「靜愛竹時來野寺,獨尋春偶到溪橋。」盧贊元《雨》詩:「想行客過溪橋滑,免老農憂麥隴乾。」劉後村《衛生》詩云:「採下菊宜為枕睡,碾來芎可入茶嘗。」《胡琴》詩云:「出山雲各行其志,近水梅先得我心。」皆此格也。

詩人喜用全語。東坡《戲徐君猷孟亭之皆不飲酒》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近世王才臣詩云:「歸去來兮覺今是,不知我者謂何求。」鄉人方君遇詩云:「是有命焉非幸致,不知我者謂何求。」方秋崖《送客水月園》詩云:「翁之樂者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潘倬詩云:「逝者扣斯未嘗往,後之視昔亦猶今。」下語皆渾然天成,然非詩之正體。

毛友龍達可未第時,其內子寄以詩云:剔燭親封錦字書,擬憑歸雁寄天隅。經年未報干秦策,不識如今舌在無?達可,三衢人,後去「龍」字,止名友。政和間,由禮部出守鄉郡。有《爛柯集》行於世。

毛幵平仲題《弔子陵釣台》云:「先生高隱事如何?豈謂功名不足多。知道故人能辨事,一竿贏得釣清波。」或云古今題釣台者,固多膾炙人口,此獨得先生之心,後世惟陳希夷似之。余嘗見潘庭堅《題希夷睡圖》云:夾馬營中紫氣高,屬豬人已蓍黃袍。太祖丁亥天成二年生。這回天下都無事,可是山中睡得牢。合二詩而觀之,則子陵希夷心事可以知其梗概。

苕溪漁隱有「溪連短短長長柳」之句。後山詩云:「短短長長柳,三三五五星。」又《後山詩注》云:「唐王建詩:『長長南山松,短短北澗楊。』前輩詩字字有來歷。」楊時可《梅》詩云:「初無汲汲爭春意,自是群花不肯開。」僧居簡《柳》詩云:「初無惱亂東風意,自是東風惱亂他。」二詩皆有新意。

信州弋陽縣西有大石,歧首,名丫頭巖。或題云:「何不梳妝便嫁休,長教人喚作丫頭。」欠兩句,後施逵續之云:「只因未有良媒在,直至如今萬萬秋。」逵,建安人,太學第四人登第。後從范汝為之亂,范敗,竄入北界,易名宜生,狀元及第,仕至及第,仕至禮部尚書,復以出疆漏語被誅。

忠愍李公若水字清卿,洛州人。靖康間為吏部侍郎,扈從欽宗至金人軍,抗節不屈而死。余嘗見其集中有《都下言懷》詩一聯云:「報主有心葵向日,致身無路手捫天。」又有七言八句云: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功名誤我等雲過,歲月驚人還雪飛。每事恐遺千古笑,此生甘與眾人違。艱難猶有君親念,血淚斑斑滿客衣。觀其平日言志之作,氣節可知矣。

曾裘父作《秦女行》並序云:「靖康間,有女子為金人所掠,自稱秦學士女,在道中題詩云:『眼前雖有還鄉路,馬上曾無放我情。』讀之者淒然。余少時嘗欲紀其事,因循數十年,不克為之。壬辰歲九月,因讀蔡琰《胡笳十八拍》,慨然有感於心,乃為之追賦其事,號《秦女行》。云:妾家家世居淮海,郎罷聲名傳海內。自從貶死古籐州,門戶凋零三十載。可憐生長深閨裡,耳濡目染知文字。亦嘗強學謝娘詩,未敢女子稱博士。年長以來逢世亂,黃頭鮮卑來入漢。妾身亦復墮兵間,往事不堪回首看。飄然一身逐胡兒,被驅不異犬與雞。奔馳萬里向沙漠,天長地久無還期。北風蕭蕭易水寒,雪花席地經燕山。千杯虜酒安能醉,一曲琵琶不忍彈。吞聲欽恨從誰訴?偶然信口題詩句。眼前有路可還鄉,馬上無人容我去。詩成吟罷只茫然,豈意漢地能流傳。當時情緒亦可想,至今聞者猶悲酸。憶昔中郎有女子,亦陷虜中垂一紀。暮年不料逢阿瞞,厚幣贖之歸故里。惜哉此女不得如,終竟老死留穹廬。空餘詩話傳淒惻,不減胡笳十八拍。《秦女》一行,意甚淒楚,曾詩地篇,辭甚感愴,皆可傳也。

蒼山曾原一子實,章貢人。七歲時,賦《楊妃襪》詩云:萬騎西行駐馬嵬,凌波曾此墮香埃。誰知一掬香羅小,踏轉開元宇宙來。造語警拔,寓意精深,殊不類幼稚者。又有《題蔡琰別瞄圖》云:向來曾讀胡笳曲,千言萬語恨不足。今日重看離別圖,琰也斂袂雙眉蹙。手攜二兒攔道啼,兒也淒蹙雙牽衣。胡奴氈車酒連別,漢使駐馬愁雲低。當初入胡憶鄉國,此日歸漢胡地憶。知渠憶別還為誰,二雛迢迢天地隔。人生離別悲難勝,況乃母子那無情。重重氈帳夜深暖,誰知別淚今盈盈。君不見,臂斷兒蹄山店夜,世間此事無人畫。全篇甚有思致,末用五代史事尢佳。

陳東少陽,京口人。宣和靖康間為太學生,上書攻詆六賊,天子嘉其忠,命之以官,弗受。建炎中興,以直言召至行在所,未得見。又三上書,首排柄國之臣,謂不足共大事。汪伯彥黃潛善怒之,力請誅殛,遂身膏東市。後天子感悟,追贈京秩。紹興四年,再贈朝奉郎秘閣修撰,仍官其子弟,錫之土田,以恤其家。東少負氣節,有憤世嫉邪之志。在太學時,嘗因大雪與同捨生飲初筮齋,酒酣約聯句為樂,公獨為古詩一篇曰:飛廉強攪朔風起,朔雪隨風灑中土。雪花著地不肯消,萬億蒼生受寒苦。天公剛被陰雲遮,世人凍死如亂麻。人間愁歎之聲不忍聽,誰肯採掇傳說聞達太上家!地上賤臣無言責,私憂過去如杞國。過雲直欲上天門,首為蒼生訟風伯。天公儻信臣言憐世間,開陽闔陰不作難,便驅飛廉囚下酆都獄,急使飛雪作水流潺潺,東方出日還照燿,坐令和氣生人寰。又為律詩三十韻,有「山嶽遭埋沒,乾坤蓍蔽蒙。已成堆積勢,還費掃除功」之句,皆有深意。被收之日,視死如歸,則東之志操,在此詩見之矣。

曾茶山《訪戴》云:小艇相從本不期,剡中雪月並明時。不因興盡回船去,那得山陰一段奇。來子儀亦有詩云:四山搖玉柤光浮,一舸玻璃凝不流。若使過門先見了,千年風致一時休。子儀這祖茶山之意。近時大山蕭山則詩云:訪戴何如莫訪休,清談生忌晉風流。渡江一楫無人畫,多重王家剡雪舟。運意高妙,真能發前人之未發。

沈作哲字明遠,吳興人,守約丞相之侄,自號寓山。登紹興進士第。嘗為江右漕屬,作《哀扇工》詩,掇怒洪帥魏道弼,捃深文劾之,坐奪三官。其後從人使虜,南澗韓無咎遺之詩曰:「但如王粲賦《從軍》,莫為姬詠《團扇》。」有旨哉!洪有士子與寓山往來相款洽,一日清晨來訪,寓山猶在寢,遂徑造書室,翻篋中約,詩稿在焉,由是達魏之聽。陳直齋《吳興氏族志》云:「《哀扇工》詩,罵而非諷,非言之者罪也。」其詩不傳。

王公袞吉老,會稽山陰人。紹興甲戌登進士第。仕至左司郎中。盜劫其母墓,獄成,盜不死,吉老手殺之,詣州自言。兄宣子請納所居官,以贖其罪。時梅溪王公十朋為簽幕,賦詩以美之云:臣子大節孝與忠,父母仇讎天下同。賢哉會稽王孝子,感慨有古烈士風。松楸一夕盜破塚,親獲鼠輩聞之公。有司守法貸其命,孝子銜恨無終窮。誰謂書生膽如許,貌若尪羸中甚武。手斬凶人提髑髏,請死伸冤詣公府。君不見,齊襄內行世所羞,春秋賢之緣復讎。又不見,胥鞭屍報父怨,太史為之作佳傳。君今枕戈志已伸,更須移孝為忠臣。他年當作傅介子,誓斬樓蘭雪國恥。詩紀其實也。宣子名佐,以南省高選奉廷對魁天下。紹興間,因不附秦檜而斥。淳熙中,平潭寇有功,天子嘉之,官至八座。吉老風節亦如是。其王氏之二難歟?







