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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者016 | 当他老了

 残云伴鹤归 2015-06-28



他老成了一捆卷曲的干柴。放到火里就会释放出炽热的火焰,随着躯体燃尽,一个漫长的过程化成粉末被压缩在盒子里,另一个空虚的宇宙。




- 匿名者计划 016 -


《夜里死了只猫》




老西丁死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掉的。一整夜都在下雨,张托尼的腿疼了一宿。早晨房间里安静的很。他醒着,不愿起来,潮气似乎浸到了毯子里,尽管穿着秋裤,也觉得凉气在两腿间荡着。他把两只手重叠的盖在肚脐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出神的望着泛黄的房顶。一条裂缝横在房顶的中间,他时刻觉得那里有承受不住的重量,使房顶像纸片般挣裂,倾漏而下数吨五彩缤纷的彩虹糖将他瞬间埋葬。当法医解剖他的身体时,会发现从鼻孔到口腔再到胸腔,都是混淆成一堆、一片、一滩的黏糊糊脏兮兮的糖浆。他的身体在满是福尔马琳气味的验尸间里散发着浓郁的果香。就连法医也忍不住伏在他的尸体上闻了再闻。他睡觉的时候也要穿着一双在大脚指处缝着洞的袜子。他怕凉,手指都不肯露在被子的外面。他把被子向上提,盖住了下巴,然后再老老实实的躺那里。有时,他会用被子盖住他的脸,这样,他就看不到房顶,看不到这间屋子,他和棉被融为一体,软塌塌的揉在床上。仿佛这间屋子里没有人存在,他就诸多物件中的一个。张托尼一声不响的等待着,看看会发生什么奇迹。比如,一本书“哗啦啦”抖动起自己的身体;地球仪缓慢的自转起来;床头的鞋不满意自己的位置跳到了床尾;或者,脚底的被子被掀起一角……..可是,他很不幸运,从未见识过那种奇迹。只有一次窗帘像帆一样鼓起,随即一股暖风从它饱满的身体中滑落下来,灌进房间。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的时候,他就会钻出来。这时,房间里就多出一个人来。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的呆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也一样。


老西丁死了。大概清晨雨还在下的时候就死掉了也可能是在夜里。它太老了,做了一个恶梦后颤了颤腿就死掉了。它的舌头从嘴边搭拉下来,横躺在张托尼的拖鞋上,身体和地面保持着一样的温度。它四肢还没有完全变硬。躺在那块跟它体长差不多的烛绿色地垫上,那是张托尼特意为它准备的。通常它醒得早,然后会吵醒主人。就在去年,它还可以蹦到床上,现在不行了,它喘气的声音比张托尼还要粗重,它不愿再跑出去,因为它跃不上墙头了,再也无法爬到树上引得雀子们一阵惊恐了。它也老了,老到厌倦了冒险。老西丁死了,这是张托尼起床后第一个要面对的事情。张托尼把它抱在怀里的,那尾巴直直的垂下来。他叹着气用指头瓣开了老西丁的嘴,把舌头塞了进去。老西丁的头靠着他的左臂,就在昨天,他还埋怨着它“越上数岁脾气越倔”,而现在,老西丁死了。




他叹了几口气,把它放在床上去做早饭。他用脱水的虾仁煮面,总会剩下一些。他老了,胃口一天天变小。老西丁也老了,再也吃不下新鲜扎手的鱼刺。海鲜味道的汤面更适合它日益老化的牙口。他们彼此都吃的津津有味。但现在,他吃剩下的面,只能下顿热热再吃了。张托尼失去了一只可以帮他吃掉剩饭的猫。


自从张托尼失去老西丁,他总会隐隐的闻到水果糖的味道。有时会在摆满白菜的楼道里,有时会在鱼贩子的摊位前,有时在医院等候叫号的长椅上,有时会在空旷的广场中央。那糖果的味道时而变幻,从桔子到苹果,从波萝到草莓。他喜欢葡萄的味道。他早晨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晚,盯着房顶那道缝隙仿佛期待那是一道门,随时有人推开,他喜欢那糖果的味道,更想知道那扇门通向哪里。


已知的生活正带他滑下被窝的深处,就是不用被子盖住脸,窒息的急迫感像一条顽固的寄生虫,不肯从他的大脑中消失。有时,他要完全专注安静下来,才能摆脱那种焦灼的感受。仿佛有一层薄膜覆盖在他的肺上,他要用力吸气,才能恢复原初的程序,才能用全身的气力嘬穿那令人窒息的玩意儿,才能从容不迫的呼吸起来。这个时候,他渴望的竟然是彩虹糖!



