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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愿

 蕙籣留香 2015-06-23

父亲最终决定,去世时一定要在家里,这要感谢对面病床上的人。父亲没和他说过话,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那个人咽气时还没到探视时间,房间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父亲只能呼叫着护士,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孤独中死去。父亲说:“人死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一年以后,父亲也去世了,不过他临终时的情形和那个人完全不同。

    最初父亲抱怨被苹果核划破了喉咙,几个星期后,他就被诊断出患有食道癌。当时他64岁,此后的几年里他饱尝病痛折磨,而希望在家里离世也是他能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决定之一。

    得知父亲的初步诊断后,我急忙驾车前去,想在病房关门之前赶到伦敦南部Tooting的圣乔治医院。我们知道父亲得了癌症,但是一定会有办法治的——手术、化疗……一路上我信心满满,父亲一定能挺过去。不过刚一看到父母的表情,我的心就彻底凉了下来。

    医生告诉母亲,父亲的癌症已经全身转移,肝脏和肋骨上都出现了肿瘤。就算化疗能延长父亲的生命,他最多还能活一年。晚上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我和母亲实在不忍。我们站在拥挤的电梯里,父亲伫立在缓缓合拢的电梯门口,和我们挥手告别。直到现在我仍记得,电梯门完全关闭之前我们对视的那几秒钟,我是多么努力地保持微笑;电梯门关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旁边的陌生人都尴尬得默不作声。至于我的母亲,她在战争时期长大,早已学会了坚强,这次仍然表现出她的隐忍。

    父亲是BBC广播4台的制片和编剧,也是个会魔法的家长。他为孩子们在花园的尽头创造了一个童话世界——Bonfret;他让我们的童年生活全是有趣可笑的角色,我和姐姐伊萨贝尔、哥哥乔纳森都成了“庞克”。父亲还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身边有许多看不见的人物,形象各异:格尼夫人举手投足都很滑稽,西莫80高龄仍喜爱跳舞。我真的不愿相信,我才25岁,就永远失去父亲创造的美好世界。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小,还没来及为父亲生一个外孙,而他却一直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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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父亲不会这么快离开。很讽刺的是,他的癌症已经非常严重,却因此躲过了手术的折磨,因为手术治疗已经基本上没什么用了。所以他在医院待了几天以后,又回到家里。刚退休的父母在几个月里还能探亲访友、出去旅行。但医生的预言几乎要应验了。

    确诊一年以后,父亲已是骨瘦如柴。他基本上什么都吃不下。除了床上的警报按钮,父亲还摇晃一个旧牛铃。这个牛铃是我孩提时代在列支敦士登度假时买的。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有一次夜里我被牛铃的响声惊醒,发现父亲正在楼梯尽头无法自控地发抖。我满怀愧疚地耍了小孩子脾气,把他扶回床上躺好,很快为他冲了个热水袋。后来我才意识到,我非常害怕看到父亲当时的样子,我当时那么做,是为了掩饰我当时的惊恐。

    有时实在不忍卒睹。记得有一天父亲拒绝进食,母亲非常生气,就像对待一个难缠的小孩。父亲终于同意吃了一点,但马上吐了一桌子——咖啡色的液体。母亲收拾的时候,父亲绝望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母亲低声应道:“你知道。”父亲是内出血,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逼他吃过东西。

    那个时候,我和哥哥姐姐尽量轮流陪夜,母亲负责在白天照顾父亲。父亲希望死在自家床上,全家五口人也因为这个遗愿紧紧联系在一起。父亲生前最后几个星期,因为事情太多,当地医院派护士来照料父亲,麦克米伦癌症慈善机构也提供了夜间看护。

    我们很幸运,父亲把想在哪里离开人世的愿望告诉了我们。根据麦克米伦的资料,42%的初级保健信托都没有记录下患者希望在哪里去世。如果医院没有询问患者这个棘手的问题,患者的家人一般也不会主动告知。因此,每年有数以万计癌症患者想在家里去世,却死在医院里。所有初级保健信托中,只有一半提供不间断的社区服务,而且这个比例随着经费削减还在降低,很多人因此无法实现在自己生前居所离世的愿望。父亲能实现这个愿望,真是非常幸运。  

    一天清晨,麦克米伦的夜班护士把母亲叫醒,说父亲出现了间断昏迷。当时我也在家,被这个突然的消息唤醒——“你父亲已经昏迷了。”母亲之前一直很镇定地安排好一切,但那时她目光呆滞。我知道,父亲的最后时刻就要来临,如果我不打电话给其他家人,他们可能来不及看最后一眼了。

    家人陆续来到父亲床前——哥哥、姑姑,姐姐最后赶到。伦敦糟糕的交通让我们真担心她赶不回来。现在我还能记得,父亲怎么从床上起来,呼唤我们的名字,想知道是否每个人都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认清我们,但对他来说,去世时所有亲人都在身边一定非常重要。除了比爸爸年纪还大的姑姑因为身体虚弱而无法到场,其他亲人都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维多利亚时期人们临终时的一幕。父亲平生低调,但那时异常清醒,唤着我们的名字,说他有多么爱我们,拼命地亲吻我们,直到一次又一次耗尽精力而昏迷过去。三周以前,他对我说过:“我还没准备好死。”而那一刻,我想:他准备好了。渐渐地,父亲两次清醒之间的时间越来越长,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我在他两次呼吸间数数,我记得数到了11,然后……父亲不动了。母亲在父亲患病期间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一刻她趴倒在床边的地上,嚎啕大哭。后来她说:“如果在医院里,我就不能这样了。”

    父亲给每个孩子留了一封信,要求在他死后才能打开。他给我的信上写着:“我不想离开你们——我痛,但我在你们中间。”弥留之际,父亲明白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而这正是他的心里话——他希望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有亲人陪伴。至于我?虽然这不会减轻我失去父亲的悲痛,但他临终时床边的一幕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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