梅磵詩話卷中

紹興末,曾茶山卜居於越,得禹跡寺東偏空捨十許間居之,手種竹盈庭,日讀書賦詩其中。公平生清約,不營尺寸之產,所至寓僧捨,蕭然不蔽風雨。公詩有曰:「手自栽培千個竹,身常枕藉一床書。」蓋寓居時所賦也。公年雖高,吟詠猶不輟。莆田趙仲白讀公詩集,有詩云:茶山八十二臞仙,千首新詩手自編。吟到瘴煙因避寇,貴登從橐只棲禪。新於月出初三夜,淡比湯煎第一泉。咄咄逼人門弟子,劍南已見祖燈傳。蓋山陰陸務觀實從公學詩,陸有《劍南集》行於世,故末及之。

陸放翁名游,字務觀。「觀」字系去聲。或云其母夢秦少游至而寤,遂生放翁,因以其字命名,而名為字。《後村詩話》載史相力薦放翁,賜第,其去國自是台評,王景文乃云:「直翁未了平生事,不了山陰陸務觀。」放翁見詩,笑云:「我字務觀乃去聲,如何作平聲押了。」近時方蒙仲有《奉題劉後村文稿》數首,內一絕云:「昔聞秦七與黃九,後有幼安與務觀。」「觀」字亦作平聲。相後村見之,亦發一笑。

放翁《送仲高兄宮學秩滿赴行在》詩云:兄去遊東閣,才堪直北扉。莫憂持橐晚,姑記乞身歸。道誼無今古,功名有是非。臨分出苦語,不敢計從違。其兄不悅。後放翁入朝,仲高亦用此詩磅行,只改「兄」作「弟」字。「臨分出苦語」之句,見東坡詩。

放翁《老學庵筆記》載:「《孫策傳》:『張津嘗著絳帕頭。』帕頭者,巾幘之類,猶今言帕頭也。韓文公云『以紅帕首』,己為失之。東坡云:『絳帕蒙頭讀道書。』增一『蒙』字,其誤尤甚。」按《江表傳》:「孫策欲斬道士於吉,諸將勸之。策曰:『昔南陽張津為交州刺史,捨前聖典訓,廢漢家法律,嘗蓍絳帕蒙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云以助化,卒為南夷所殺。此甚無益,諸君但未悟耳。』」放翁以東坡增一「蒙」字為誤,特未詳覽《江表傳》耳。

趙元鎮丞相《雨夜不寐》詩云:西風吹雨夜瀟瀟,冷燼殘香共寂寥。要作秋江篷底睡,正宜窗外有芭蕉。歐陽寓庵詩云:「篷窗臥聽瀟瀟雨,卻似蕉窗夜半聲。」一蕉窗如在舟中,一舟中如在蕉窗,詩家意思無盡藏,特因所感而發耳。

蕪湖夢日亭即王敦夢日環其城,晉明帝微服往觀之地也。余四十年前,嘗於親友處見一碑刻本詩云:樓船犀甲下荊州,蜂目將軍住碧油。虎帳覺來驚日墮,龍媒嘶去逐星流。奸萌問鼎終何在,計落遺鞭始可羞。幽草亂花荒故壘,無人能作晉春秋。詩律高古,惟忘其名氏云。

昔有題虎丘真娘墓詩云:虎丘山下塚纍纍,舉目松楸盡可悲。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獨留詩。呂成公《登八詠樓有感》云:仲舒舊事無人記,家令風流一世傾。天下何曾識真吏,古來幾許尚虛名。呂自注云:「王仲舒守婺,有異政。」蕭冰崖《琵琶亭》詩云:魯男子事無人記,此地琵琶更結亭。獨倚欄杆成一笑,晚風低雁著寒汀。三詩皆有意味。

葉石林居吳下,一日出閶門,至小寺中,見壁間有題詩一絕云:黃葉西陂水漫流,籧篨風急滯扁舟。夕陽螟色來千里,人語雞聲共一丘。意極喜,不書名氏。問寺僧,云:「吳縣寇主簿國寶所作,今官滿去矣。」歸而問之吳下士夫,云:「寇從陳無己學。」蓋與余同年榜下,未嘗往來。此《石林詩話》所載也。余考之《登科記》,石林乃何昌言榜登科,寇乃元符三年李釜榜下。石林謂與之同年,何耶?

永嘉潘檉,字德久,號轉庵。水心先生序其詩集,言德久十五六,詩律已就,永嘉言詩,皆本德久。讀書評文,得人深處。舉進士不中第,用父賞,授右職,為閣門舍人。《題釣台》一聯云:「但得諸公依日月,不妨老子臥林丘。」為人傳誦。嘗從使節出疆,有北征往來所賦《上龜山寺》一首云:菜花開處認遺基,荒屋殘僧未忍離。寺付丙丁應有數,岸分南北最堪悲。金鈴塔上如相語,鐵佛風前亦斂眉。野匠不知行客意,競磨濃墨打頑碑。或未喻「金鈴塔上如相語」之句,余按《晉書佛圖澄傳》,澄能聽鈴音以知吉凶,往投石勒。及劉曜攻洛陽,勒將殺之,其群下咸諫以為不可。勒以訪澄,澄曰:「相輪鈴音云:『秀支替戾岡,僕谷劬禿當。』此羯語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僕谷』劉曜胡位也,『劬禿當』捉也,此言軍出當捉得曜。」勒遂擒曜。德久用此事,不無深意。

王沂公《梅》詩有「雪中未問調羹事,只向百花頭上開」之句,識者知其必為宰相狀元。梁鄭公克家未第時,為潮州揭陽宰館客,寓縣治東齋。齋前有梅一株,忽於九月中盛開,嶺外梅蓍花固早於江浙間,然必至冬方有之,邑人殊以為異。時紹興二十八年也。邑士多賦詩,往往皆諂令君。梁公亦賦一篇云:老炙枯殘九月霜,誰將先暖入東堂?不因造物於人厚,肯放南枝特地香。九鼎燮調端有待,百花羞澀敢言芳。看來冰玉輝相映,好取龍吟播樂章。語意不凡,與沂公所作頗相類。明年還泉州,中解試首選。又明年廷對魁天下。孝宗朝拜相。

沈持要樞,吾鄉鄣南人。官至太子詹事。孝宗朝以論事不合,謫筠州,數年後放還田里。持要生日,鄉曲親戚及邑官多有獻詩詞為壽者,獨邑尉潘君方一詩最蒙稱獎。詩云:昔年單騎上筠州,覓得雙蛾伴遠遊。去日但知供夜直,歸時猶未識春愁。禪人尚有香囊恨,道士猶懷炭婦羞。鐵石心腸長壽藥,不風流處卻風流。蓋持要貶謫上道時,鬻雙鬟以偕往,歸日遣之還家,仍處女也。潘尉用此事甚切。

宋太祖命諸將征江南,大將曹彬與諸將約,城破之日,誓不妄殺一人,載在史冊,可考也。嘗觀曾景建《金陵百詠樂官山詩序》云:「南唐初下時,諸將置酒,樂人大慟,殺之瘞此山,因得名。」詩云:城破轅門宴賞頻,伶倫執樂淚沾巾。駢頭就戮緣家國,愧死南歸結綬人。以山名詩意觀之,豈果不妄殺耶?