△ by Carmelo Blandino


是的。彩虹糖的气味从未比那个时候更强烈。他吞下随身所带的“速效救心丸”,但那东西除了能产生一股让人做呕的气味外什么作用都没有。张托尼反倒因那股味道变得更虚弱无力。他脑子里四处迸溅着色彩艳丽的彩虹糖,浓郁的果香味在鼻腔里四散,味道诱人。仿佛装着苹果、桔子、芒果、柠檬、哈蜜瓜、葡萄……的筐子一个个从天而降,在重力的撞击下果子炸开,果核和果肉分崩离析,溅的四处都是,这时,整条街道就成了一座果园,不,应该是一个榨汁机的底部,到处堆涌着稀烂的果子。果浆汇成一片,路人像一头头非洲平原上由东向西迁徙的角马,饥渴的饮用着。这果香里似乎缺少了草莓的味道。


有人拔通了电话,阴影密集的盖住他的身体,这个时候,有点阳光会更好些。他好像沉睡了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产生了即将会被下葬的错觉。人们向下望着,而他独自向上望着。他们瞅着他,小声的说着,那人还没死。在救护车到来前,张托尼坐了起来,用手掌抚触着脸,好像清晨刚刚睁开双眼。他用一只手撑地一只伸向人群,人们哗啦闪开了一个更大的圈,他只好费点力气的自己站起来,拨开人群向一个小超市走去。人群还在面朝着他。



△ by Aoki Tetsuo


救护车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他拎着一包挂面和十盒彩虹糖向家走去。他吃糖的时候会摘掉假牙。


张托尼不期待所有人都爱他,因为他也不想爱所有的人。童年的时候,他只爱他的猫。那猫和他一样不喜欢多发出声音。他的母亲抱怨他一定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孩子。而他的父亲只会给他买糖吃。他喜欢和他的猫在 19 世纪的老式阳台上与一群麻雀对视。他们相互敌视又相安无事。他怜悯动物胜过怜悯人类。那个城市的街道到处布满着各式各样的人,到处堆放着人类的生活用品。同样是生命,人类以食物链顶端身份的优越感占据着土地,划分了每个区域,建起高楼大厦,围墙街道。无论白天夜晚,人类都可以堂而皇之走进走出走来走去。但是那些动物就不一样了,比如,一只流浪的狗。它走在人类的街道上通常会谦卑的把尾巴夹在身下;一只流浪的猫,只会在安静偏僻的地方觅食。它们在人类世界里就变得极为谨慎,仿佛它们成为这个星球的寄居者。人类却总会有理由强调世界是自己的,仿佛他们真是由神的手造出一般,省却了各种进化的过程。


动物的忠诚在于它们索取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可以让其生存下来的条件而已。但人类却不一样。正因为有了优越感,他们才会索要的更多。他们鄙视动物的存在,但会向贪婪的人示好。想得到更多的人通常真的会得到的更多。




他爱过姑娘。也被姑娘爱过。但现在,张托尼已经不再记得那女孩的姓名。结婚在他看来并不是美好的事情,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希望在婚后要养只小动物。和一只猫或一只狗生活,总比压抑的婚姻生活要好的多。至少他不需要费心的讨好。日复一日,爱的乐趣会干涸,每一次的示弱都变成了灵肉的对抗,生活成为一场凌迟的酷刑,用缓慢的速度一刀刀的割下。他疲惫的顾及不上心灵的疼,婚后的第二年就不辞而别。从此,他对“婚姻”产生了畏惧。


明显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医生的注意,迫使他的眉头稍稍的皱了一下。随后,他放下手里的 CT 片,用食指推了一下镜框。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向张托尼盘问家里的情况。父母三十年前死于老家,他和大多数亲戚很早就不再联络了。一个关系稍要好些的表弟和家人移居了澳大利亚。就在上个月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西丁也死去了。


他走到哪,就把家带到了哪里。医生摘下眼镜,一边用衣襟擦拭一边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


“会有多糟糕?”

“时间不会太长。”

“一年?”

“恐怕比这要糟得多。”



△ by Vincent Van Goth


其实他早有察觉。三个月消瘦了十多斤,这对于一个年近八十岁的老人不是一个好的预兆。他在年轻的时候因为患上肺结核差点死掉,但又出人意料了多活了五十年。这次的诊断结果并不让他意外。但恐惧还是从心底涌出来,怎么盖也盖不住。他觉得自己变得更虚弱了,连下楼买菜的力气都没有。他躺在床上,觉得身体要漏了下去,掉进一个无限大的宇宙里。那里有星辰闪烁的光,每道光都遥不可及,都渺茫冷暗。


他像一粒尘土一样浮荡着,把微弱的喘息声投入巨大的空间里。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无神论者,在空洞的生命中抱着最后的希望向神发出的一丝哀求。


