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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人为什么是坏人?

 病毒1213 2015-06-26

提起阮大铖,后世的评价难得一致:坏人。李洁非先生写阮大铖,却不愿止于“坏人”二字,止于他的种种坏法,而是更进一步,探寻他何以成为一个坏人,坏人的论定是否名实相副。对此,他有一段感慨,堪称不刊之论:“……在西方似乎从没有哪个人物由于是坏人而被束之高阁的现象,相反越是这种人,大家探究的愿望越强烈,无论一般犯罪者还是独夫巨奸,往往引得作家反复书写。那是因为,里面有一种人性信念,认为坏人的意义不在于坏,而在于人性不知何故在他们那里被强烈扭曲和压抑。知道一个人的坏,何须吹灰之力,了解他们为什么坏才最重要、对社会最有参考的价值。我们却是相反的。我们满足于判定一个人的坏,然后把他扫入历史垃圾箱。我们不想真正认识人性,认真取得教益。由此受影响的,恐怕不仅是文学深度,更在于民族思维和心智是成熟或幼稚。”

历史如此,现实更甚。常见一些人,就像背负创收任务的交警或城管,只不过他们四处张贴的乃是道德罚单,罚单之上,印有“坏人”、“恶人”、“小人”等鲜明字样。他们议论人事,惯用招数,就是朝对方身上贴一张“坏人”的罚单,将其钉在道德的洼地,不得翻身。罚单不止是结论,还是原因:不仅因为“你作恶,你是坏人”,而且因为“你是坏人,才作恶”。有时,我们的公共生活,便纠结于“抓坏人”的道德游戏,仿佛现实的糟糕,正源于坏人的横行,揪出了坏人,现实则不再糟糕。实则这一做法,才是导致现实糟糕起来的一大根源。

“坏人”的标签化,有两个毛病。除了如李洁非所云,止步于对坏人的认定,而不去追索坏人何以为坏人,是一种浅薄的表现;还有更致命的一点,这世上,其实并无一个绝对的坏人,“坏人”的标签,犹如一件永远大一号的衣服,穿在任何人身上,都显得空空荡荡、格格不入,所以我更认同一种说法:“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基于此,我们讨论问题,则不必局限于好人与坏人,而聚焦于好事与坏事,这正契合了“对事不对人”的说理规则。

回到现实。这些年来,你应该听过一句话: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它出现的语境,往往是老人摔倒,有人搀扶,反被诬为肇事者,惨遭讹诈,或者如广场舞大妈,噪音扰民,有人上前劝止,却遭辱骂、威胁。

手上有更生动一例。一些退休干部,每天早上七点去公园晨练,恰逢环卫工人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影响锻炼,于是他们上书“尊敬的领导”,请其协调公园管理处,令环卫工人赶在六点半前完成工作。不难想见,这封信曝光于网络,将激起怎样汹涌的骂声,“老干部”的身份,顺理成章引出“坏人变老了”的感慨。

初读此信,我也义愤填膺,觉得老干部们利用权力的余威,欺压作为弱势群体的环卫工人,相比摔倒的老人、跳广场舞的大妈,这些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坏人呢。待怒气退去,细细想来,老干部们的请求本身,远远谈不上无理,此中最大问题,在于给“尊敬的领导”写信,有狐假虎威之嫌,如果能与公园管理方,最好是环卫工人直接对话,那么此事并无多少可议之处,更可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坏人”的标签化所隐藏的两点毛病,在此一览无遗。如果我们对事不对人,抛开老干部这个令人不适的身份,不论坏人与否,就事论事,哪怕定性为坏事,却未尝不可谅解,我们的生活当中,难道不曾发生类似事件么,只须把环卫工人换做建筑工人、运输工人,把晨练换做日常作息?我们所提出的请求,如请建筑工人的开工时间与我们的休息时间错开,何曾为对方考虑,然而却问心无愧,这样的自私,属于人类本性,再也正常不过。

再说坏人。这些老干部们,都是坏人吗?没有人敢于肯定回答。所以说“坏人变老了”的判断,过于粗暴,极易被证伪。进而言之,判定他们是坏人,就此结案,则无多少参考意义,我们更应追问:为什么这帮老干部,碰到难题,不去与环卫工人商议,而选择上书“尊敬的领导”,请其施压,这是不是一种强权思维,一种体制病,病入骨髓,哪怕退休之后,依然阴魂不散?权力对人性的荼毒,莫此为甚。明乎此,正可解释,坏人何以为坏人,老干部坏在哪里。

再举一例。康夏卖书,如今已成笑谈。康夏不堪骂名,从此绝迹于江湖。然而,对康夏的批评,却不能止步于“坏人”、“骗子”的标签。我有一个朋友,曾与康夏同事,他说他认识的康夏,善良,真诚,谁能想到,竟因一念之差,身败名裂。我所关注的不是康夏的情怀与权谋,恰恰在此一念,这不仅决定了康夏的沉沦,还决定了他何以沉沦。

康夏原本打算卖掉1741本书,照每本20元计算,他可得35000元。然而一夜之间,他的支付宝收到77万元,翻了20余倍。从事后报道来看,他的家境,虽然优裕,却非土豪,对这笔巨款动心,正在情理之中。此时,想必他的心中有过天人交战,最终,那一霎的贪念击溃了名声、信任和商业伦理的召唤,将他一步一步推向幽暗的深渊。

此前他本善良,此后他道歉、忏悔,勇于担当,足见人品并不可鄙,唯独在此间,他被贪念以及一种自鸣得意的愚蠢所俘获,他的坏,源自人性,不是扭曲的人性,而是正常的人性。我曾想,换作我是康夏,面对那笔巨款,会不会动心呢,终将作何抉择?我不敢保证,自己的表现将比他更好。鉴于康夏的悲剧,我只能防微杜渐:绝不卖书,宁可送书。

这不是为康夏开脱,正如为老干部开脱,而是试图借这两个案例,呈现一点常识:“坏人”的标签,不可滥用,一来没有十足的坏人(甚至,只有坏事,没有坏人);二来,标签往往是一种窒碍、一种遮蔽,我们的追问,必须深入到标签之后:坏人为什么是坏人,人性为什么被扭曲,恶为什么被放大,人性的污秽与制度的缺漏,哪个才是病源。

2015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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