平園周益公在翰苑時,天台徐淵子似道投詩云:翰林帳下欽羊羔,客子騎驢渡灞橋。莫似靈鰲笑浮蟻,戴山負粟各逍遙。後淵子仕亦至翰林直院。

詩人嘲風詠月,不過以文章自娛戲耳。楊廷秀《檄風伯》詩云:峭壁呀呀虎擘口,惡灘洶洶雷出吼。溯流更著打頭風,如撐鐵船上牛斗。風伯勸汝一杯酒,何須惡劇驚詩叟。端能為我霽威否?岸柳掉頭荻搖手。

鄉人雪巢林憲景思,紹淳間前輩,後居天台。少從侍郎徐敦立度遊,立得句法於魏昌世衍,實後工公嫡派也。梁溪尤公延之序其詩,言:「景思喜哦,初不鍛煉,而落筆立就,渾然天成,無一語蹈襲。如『柔櫓晚潮上,寒燈深樹中』,『汲水延晚花,推窗數新竹』,『中夜鵝鶩喧,誰家海船上』,唐人之精於詩者不是過。」楊公廷秀亦云:「景思之詩似唐人。」尤楊二公少所許可,其論景思詩,如出一口,非溢美也。近世三衢鄭景龍編《宋百家詩續選》,謂景思詩高處不止似唐人,且摘出「群花飛盡楊花飛,楊花飛盡無可飛」,「天空霜無影」等句,謂其超出詩人準繩之外,亦非虛語。

紹興辛巳之冬,金主亮傾國入寇,如林之族,充塞淮甸。尉子橋之戰,大將王權先遁,統領姚興獨以所部四百騎當虜六十萬,自辰至午,凡十載,斃數百人。虜相謂曰:「使更數人如此,吾曹何可當?」權不遣一卒援,部將戴皋亦玩視不救,興竟沒於陣。朝廷憫其忠,厚加恤典,謚以忠毅,立廟淮甸,迄今血食橘園。林宋偉力叟題四絕於廟,其一云:赤心許國自平時,見敵捐軀更不疑。權忌皋庸皆遁走,同時死難只青獅。注云:「青獅乃姚馬名,每親飼之,若通其語言。時取斗酒,投大盆中,與馬同飲,曰:『吾與汝同力報國。』竟與馬同死。」其二云:農父犁田出寶刀,銅花浸血冷侵毛。神鋒凜凜沖星斗,未許豐城劍氣高。注云:「耕者得姚所用大刀,重六十斤。」其三云:歲歲蒸嘗九月期,西風笳鼓萬人悲。山邊走馬神旗閉,遙望君侯復不來。注云:「軍民每當重九侯生日,集祠下祭酹,往往見飛騎來繞山,謂太尉來降。」其四云:兩日經行舊戰場,卻來祠下謁堂堂。偷生諸將今何在?萬古英靈獨耿光。林詩載於黃柔升所編《六義》。余嘉其忠節,表而出之。

嘉熙間,高沙卒榮全據城叛,郡守馬公光祖聞變逃匿,僅以身免。有營妓毛惜惜者,全召之佐酒,惜惜怒之曰:「汝本朝廷健兒,何敢反耶?惟有死耳,不能為反賊行酒。」全以刀裂其口,立命臠之,罵至死不絕聲。時臨川陳藏一在城中,目擊其事,作詩有「食祿為臣無國士,捐身罵賊有官奴」之句。三山潘庭堅聞之,謂天壤間有如此奇特事,亦有詩云:「恨無匕首學秦女,向使裹頭真杲卿。」見潘公吟稿。余謂自《周南》之詩熄,為女婦者懵不知彤管之為何物,曠二三百年得一人,史氏必謹志之曰烈女,今毛惜惜出於妓籍中,耳目見聞,無非皆淫褻之事,非有則范取以自厲也,一旦叱詈叛卒,至死不絕聲,視古烈女無少愧,可不謂之難得乎?一時詩人皆壯此婦之節,見之歌詠,亦以有關於世教故也。

陳起宗之,杭州人。鬻書以自給,刊唐宋以來諸家詩,頗詳備。亦有《芸居吟稿》板行,芸居其自號也。集中有《夜過西湖》詩一絕云:鵲巢猶掛三更月,漁板驚回一片鷗。吟得詩成無筆寫,蘸他春水畫船頭。語意殊不塵腐。

曾景建《金陵百詠決囚燈》詩云:五詳三覆始施刑,明滅蘭膏豈足憑。可惜當年殺嚴續,無人為益決囚燈。序云:「後主聽死囚,然佛燈決之。囚家賂左右竊益膏油,輒得不死。」按《五代史南唐世家》載:鍾謨素善李德明。謨奉使歸,而聞德明由宋齊丘等見殺,欲報其冤,未能發。陳覺,齊丘黨也,與景相嚴續素有隙。覺常奉使周,還言世宗以江南不即聽命者,嚴續之謀,勸景誅續以謝罪。景疑之。謨因請使於周,以驗其事。景已割地稱臣,乃使謨入朝謝罪,言不割地者非續謀,願赦之。世宗大驚曰:「續能為謀,是忠其主也。朕豈殺忠臣乎?」謨言覺奸詐,景怒,流覺饒州殺之。宋齊丘坐覺黨與,放還青陽賜死。又胡致堂《讀史管見》云:「敵國謀臣,我所惡也。蓋有設間用計而去之者矣,未聞名揚忠直,諭使勿殺,如世宗於嚴續者,用心如此,天下有不服者乎?」以是觀之,則後主未嘗殺續也。景建何所據耶?

《百詠》中《蔣帝廟》詩有「闔棺漫說榮枯定,青骨猶當履至尊」之句,人多不解「青骨」二字。偶閱《海錄碎事》載後漢末蔣子文嘗為秣陵尉,自謂青骨,死當為神。後因顯靈,吳主為立祠鍾山下,因改山為蔣山。後累封為帝。始知二字本此。

葉廷珪,紹興間嘗為兵部郎中|泉南太守,所編《海錄碎事》,河陽傅安道為之序,謂此書乃葉公博極群書,撮其機要廣錄而儲用之,且稱其《琴泉軒》詩云:「不是妙音生妙指,只緣流水似流泉。」《無名木》詩云:「人休清樾摩挲認,鳥宿高枝睥睨看。」置於唐人詩中,殆不能辨。同時硃喬年嘗喜稱之。葉公詩集余未之見,嘗鼎一臠可知已。

後漢建武中,北海甄宇徽博士。臘日賜羊,人一頭,大小肥瘦不等,眾議欲殺羊,稱分其肉。宇恥之,因先自取其最瘦者。後召問瘦羊博士所在。近世蕭小山泰來仕於朝,臘祭謁告詩云:「官卑豈願乘肥馬,食儉惟知取瘦羊。」下句正用此事。「瘦羊」對「肥馬」亦的。

蕭冰崖立之《詠秦》詩云:燔經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黃石讀兵書。《詠疑塚》詩曰:安排死去千年恨,刻畫生前一寸心。安得此心如此塚,不教人識至如今。兩詩俱有新意。

蕭泛之《讀秦記》云:築了連雲萬里城,春風絃管醉中聽。淒涼六籍寒灰裡,宿得咸陽火一星。蕭舜凱《讀周勃傳》詩云:軍門一入仗天戈,便合麾軍作漢歌。太尉問頭幾失事,六軍右袒合如何?二詩皆不苟作。

潘庭堅昉,三山人。端平乙未第三人登科。詩筆飄逸不凡,嘗贈寫梅林信夫詩云:畫馬終須入馬胎,寫梅安得不為梅。他生我願為孤彳,清淺溪頭伴子開。起句用法云秀老責李伯時畫馬事,末句願為孤竹伴梅開於清淺溪頭,語意皆灑落可喜。

洪平齋《題陶靖節祠》云:雨引莓苔上短垣,流泉無恙自涓涓。不如歸去來兮好,百世聞風只杜鵑。李雪林《杜鵑》詩云:血滴成花不自歸,銜愁猶泣在天涯。秋聲更比春聲苦,除卻淵明勸得誰?李詩祖平齋意。

鄭安晚丞相未貴時,賦《冬瓜》詩云:翦翦黃花秋後春,霜反露葉護長生。生來龍統君休笑,腹內能容數百人。宰相器寬,已於此詩見之。

安晚當國時,一日退朝後,諸公造見,延之●●。時適秋晚,見一葉墜於金魚池中,風吹不定,因命諸公賦詩。其間律絕古體皆有之,多不愜意,獨華谷嚴粲坦叔止得一句云:「風池行落葉。」安晚再三稱賞。次日有中捨之除。余得之盱江吳浚允文。

紹定間,江右寇作,盱撫吉贛諸邑,多被焚蕩。嚴坦叔《兵火後還家》詩云:萬屋煙消餘塔身,還家何處訪情親。舊時巷陌今難認,卻問移來新住人。此等景象,經亂離者方知之。

趙紫芝天樂《呈蔣薛二友》詩云:中夜清寒入縕袍,一杯山茗當香醪。禽翻竹葉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無慾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春來擬約蕭閒伴,同上天台看海濤。全篇有蕭灑自適之趣,第三句尤佳。《惠崇池上》詩云:「禽還時動竹。」亦此意。蓋霜落則禽寒,寒則翻身。寫物之妙可見矣。

