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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美

 青梅煮茶 2015-06-26


人世间最大的诘难,莫过于生死了。

   释迦牟尼坐在了菩提树下,是因为人之生死无常使他心痛欲裂。老庄是旷达逍遥如垂云天翼的,不过庄生不知何故,总想在蛱蝶的梦中寻觅到自己。孔丘自是世间的伟男,然而困厄于红尘俗世过久,心中涌动的多是对于礼崩乐坏的悲切。佛、道、儒三家真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于是只是在浅浅的感觉中睡去醒来的我自幼寄之于心动之以情的,向来是三国戏文中的那个“奸雄”曹操了。上溯屈原,下臻李杜,谁能写出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样通脱、慷慨的诗句?曹操不是哲学家和思想家,也正因此只有他才能毫无顾忌、天真如赤子地弹抛日月,指挥死生,吞吐人所共有的透骨的千古悲凉。人之于宇宙,只是一支微乎其微又独立无援的孤军,人的全部美丽,便是因了它的生生灭灭,让宇宙拥有了原本从未拥有过的泪痕与诗情。

   在人类这支孤军里,每颗心都是不“孤”的。因为人的生命意识中的卑微感,使之对同类的渴望和赠与,表现出奔泉般的激越。然而,每颗心又是很“孤”的。人,注定要孤独地经历从生到死的乾坤孤旅。一声啼哭而来,双眸含情以去,便是人的宿命。这宿命着实也美。因为只有人这样美丽的生命,才有美得让天地惊、鬼神泣的生与死。世界上唯心主义不畏死,因为他们醉心于人生的轮回。而唯物主义,只有冠以“彻底”者,才不畏死。因为他们明白,死是美丽的人生终结,也是人 生的美丽的终结。既然死不可避免,那么还有什么比死更蕴含极致之美呢?卷帙浩繁的史书上,把许多死写得很壮烈,又把许多死写得很安详。而这许许多多的死,其实都很美丽。我很喜欢温文尔雅的诗人泰戈尔的一句诗,他以这样诗化的目光打量未来:“你是什么人,读者,百年后读着我的诗。”夏虫不知冰。前代的肝胆冰雪,于我已是青埂前川。而如我辈的凡尘沙虫,其生死哀乐同样可歌可泣。我的一位通读过《资本论》的少年时代的挚友,天不假年,他的诗句“寿终路寝魂还家” 终成谶语。我最敬爱的启蒙老师,在她弥留之际,执意悄然以去,生怕留给学生一个悲怆。“岁朝方折柳,春暮已焚琴。我病君三顾,君亡我未临。红尘原小住,碧海自长存。何日寥空里,相看商与参。”她没料及,这一首輓诗,已永驻了学生的悲怆。一位与我亦师亦友的老画家,平生自由不羁,浑如在雪笺上放笔。纵届八十高龄,冬日晴窗边,怀中依旧虫鸣唧唧。前些时住院,安危之间,原不过是一小劫。可他自觉寿数已到,不必苦中求生。扬手将输液管之类扫去,终在多少年来千篇 一律的悼词中留下了“拂袖而去”的潇洒。沧海桑田,花开花落。伟人庄严如落日的归去,与凡人平淡如清流的远行,让人读到的总是挥之不去的生。

莲动》 陈鹏举作品 秦汉胡同宝藏

遗憾的是生死不仅是对每颗人心的诘难。更是对人类这支孤军的诘难,爱因斯坦说过,当哥白尼发现了日心说之后,人类便变得渺小而自卑了,甚至已没有了自傲的勇 气。爱因斯坦以他充满睿智的双眸,看出了人类的渺小。蓝光闪亮的地球上,千万年生息着的人类,不过是一片万头攒动的海。光芒四射的人的生命与思维,又不过是行云落花。而无言的寥空,无垠的岁月,并不在意鸿爪雪泥般的人海潮汐,人间青史。与爱因斯坦几乎同样的话,一千七百年前的曹操也说过,那就是“月明星 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人类这支孤军在飞旋不停的地球上生生灭灭,何异于无枝可依的一拨飞禽。而这拨飞禽,这支孤军的死生,便是远非一颗心 所能承受的大诘难了。人心有时逼仄如沙砾,只有将心之舟划向人海,才会变得开阔而博大起来。杨开慧在她的遗书中,说她似乎已“更喜欢死”。为了人生的美韵,为了人海的浩瀚,慷慨赴死的杨开慧,无疑是一个千年传说中的美湘灵。麦考利芙也美到了极致,当她的生命与挑战者号一起在苍穹里化成一片天火时,悲怆的人类孤军树立起来的只是再度冲向宇宙的信心。女性之死,虽然更惨烈,虽然更让人心痛,但也更让人在尽情流泪时,读懂关于生死的诗,读懂什么是“齐万物,齐 生死”。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一本很美的书。书中说到的关于好诗文的三个境界,让人如见香草美人,瑶池仙境。其实人的生死,无非也是人心、人海、人天那么几个境界。而齐生死、齐万物这样的绝妙好词,又将那看似次第井然的境界化成了灿然一片。人无非是大自然最美丽的一枝一叶,一石一羽。“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 禽”这句诗,在王国维的眼中见不出有多高的境界,而它举重若轻地察觉了微妙的人天感应,流泻出和光同尘的无限禅意。它与“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这样的幽燕老将语是相通的。人类与天地的情份,是一种亘古难消的伤感。90年代初,从地球上升起,飞向太空,寻觅亿万光年外的人类伙伴的航天 器,载去的不过是地球美少年的浪漫梦想,也是人天之间穿越生死的神秘耳语。

诗心文胆》 陈鹏举作品 秦汉胡同宝藏

   大约10年前,在庐山含鄱口下的太乙村,我曾在一个几乎很天然的露天泳池里,像刚离母腹的婴儿一般,无拘无束地畅泳过。那是一个星月都很明亮的夜晚。泳池的四周空旷无人的野草坪,一排笔直耸入青空的水杉,还有黑黝黝地在天光里闪现优雅轮廓线的山形,幽静得让人不知如何去看、去听。忘却了远山外浮躁的人境,也领悟了自己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孩子,如一朵浪,一片风,一抹光。由此,我猛然间觉得我不再害怕死亡,也由此有了一个希望:在我度过了自己的人生孤旅后,由我深爱的并也深爱我的人,能将我的灵魂交付给日月星辰都很明亮的东海。10年一晃而去了,我至今仍然这样想着。作者简介:

  陈鹏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收藏鉴赏家协会会长,华亭文社创办社长、上海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复旦大学《诗铎》丛书副主编,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1951年生于上海,与文字同行至今,有“文布袋”美誉。涉猎文史艺广泛领域,所著文字数百万计。已出版的代表作品有《七步成诗》、《烟霞美文》、《万憙笔谈》、《文博断想全集》、《陈注唐诗三百首》等。所有文字,依卷出版《文布袋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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