蕭大山《贈陸冰》詩八句,純用陸姓事。詩云:標格真清挾雪霜,每聽新詠覺神傷。茶分鴻漸經中味,菊愛龜蒙賦裡香。圃積玉多知學飽,囊裝金少為貪忙。向來笑疾難醫在,老筆空鈔十卷方。與東坡贈張子野詩頗相類。「鴻漸」對「龜蒙」尤的。

《後村詩話》載李似之侍郎詩云:「老子因何一念差,肯將簪紱換袈裟。」謂公為侍從,晚年有袈裟之羨,其誰信之?余觀《夷堅甲志》載:「李子約撰生六子,長彌性,次彌倫彌大,皆預鄉貢未第。子約議更其名,以須申禮部乃得易,先改第四子彌遠曰正路。正路年十六,入太學,夢神告曰:『李秀才君已及第。』出片紙,闊三寸許,上有『彌遜』二字,以示之。李曰:『我舊名彌遠,今名正路,是非我。』其人曰:『是真郎君也。』辨論久之方寤,頗以為喜,憚其父嚴毅,未敢白,以告母柳夫人。夫人為言之,遂令名彌遜,而以似之為字。後數年,試上捨畢,歸侍旁,報榜者一人先至云:『已魁多士。』索其榜,無有,但探懷中取片紙,上書『李彌遜』三字。方疑未信,似之云:『五年前所夢,豈非今日事乎?紙之廣狹,字之大小,無不同者。但夢中不著姓,未必可信。』已而果然。」又丁志載:「似之為臨川守,以父忌日往疏山寺設僧供,與長老行滿共飯。滿年八十餘矣。飯且竟,熟睨公曰:『公乃遜老乎?』李不應,左右皆愕。俄又曰:『此老僧同門兄也,名上下二字皆與公同。自聞公出守,固已疑之,今日察公言笑動作,不見少異,公其後身復何疑。』李叩以何年終,則元祐戊辰卒,李初生之年也。李亦感異,還家揭燕寢曰小雲堂而賦詩云:老子當年一念差,肯將簪紱換袈裟。同堂尚有滿兄在,異世猶將遜老誇。結習未能忘作舞,因緣那得見拈花。卻修淨土尋來路,淡薄如今居士家。李初命名,固復於夢兆。」今以其全篇觀之,則其為遜老後身決矣。後村謂公詩有袈裟之羨,人不之信,特未詳閱《夷堅志》前後所載耳。

東坡詩注云:「有一貧士,家惟一甕,夜則守之以寢。一夕,心自惟念,苟得富貴,當以錢若干營田宅,蓄聲妓,而高車大蓋,無不備置,往來於懷,不覺歡適起舞,遂踏破甕。故今俗間指妄想者為甕算。」又詩序云:「劉幾仲餞飲東坡,中觴聞笙簫聲,若在雲霄間,抑揚往返,粗中音節。徐察之,出於雙瓶水火相得,自然吟嘯。食頃乃已。作《瓶笙》詩紀之。」劉後村即事詩一聯云:「辛苦謀身無甕算,慇勤娛耳有瓶笙。」以「甕算」對「瓶笙」甚的。

劉後村《綠珠》詩云:畏死仕新室,輕生謝季倫。細評投閣者,大愧墜樓人。蕭泛之《讀晉史》詩云:金谷樓頭視若無,此身斷不負齊奴。可憐司馬家兒婦,正喜劉郎是丈夫。二詩褒貶皆當。

劉卞加字子民,濱州安定人。弱不好弄,六歲誤觸甕碎,家人更譙之,神色自若曰:「俟釘鉸者來,當全之。」復譙其妄,曰:「人破尚可修,矧甕耶!」釘鉸者至,料理如新。自是築環堵於家之後圃,不出不語者三十餘年,或食或不食。徽宗聞其名,數敕郡縣津致,間馳近侍召之,對曰:「吾有嚴願,不出此門。」上知不可奪,賜號高尚先生。後村七十四,吟云:「生慚族老封高尚,死慕先賢謚醉吟。」上句用卞加事,下句自注云:「有司議樂天謚,宣宗曰:『醉吟先生足矣。』」

後村有《訪梅》詩數絕,首篇云:夢得因桃數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柳,卻被梅花累十年。蓋後村《落梅》詩云:一片能教一斷腸,可堪平砌更堆牆。飄如仙客來過嶺,墜似騷人去赴湘。亂點莓苔多莫數,偶粘衣袖久猶香。東君繆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好事者箋注其詩,以媚嘉定柄臣,由此閒廢十年。

東南之俗,以養鵓鴿為樂,而杭猶甚。紹興中,有賦詩者曰:鐵勒金絨似錦鋪,暮收朝放費工夫。爭如養取南來雁,沙漠能傳二帝書。時徽欽二帝塵朔漠故也。後村《跋宣和殿畫鵲》詩云:莫看宣和鵲,孤臣淚滴綃。筆精毫髮到,地禁羽毛嬌。蟲網丹青剝,胡沙鹵簿遙。不知上林雁,偷信報前朝。

梅溪王十朋隆興間出守某郡,宴七邑宰,賦詩云:九重宵旰愛民深,令尹宜懷撫字心。今日黃堂一杯酒,慇勤端為庶民斟。西山真公德秀嘉定間帥長沙,開籓之初,會十二邑宰,亦賦詩云:從來守令與斯民,都是同胞一樣親。豈有脂膏供爾祿,不思痛癢切吾身。此邦祇是唐時古,我輩當如漢吏循。今日湘潭一杯酒,直須散作十分春。二公所作,真情懇切,足以動人之良心。

宋自述明父,西園之子,自適自遜皆其昆季。嘗作《看梅》詩云:山鳥寂不鳴,霜露沾衣裳。欲折意不忍,徘徊以彷徨。是花寒不芳,此花寒獨香。又《感興》云:舊葉甫辭柯,新葉已萌蘗。頭白不再玄,春風吹亦脫。旨味悠長,殊有古意。

壺山宋謙夫《萍》詩云:苦無根蒂逐波流,風約才稀雨復稠。舊說楊花能變此,是他種子已經浮。《蚊》詩云:朋比趨炎態度輕,御人口給屢憎人。雖然暗裡能鑽刺,貪不知幾竟殺身。蕭舜凱《赴燈蛾》詩云:前身向火乞兒輩,炙手權門癢競爬。今日趨炎猶未歇,不知老眼已昏花。三詩皆不專詠物。

杜小山耒嘗問句法於趙紫芝,答之云:「但能飽吃梅花數斗,胸次玲瓏,自能作詩。」戴石屏云:「雖一時戲語,亦可傳也。」余觀劉小山詩云:「小窗細嚼梅花蕊,吐出新詩字字香。」羅子遠詩云:「饑嚼梅花香透脾。」亦此意。漫塘先生劉宰平國,金壇人。嘉定間,屢召不起,士論高之。嘗有《題荊公遊半山圖》云:「歸來心自平,蹇驢踏秋風。舉鞭問髯奴:何如浣花翁?道旁幾高松,風來自相語。桃李今何之,歲寒吾與汝。」起句佳,意有含蓄,末託興亦深。退學孔應得德夫,先聖五十二代孫。辛丑臨雍賜第,主吉之太和簿。秩滿,歸寓里柯山。槐城王●國用送行一聯云:「攜取鶴歸清獻里,載將書入仲尼家。」用事甚切。

永嘉徐照《題子陵釣台》詩云:「梅福神仙者,新知是婦翁。」王實齋詩云:梅公先●嚴公婿,出處同時道不同。吳市尚猶輕一尉,羊裘何必羨三公。子陵為梅公婿,傳記所不載,意二詩必有所本。

嘉禾錢穮慶豐,紹定戊子,宰吉之太和。是歲邑士上春官者凡三十有六人,宰勸駕賦詩,有「三十六鱗隨浪化,數千百載遇龍飛」之句,人以為期待士子之厚。己丑龍飛,臨軒策士,邑之擢第者十有一人,袁文煜賦冠南宮,與兄樵同登,一時衣冠盛事也。

趙善倫季思《京口多景樓》詩云:壯觀東南二百州,景於多處更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北府如今惟有酒,中原在望忍登樓!西風戰艦今何在?且辦年年使客舟。全篇警拔,江湖間多稱之。或以為劉改之詩,誤矣。

劉改之有代歐陽丞上平章韓侂冑兩絕云:當年歐富與韓范,戮力同心佐漢庭。今日故家渾似舊,醉翁之後獨凋零。玉立堂堂社稷臣,人言忠獻是前身。三生畫錦堂前夢,莫忘當年作記人。大為韓侂冑稱賞。《龍州集》中不載。鄉人曹倅待為通州靜海宰,與郡博士施其姓者皆好吟,劉改之有詩與二公云:茅葦連天昨已非,二年重到最堪悲。芹宮尚有肩吾在,花縣猶存子建知。躑躅南飛三繞樹,淒涼北望四悲詩。東風若不均披拂,薦福詩然又斷碑。改之詩多豪放,此篇必晚年所作,其氣索甚,集中亦不載。

山陰許景迂,舊名閎,其先京口人,癸丑陳亮榜登科。有《野雪吟稿》行於世,五言一聯云:「野店青窺戶,春船綠漲篙。」頗近唐人。菊澗高九萬《賦思陵御制墨本》詩云:淡黃越紙打殘碑,儘是先皇御賜詩。白髮內人和淚讀,為曾親見寫詩時。余甲戌歲薄宦三衢,常陪同僚遊爛柯山集仙觀,有即事十絕句,內一首《觀寧宗御書畫扇》云:篋中寶扇久珍儲,上有寧皇御筆書。因記小臣生聖世,為觀奎畫重欷歔。效此體也。

建安魏醇父慶之,號菊莊,有吟稿行於世,所著《詩人玉屑》,編類精密,諸公多稱之。壺山詹夢璧子蒼與之同里。咸淳初年,詹待鉛山丞闕館,寓吾鄉秀邸,與余唱和,詩筒往來不輟,相得歡甚。丁卿春自苕還建,余賦《沁園春》詞送其行,及以詩寄菊莊云:一莊純種菊,此地著詩仙。再世陶元亮,三生魏仲先。餐英知正味,飲水得長年。每見君吟稿,予懷亦洒然。戊辰初春,壺山自官次胎書及寄菊莊和篇來,其中一聯云:「今屑方對月,何日結忘年?」殊有意味。今轉盼十五年矣,聞壺山菊莊墓木皆已合抱,追思故交,為之愴然。菊莊與玉林黃叔暘友善,有《過玉林》詩云:一步離家是出塵,幾重山色幾重雲。沙溪清淺橋邊路,折得梅花又見君。亦有新意。

葛天民《春懷》詩云:夜雨漲波高一尺,失卻搗衣平正石。明朝水落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憶。意在言外。又有「因栽白扁豆,欲當紫團參」一聯,屬對亦工。

愛山駱彌高舊居杭之西湖,自稱為賓王苗裔。寶祐間,三山王必張景韶宰長興,駱袖詩往見之。王以詩贈駱,一聯云:「派傳桂子天香句,家住梅花月影間。」道得甚切。

臞軒王邁實之,蒲陽人。嘉定丁丑,吳潛榜第四人登第。立朝敢言,嫉惡尤甚。集中有《嘲輕薄子》詩,曲盡其情狀。詩云:覆雨翻雲奈爾何?胸中所得亦無多。貌輕匹似霜沾葉,量淺渾如鼠飲河。賣友阱中偏下石,叛師室裡忍操戈。正緣才小不聞道,難入淵騫德行科。

蒲江盧祖皋申之《廟山道中》詩云:粉黃蛺蝶繞疏籬,山崦人家掛酒旗。細雨嫩寒衫袖薄,客中知是菊花時。語意清新,頗能模寫村居景趣。

士之遁世者,以山深林密為樂。林和靖詩云: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直過天竺溪橋畔,獨樹為橋小結廬。近世葉靖逸《西湖秋晚》詩云:愛山不買城中地,畏客長撐屋後船。荷葉無多秋事晚,又同鷗鷺過殘年。亦頗得野趣。

劉敏求字好古,吉之太和人。博物洽聞,尤長於詩。累舉不第。有《題滕王閣》詩,江西人士多稱之。詩云:閣中環珮知何處,遊子再遊春欲暮。鶯啼紅樹柳搖風,疑是當年舊歌舞。古來興廢君莫嗟,君看紅日西山斜。西山不改舊顏色,換盡行人吟落霞。或謂「西山不改舊顏色」,亦偃蹇不第之讖。

力庵硃正中《洛陽橋觀水》詩云:點點風帆底處還,似無似有海門山。白鷗卻怕潮頭惡,閒臥汀花野草章。末句頗有靜退意。

江陰乃春申君黃歇舊封。君山浮遠堂瞰江對淮,為一郡勝境。李鶴田玨一聯云:「此水自當兵十萬,昔人曾有客三千。」人多稱誦。

紹定辛卯,臨安大火,九廟俱毀,獨丞相史彌遠賜第以殿司軍救撲而存。洪平齋《吳都城火》詩云:九月丙戌夜未中,祝融漲焰連天紅。層樓傑觀舞燧象,綺峰繡陌奔燭龍。始從李博士橋起,三面分風十五里。崩摧洶洶海潮翻,填咽紛紛釜魚死。開禧回祿前未聞,今更五分多二分。大塗小撤禁不講,拱手坐視連宵焚。殿前將軍猛如虎,救得汾陽令公府。祖宗神靈飛上天,痛哉九廟成焦土。末意規諷時宰甚切,聞之者足以戒。

葉靖逸《九日》詩云:秋風吹客客思家,破帽從渠自在斜。腸斷故鄉歸未得,借人籬落賞黃花。趙愚齋《客中清明》詩云:紅塵烏帽寄他鄉,欲語春愁怕斷腸。惆悵清明歸未得,借人門戶插垂楊。二詩同一機軸。

留耕王伯大幼學守臨江日,石屏戴復往古訪之,留耕贈一絕云:詩老相過鬢已星,吟魂未減昔年清。揮毫不著人間語,盡把梅花巧琢成。或謂梅花亦人間物,二字似未穩,留耕以為然,遂改作「塵埃」云。

省題詩自成一家機軸,非他詩比,葛常之《韻語陽秋》蓋嘗言之。然騷人默默客雖從事於時文,至作省詩,亦不為格律所縛。楊廷秀序訓蒙省詩,亦曰「以騷人之情性,寓舉子之刀尺」,真名言也。余觀紹定戊子科,括蒼秋試,出「賞月延秋桂」詩,舉子硃光破云:「詠與桂相投,延之桂亦留。賞渠今夜月,了我此生秋。」結云:「不須零碎折,和鑒抱歸休。」下語奇崛,考官為之擊節。是年取解,次年龍飛榜擢第。

蜀人劉朔齊震孫,嘉熙間由宰掾守霅,郡圃桃符云:「坡仙舊有棠陰在,蜀客新從花底來。」殊不泛。余嘗居霅之城南,咸淳丁卯歲題桃符云:「曆頒歲首三元日,春滿城南尺五天。」下句用杜詩注「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鄉人頗以為切。

杭州六和塔屹立於老木蒼崖之上,前對越山,俯瞰胥濤,吳越勝概盡在目中。均山硃渙行父詩云:古木蒼崖高又寒,寶坊突兀峙其間。閱人多矣數層塔,開戶視之三面山。已沒還生潮又汐,既修復缺巖成灣。老僧袖手浮雲表,門外憧憧自往還。全篇確切有味。

詩人遊孤山弔和靖者,佳制不一而足。近世徐抱獨與蜀僧居簡之作,人多稱之。徐云:咸平處士風流遠,招得梅花枝上魂。疏影暗香如昨日,不知人世幾黃昏。居簡云:先生一意若雲閒,潔白都無一點斑。名字不須深刻石,暗香疏影滿人間。簡號北澗。

世間不分不曉事,有以兩語詠之云:「醉來黑漆屏風上,草寫盧仝《月蝕》詩。」不知何人所作。因閱《夷堅丙志》,知為金華葉祖義之作。葉少游上庠,負雋聲,天性滑稽,多因口語謔浪,所至遭憎惡。後登科為杭州教,輕忽,生徒及同官無不怨之。一日以事去官,無一人祖送,獨與西湖寺僧三兩輩差善,至是皆出城送之。葉與之酌酒敘別,半醉酣,歌曰:「如夢如夢,和尚出門相送。」聞者絕倒。

泉南林洪字龍發,號可山,疑業杭泮,粗有詩名。理宗朝,上書言事,自稱為和靖七世孫,冒杭貫取鄉薦。刊中興以來諸公詩,號《大雅復古集》,亦以已作附於後。時有無名子作詩嘲之曰:和靖當年不娶妻,只留一鶴一童兒。可山認作孤山種,正是瓜皮搭李皮。蓋俗去以強認親族者為瓜皮搭李樹云。







梅磵詩話卷下

曾蒼山作《蘇雲卿歌》,序云:「雲卿為張魏公友。魏公相,雲卿隱豫章東湖,粥蔬自給。公託帥漕聘之,微服乃得見。詰朝再至,則閉關矣。啟之,惟金與書在,並不啟封。」歌云:東湖湖面波漫瀰,東湖岸上春土肥。先生鋤雲明月曉,種來蔬甲今成畦。把茅蕭蕭環四壁,此身不願人間識。乾清坤夷那復知,寸心杳渺黃塵隔。故人子房今九雲,友情不斷江湖濱。江西使者卻騶騎,故作敲門問字人。黃金百鎰箋一幅,多謝春風到茅屋。君為使者吾邦民,見君容我更樵服。故人與我情重哉,君且歸矣明當來。明朝啟扉人不見,黃金樂動書不開。使者持書三太息,封書徑上黃扉側。翩翩鶴馭雲冥冥,空來湖上看行跡。向來桐江嚴子陵,曾得故人雙眼青。茫鞋卻踏京華路,太史驚誇說客星。先生得書掉頭去,並此湖光不回顧。夢夫孀婦截髻鬟,亦有老大閨中女。蒼山此歌,假說有發越。余嘗觀張世南《宦遊紀聞》載宋自適紀蘇翁本末甚詳,宋後得翁遺址,面挹湖山,仍築小庵,以寄仰高之思。章泉先生為名之曰灌園庵。

習隱印尚書應雷,字德豫,通州人。繇上庠捨選登辛丑第,屢持麾節及沿江副閫,所至政如神明。景定間,寓居吳之常熟,凡八年,無意祿仕,累召不起。咸淳乙巳,淮閫乏人,權臣力挽其出。印畏禍,勉從之,非其志也。賦詩云:習隱今番習不成,此行非為利和名。甲兵洗淨報天子,歸對青山樂太平。在鎮五年,軍民畏而愛之。癸酉冬,有星隕於譙樓,未幾以疾終。甲兵洗淨,竟不克酬,惜夫!

竹逸趙與●立道,婺之蘭雞人。幼歲穎悟,常隨侍其兄為吳興戶曹。一日,有人饋戶曹以銅鏡,戲命立道賦詩,即口占云:水晶宮中,誰磨青銅。青銅鑒形,神遊水晶。天上一輪月,胡為在人間?莫是人間世,別有一廣寒。語意不類少作。後登乙未第,改秩而卒。

三山林泳太淵,竹溪之子,能詩,尤長於四六。題岳王一聯云:「忠無身報主,冤有骨封王。」極為諸公稱獎。又《戲代竹夫人謝表》,其中頸聯有云:丙枕恩洽,則任股肱;甲帳侍宸,則置左右。長生殿無人之夜,睡曾見於海棠;摩訶池避暑之時,曲亦聞於花蕊。袞袞濫登於尚寢,空空且退於幽閨。亦嘗以文為戲者。

千峰陳宗禮立之,開慶己未歲,持廣東憲節,行部過舜廟,有詩云:存古尚瞻虞袞冕,撫時幾換禹山河。海濱樂可忘天下,解寫靈明有老軻。《道間即事》有「山咱每為蠻煙累,人物多由謫籍香」之句。時台臣虞必摘其語,見之彈文,謂有譏訕意。然皆警句也。

後村《南嶽稿觀元祐黨籍碑》詩云:嶺外癢魂多不返,塚中枯骨亦加刑。更無人敢扶公議,直待天為見彗星。早日大程知反覆,暮年小范要調停。書生幾點殘碑淚,一弔諸賢地下靈。後改第三第四句云:「稍寬末後因奎宿,暫僕中間為彗星。」按《夷堅戊志》云:「崇寧大觀間,蔡京當國,設元祐黨禁,蘇文忠文辭字畫,存者悉毀之。王詔以重刻《醉翁亭記》至於削籍。由是人莫敢讀蘇文。政和中,忽稍弛其禁,且陰訪求墨跡,皆以為巨璫梁師成出妾之子,故主張是,實不然也。時方建上清寶籙宮,齋醮之儀備極恭敬,徽宗每躬造焉。一夕,命道士拜章,伏地逾數刻乃起。扣其故,對曰:『適至帝所,值奎星奏事,良久方畢,臣始能達章。』上問:『奎宿何人?所奏何事?』曰:『所奏不可得聞,然此星宿者,故端明殿學士蘇軾也。』上為之改容,遂一變前事。時婺守陳子象之父為溫州掾曹,傳其說如此。」後村第三句「稍寬末後因奎宿」,謂政和中一變前事也。又按宋國史編年,崇寧五年春正月,彗出西方,其長竟天。上求直言,大赦。劉逵為中書侍郎,勸上碎元祐黨碑,寬上書系籍人禁。夜半,遣黃門毀石刻。後村第四句「暫僕中間為彗星」,謂崇寧中因星變毀黨碑也。此一聯用事亭當,「奎宿」對「彗星」尤的,乃知作詩不厭改也。

靖康間,金人犯闕,陽武蔣令興祖死之。其女為賊虜去,題字於雄州騷中,敘其本末,仍作《減字木蘭花》詞云: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天天去也,萬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蔣令,浙西人。其女方笄,美顏色,能詩詞,鄉人皆能道之。此詞湯巖起《滄海遺珠》所載。近丁丑歲,有過軍挾一婦人經從長興和平酒庫前,題一詞云:我生不辰,逢此百罹,況乎亂離。奈惡因緣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為妾為妻。父母公姑,弟兄姨妹,流落不知東與西。心中事,把家書寫下,分付伊誰?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雲軟,笠兒怎戴。柳腰春細,馬迅難騎。缺月疏桐,淡煙衰草,對此如何不淚垂!君知否?我生於何處,死亦魂歸。詞名《沁園春》。後書雁峰劉氏題。語意慷惋,見者為之傷心,可與蔣氏詞並傳。

昔有為河北三鴉鎮官者,宦況蕭條,僅有薄藕可買,乃作詩曰:二年憔悴在三鴉,無米無錢怎養家?每日兩餐都是藕,看看口裡出蓮花。又有監吳中市征者,因羊價絕高,作詩曰:平江九伯一斤羊,俸薄如何敢買嘗。只把魚蝦供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聞者捧腹。余嘗過括之馮嶺,見旅舍壁間一絕,亦效前體為之。詩云:東甌倦客又西征,路入芝田已絕腥。每日三廚都是筍,看看滿腹萬竿青。亦可一笑。

池陽華岳字子西,號翠微,豪放不羈,詩文皆有氣骨。嘉泰開禧間,肄業右庠,上書攻韓侂冑得罪,羈管建安。集中有《獻韓》詩:君家勳業在盤盂,莫把頭顱問屬鏤。漢地不埋王莽骨,唐天難庇祿山軀。不隨召奭始求老,便學孔明終托孤。十廟英靈儼如昨,謾於宗社作穿窬。當權臣勢焰薰灼之日,皆奮不顧身,投詩抵刺,又上書攻之,氣節殊可嘉尚。丁卯誅韓之後,復籍於學。嘉定初,中右科第二人,授殿前司官屬,復以謀史相彌遠被誅。

雪蓬姚鏞希聲,越上人。嘉定丁丑登進士第。余紹定己丑侍親司警吉之太和時,雪蓬為元幕,嘗識之端平。初守章貢,因風聞得罪謫衡山。有吟稿行於世,集中警句頗多,姑摘其一二於此。《題衡岳》云:萬山環拱祝融尊,紫蓋前驅若駿奔。火德中天扶日月,炎方一柱鎮乾坤。久無執贄求侯牧,空有穹碑立廟門。北望中原青一發,淒其四岳正塵昏。《離衡》云:天恩下釋湘累客,心事悠悠月滿船。種藥已收思病日,著書不就負殘年。雜花怪石分人去,老竹荒亭入畫傳。歸夢鑒湖三百里,白鷗相候亦換然。《法華寺》云:入門松徑幽,樹杪見鐘樓。客至犬迎吠,香消僧出遊。水花凝晚照,風葉引涼秋。欲作居山計,吾盟在白鷗。

曾蒼山《海棠》詩云:空谷嫣然笑靨開,春風元自蜀山來。少陵忘汝渾閒事,更有離騷忘卻梅。或謂杜少陵不說海棠,避母名也,故鄭谷詩云:「浣花溪上添惆悵,子美無情為發揚。」《離騷》經中不曾說梅,事意相近。而蒼山此詩,抑揚假說有意味。

梅格高韻勝,詩人見之吟詠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聯為古今絕唱,詩家多推尊之。其後東坡次少游「槁」字韻及謫羅浮時賦古詩三篇,運意琢句,造微入妙,極其形容之工,真可企微孤山。以此見騷人詠物,愈出而愈奇也。

南渡後,硃文公追和坡韻,世多誦之。近世陸放翁《雪後尋梅》詩云: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風饕亦自如。自是花中巢許輩,人間富貴不關渠。意高語爽,真不苟作。魏鶴山《雪後觀梅》詩云:遠鐘入枕遞新晴,衾鐵稜稜睡不成。起傍梅花讀周易,一窗明月四簷聲。後兩句寄興高遠,人所傳誦。後村又有《百花絕句》,和者二十餘家,信乎風月之無盡藏也。

植物中惟竹挺高節,抱貞心,故君了比德於竹焉,古今賦詠者不一。半山老人一聯云:「誰憐老節生來瘦,自許高才老更剛。」自負甚高。李師直一聯云:「未出土時先有節,便侵雲去也無心。」語亦奇的。李叔與一絕云:一種春風到町哇,物情春亦不能齊。過籬新筍貪成竹,不管同根未脫泥。殊有言外之意。

鄉人錢牧叔謙別墅在西門外,地名張釣魚灣,即唐人元真子張志和釣遊處。水亭三間,扁曰「魚灣風月」,諸公多有賦詠。余亦有一詞,寄聲《摸魚兒》,謾錄於此。詞云:繞苕城水平坡渺,雙明遙睇無際。就中惟有魚灣好,佔得西關佳致。楊柳外,羨泛宅浮家,當日元真子。溪山信美,歎陳跡猶存,前賢已往,誰會景中意?蕭閒甚,築屋三間近水,汀州香泛蘭芷。清風明月知多少,肯滯軟紅塵裡。垂釣餌,趁春水生時賸有桃花鱖,煩襟淨洗。待辦取輕蓑,來分半席,相對弄清泚。

宋嘉平寶紹間,叛將李全駐兵淮東之山陽,驕悍難制,戕許國,逐姚翀,殺命士荀夢玉杜來,士大夫視山陽,不啻如蛇鄉虎落。時莆人林興宗景復授法曹以往,時論壯之。安晚鄭公在瑣闥餞行,有詩云:「淮海轅門立奇士,要看左袒為劉時。」蓋勉其盡節也。景復到任後,改淮安令。辛卯春,全破通泰,犯揚州,為王師掩擊,殪城下。其妻楊姑姑懼朝廷必討,遂掃眾盡俘執南官北去。景復羈囚山東凡十年,挺節無所污,安晚餞詩可無負矣。信庵趙公遣閒物色,捐金資得之以反,縣國印與告身俱存。趙公春天乞旌擢以勸盡節者,朝廷錄用,官至曲江守。景復北地詩有「最是北來少許料,地寒難得見梅花」,又有「顏容變盡頭如雪,不改當時一寸心」之句,江湖間多稱之。

嘉熙間,兩淮俶擾不靖,淮民多死於兵。有自浮光過淮安,道中書所見詩云:浮光迤邐過淮安,舉目淒然不忍觀。數畝地埋千百塚,一家人哭兩三般。犬銜脛脡筋猶軟,鴉啄骷髏血未乾。寄與滿朝硃紫道,鐵人見此也心酸。味此詩,有以見兵連禍結,當時之民不得以全其生者,可哀也。

莆田李瓘君瑞,號天隱,咸淳戊辰繇上庠捨選登第。即掛冠不仕,申尚書省,乞以合得官回贈其親,遂賦詩而歸。詩云:古云學古斯入官,我見學易而官難。平生透破夢覺關,本來面目只儒酸。吾親不侍若為歡,不如歸去臥林間。殿前三策瀝忠肝,多謝皇恩天地寬。戲衫卸下白衣還,扁舟飛過子陵灘。前修亦有逋與摶,聖世與之俱空閒。何物種放太厚顏,山鬼移文伐其奸。此行無復出閩山,休陰息影谷之盤。今朝釃酒酹雩壇,便向錢塘門掛冠。按國史,紹興初,策士臨邛李僑以祿不及養,願以官回贈。淳熙初,策士昌元王昂既賜第,調潼川戶曹,自言不願仕,上嘉之,特改承務郎致仕。嘉定間,眉人史公亮史天應援故事有請,上並從之。宋朝三百年間,新進士即日掛冠者,惟李僑王昂史公亮史天應李瓘五人而已。余與君瑞為同年生,故喜而書之。

遺山元裕之樂府《摸魚兒》注云:「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此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詞云: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題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時李仁卿同賦詞云:雁雙雙止飛汾水,回頭生死殊路。天長地久相思債,何似眼前俱去。摧勁羽,倘萬一幽冥,卻有重逢處。詩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並付一丘土。仍為汝,小草幽蘭麗句,聲聲字字酸楚。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隄樹。霜魂苦,算猶勝,王嬙青塚真娘墓。憑誰說與,對鳥道長空。龍艘古渡,馬耳淚如雨。裕之仁卿皆中原人,詳味二詞云亦有優劣,識者必能辨之。詞名《摸魚兒》。

歷陽李士達,肄業郡庠,齋舍與尊經閣相近,每夕夢一青衣童吟詩登梯而上,彷彿僅記四句云:帶白雙雙鷺,拖青點點鴉。晚風吹不去,留與伴蘆花。嘉定丙子鄉舉省詩,出「涼葉照沙嶼」詩,思頸聯結句未就,忽憶舊夢,以所記四句足成之,有司稱賞,以為神語,遂領薦。次年登科。余壬申歲被漕檄攝教此邦,士友備言之。茲事與唐人錢起《汀靈鼓瑟》詩頗相類。

鄉人曹龜年,乾淳間老儒,以特科入仕,終於縣主簿。有能詩聲,吟稿甚富,余幼歲嘗見之,僅記其《詠墨梅枕屏》絕句,結云:「莫道有香描不得,夜來夢蝶尚徘徊。」極切題。

鄉人周師成,字宗聖,號雉山,妙年擢第,博學工詩文,一時名宿如盧申之趙紫芝劉潛夫諸公,皆與之遊。有《家藏集》,《江湖吟稿》中僅刊十數首。嘗作《雞冠花》詩云:爪距深藏獨露冠,紫茸簇出弄輕寒。五更月下朦朧看,只欠一聲驚夜闌。得詠物體。秋暮即事一聯云:「黃蘆花白月無賴,烏●葉紅秋可憐。」《殘菊》詩云:「花縮添新紫,香銷減舊黃。」膾炙人口。

鄉人張沄聲父,號五澗,少從沈晦巖先生學,以《周禮》拔鄉解,壬子紹熙三年發解。詩律高古,嘗詠苔梅詩云:老龍全身著艾●,不耐久蟄潛拏空。爪頭撥動陽春信,香在霜痕雪點中。又《題黃碧酒肆》詩云:東風吹雨水平沙,下卻籃輿訪酒家。行役不知春早暮,牆頭紅杏欲飛花。二絕皆警策。

雪坡姚寅居吾鄉之東林,派出關西,名將之後,以詩遊於諸公間。岷隱●尚書分教湖學,時正盛暑,姚投詩云:重席先生閒世才,相逢青眼必須開。手遮紅日汗如雨,不是雪中乘興來。岷隱頗異待之。

永嘉張庭芝,號山民。寶祐間,遊學於苕,嘗攜吟稿來訪,其《詠影》一篇云:虛幻已堪笑,一身同去留。自從生便有,直到死方休。出戶相隨月,臨溪不逐流。蒲團趺坐處,回顧失蹤由。頗有意味。他作亦多可採,俛仰二紀,余不能悉記矣。

雙溪馮熙之《送別劉篁栗》詩云:來似孤雲出岫閒,去如高月耿難攀。若為化作修修竹,長伴先生篁栗山。語意不減唐人。

早行詩,前輩多佳作。近世如楊秀詩:霧外江山持不真,只憑雞犬認前村。渡頭蒲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宋清隱詩云:西郊雲起白漫漫,近樹遙峰欲辨難。山下幾多迷路者,人間方夢大槐安。劉應時詩云:登輿睡思尚昏昏,斗柄銜山月在門。雞犬未鳴潮半落,草蟲聲在豆花村。三詩意皆高遠。

方回字萬里,號虛谷,新安人。景定壬戌別頭登第。吟稿中有「何許中原惟雁見,不多吾輩只鷗知」之句,寄興甚遠。又舟行苕霅間,嘉其景勝,賦詩云:「人生不作湖州守,亦合移居住霅濱。」後德祐改元,為吳興倅貳,雖少酬所願,亦應不作守之讖。

淳祐壬寅,通州受圍急,守將杜霆棄城遁,火三日不絕。時淮安肇老住常熟縣福山一剎,與通州驛岸,目擊此變,作詩云:見說通州破,傷心不忍言。隔江三日火,故里幾人存。哭透青霄裂,冤吞白晝昏。時逢過來者,愁是夢中魂。肇老,通州人也。

亡金正大四年戊子十月,汴京遇仙樓酒家楊廣道趙君瑞,皆山後人也。其鄉僧李菩薩者,人以為狂,常就二人借宿。每夜酒客散,乃從外來,臥具有閒剩,則就之,不然,赤地亦寢。一日,天寒甚遠楊生憐其羈窮,飲以酒數杯,僧若愧無以報主人者。晨起持酒碗出,同宿者聞噀酒聲,少焉僧來說云:「增明亭前,牡丹花開矣。公等速起往看之。」人熟知其狂,不信也。已而視庭中,果有兩花開。自此僧去不復至。京師人聞之,觀者填咽,醉客相枕藉,酒壚為之一空,獲利不貲,蓋僧以是報楊也。元裕之賦《滿庭芳》詞云:天上殷韓,解羈官府,爛遊舞榭歌樓。開花釀酒,來看帝王州。常見牡丹開候,獨佔斷、穀雨風流。仙家好,霜天槁葉,豔破春柔。狂僧誰借手,一杯喚起,綠怨紅愁。天香國艷,梅菊替人羞。盡揭紗籠護日,容光動玉斝瓊舟。都人士,年年十月,常記遇仙遊。余考其時,亡金末帝完顏守緒即位於甲申歲,乙酉改元,正大四年戊子,則宋紹定元年也。此僧能開花於頃刻之間,真可與殷七七韓湘同日語矣。

謝安石與王坦之見卻超,久而不出,坦之欲去,安石云:「豈不能為性命忍須臾耶?」以超乃桓溫腹心故也。東坡為鳳翔府僉判,謁太守陳希亮公弼,久不得見,有《客位假寐》詩云: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慢色見髯鬚。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末句用謝公語。余觀張世南《宦遊紀聞》:「余儔字季倫,章泉趙昌父雅愛之,作書使訪韓仲止。及門,候渴甚久,將命者出,扣所從來,久猶未出。余儔題詩壁間云:謁入久不出,兀坐如枯荄。蒼頭前致詞,問我因何來。士節久凋喪,人情易嫌猜。本無性命憂,不去安待哉?已而拂袖去。仲止見詩,遺人追之,余儔竟不返。」二詩起結事意同,余儔實效彼體。

餘次子名奇,字學易,號若溪,出繼長興母舅沈氏。後習舉,未弱冠,中甲子科舉嗣榜。庚午秋初,不幸以疾亡,年僅二十有五。頗好吟,尤於五言唐律用工。如「撥灰煨芋子,帶涇爇松枝」,「林缺添松補,籬疏倩菊遮」,「敗璧蝸黏篆,空階蚓結樓」,「窗破入雲氣,林疏漏月痕」,「野黑雞聲顫,林深磷火明」,「病多諳藥性,吟苦識詩情」,「黃犢拖犁倦,青簾說酒清」,「山風噓冷信,簷溜管離情」,皆律切有味。又題倪文昌玉湖書院古風一篇,人頗稱之。詩云:齊齋老子今安在?一去人間餘廿載。白衣蒼狗幾千回,惟有溪山長不改。吳興勝概誇玉湖,鵝溪一幅元暉圖。天光上下渺無極,寒玉倒浸清冰壺。晴波萬頃瑩如洗,一捲石向波心起。先生具眼此結廬,收拾溪山入詩裡。漁人艇子時往還,笭箵擲下前溪灣。一聲欸乃水天碧,回頭卻羨沙鳥閒。樓高望極情思遠,前揖衡山後蒼弁。陌頭楊柳幾春風,當年曾識齊齋面。我今懷古心悠悠,古人不見今人愁。夕陽收盡螟煙浮,扁舟載月歸來休。此詩扁揭於書院東偏之水晶境界,兵火後不存。

余丙子歲司糾三衢,二月十一日,宋太后詔諭諸郡歸附,郡將而下,奉詔依應,吏民安堵如故。至四月二十三日,忽西安縣管下諸郡草寇攻城甚急,守將孟茂以眾寡不敵而遁。余挈累往城北菱角塘孔宰家避難。午後城破,沈倅應龍被傷,西安令趙若鐆遇害。是晚縱火。次日賊沿門剽掠,余孀女暨本廳兵級徐春妻俱被執。越一日,遂與次子及外孫冒險出城逃避,幾死者數矣。賊退,徐春知其妻掠在近城茜塘民家,以銀贖歸,知吾女已死,云是晚賊欲亂之,吾女極口詬罵曰:「爾輩賊也,我是見任官女,何得無禮!」遂斃於毒手。寓翁留忠齋聞之,亦高其節。後捕得行兇者,郡守董瓚置之極典,一郡稱快。余嘗有詩悼之曰:視死如歸不受污,今無彤管為伊書。倉皇父子終天訣,菱角塘邊孔氏居。每一思之,涕泗交下。

括蒼馮公嶺延袤數十里,其高插天。山之顛有半山庵,乃往來駐足之地,壁間留題甚多。東畝曹西士豳布衣時經過,題兩絕於壁云:平蕪十里綠迢迢,水宿山行好耐勞。最是愁人最奇崛,馮公之巘浙江濤。村南村北梧桐樹,山後山前白菜花。莫向杜鵑啼處宿,楚鄉寒食客思家。後東猷出籓入從,仕路通顯,庵僧模字鋟板,揭之楣間。

靈隱寺前冷泉亭在飛來峰下,景趣幽絕,古今留題不一,東坡《呈唐林夫》一篇,固已度越眾作。近丹巖林稹一絕云:一泓清可沁詩脾,冷暖年來只自知。流出西湖載歌舞,回頭不似在山時。頗為人所稱誦。續有臨川陳藏一題於後云:巖裡空寒玉有聲,亭前淵靜鏡生明。從他流入香塵去,不礙源頭徹底清。亦有意味。

天台劉瀾,字養源,號江村,以詩遊江湖,後村西澗二公嘗跋其吟稿。集中有《桐江曉泊》詩云:風蕭蕭,水瑟瑟,淡煙空澇冠朝日。灘頭枯木如畫出,鴝鵒飛來添一筆。又《登昭亭》一聯云:「東風半綠官圩草,西日遙紅別岸山。」皆警策可喜。

前史謂禰衡附孔融,慢曹操,操以其才名不欲殺,送劉表。後復慢表,表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黃祖性急,送衡與之。為祖所殺。《後村詩話》云:「頃見余子壽云:謝希孟為某總餉所惡,假手留鑰張定叟劾去之。謝希孟作詩云:上有皇天下后土,此身不患無歸所。憑誰說與清河公,何苦為人作黃祖?後村謂祖為曹劉驅使,已可笑,又有一種人為祖驅使,益可笑也。近時鄱陽趙嘉賓子充,余同年進士也。初筮為淮西某縣簿領,因事忤江東趙漕,漕亦嗾江閫黃萬石劾之。是萬石又為人作黃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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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南靖草堂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