他对死亡了解的太少,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与死亡擦肩而过,也因病愈后细胞的代谢健康的归复,把未在身体里壮大的死亡排解出体外。现在,他正在死去的过程中。这个过程比任何人的都更为迅速和猛烈。


他看过一个报导,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死在家里七年没人知道。或许,他不会等待这么时间时间。他也会像老西丁一样在晚上睡下,就一直不再醒来。可是,那样的话,谁会发现他?他可以墓葬他的老西丁,有谁会来埋葬他?他发臭的身体引起了邻居们的注意,人们撞坏他的房门,光明正大的破坏掉他的财物,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走了进来,推开卧室的门,发现他盖着被子的身体塌陷在床的中央。他的尸体瘦成了一具骷髅。人们掀开被子看到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蠕动,发出了小小的惊叫。没有关系,这些蛆虫只吃死人。然后他们驱散那些小动物,就像驱散街道上的流浪狗,垃圾堆上的流浪猫。发现他的器官已经被啃噬的一干二净。他们把那具骨质疏松、体内空洞的尸体周了起来,床单上已清晰的印上了腐烂后的痕迹。他们会把他对折,扔进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人们应该见过这样的袋子。市场上用来装开膛的鱼,剁断的骨头那种廉价又承重的袋子。他是那么轻,不会从袋子底下漏出去。还会有淘气的孩子不听父母的管教趁乱溜进来,偷偷打开冰箱的门,拿走他存放在里面的彩虹糖,他们会在一天内吃完所有糖,然后第二天早晨伴随着难忍的牙疼醒来,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




接下来就是查找能联络的亲人。他被安放在一个抽屉似的停尸柜里。只要人们想看看,拉开就可以。他的脚指上会戴上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姓名、性别、死于何时。他真希望有人在标签上标注上:此人生前喜好吃糖。这样,一个死人就会有一瞬间活人的身份被缅怀。


张托尼感觉死亡会是一件很寂寞的事。他这么想,仿佛死亡是从一个熟悉的城市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


他太普通了。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别人的好奇心。没有人会猜测他的生活猜测他的命运。他老成了一捆卷曲的干柴。放到火里就会释放出炽热的火焰,随着躯体燃尽,一个漫长的过程化成粉末被压缩在盒子里,另一个空虚的宇宙。


然后……然后还有然后吗?


窒息感迫使他醒来。费力的喘息让他疲惫。黑夜比白天更严重。他打开台灯,从圆筒状的小盒里倒出两粒糖。他的假牙在杯子里泡了两天,他使用那玩意儿的次数正在减少。草莓和葡萄混合成近似梨子的味道,他靠在堆起的靠垫上闭起眼睛。房间里安静的像个坟墓,他觉得照这样下去,寿命还不如那些糖的存在时间长。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愿望的人,他自幼就有了五花八门的愿望。但现在,他的愿望是生前吃光那些糖。它们味道甜美,身材可爱。如果被遗弃在冰箱里,终日饱受无人问津的孤独,甚至连被人晃动发出哗啦啦声响的机会都没有,沉默着一盒盒的立在那里,拥有着比阳光还绚丽的色彩却被黑暗所裹挟,这是多让人遗憾的事情。想到这,他同情地又向嘴里塞进几粒。甜蜜的果香淡化了浓痰的腥气。楼上传来几声呻吟,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他除了专心的倾听什么也做不了。




张托尼的性生活截止在六十岁。那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妇女,他们相识在夏日傍晚的湖边公园。那女人说丈夫从工地的楼上摔下来死掉了,孩子在老家上初中。边说边用哀怨的眼神瞄着他。他则为躲避那哀怨的眼神把目光放到了她裸露的胸沟里。趁着天暗下的时候,女人的手快速的潜进他松垮的裤裆里。他抖了一下就硬了起来。女人把他带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更像电影里绑架人质的小屋。他在不安中被女人褪掉了裤子,就在女人毫不顾忌的刚刚坐在了他的怀里时,房门突然被踢开。张托尼吓的像扔掉一枚重磅炸弹般的把女人推到了地上。女人敦实的屁股瓷实的摔在了地上,大骂一声“你娘个逼”!三、四个汉子围了上来,其中一人上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刮子。从此后,他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有时,他会想起前妻。但时间太长了,他忘记了她的模样。只依稀记她喜欢穿素色的裙子。笑起来的时候在左边或者右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或者已经死去。


冰箱里除了几袋各式各样的酱已没有其它的食物。但是,彩虹糖也应该算是食物对吗?十二盒。床头柜上还有半盒,十二盒半。或许,还没有吃完,他就不在了。他需要扶墙走路。


夜里他被一阵急促的咳嗽震醒,坐起来的时候,一口浓痰涌出口中糊在了手心里。没有消逝净的色彩遗留在其中。淡淡的被凝固在手心里,像一个小小的七彩湖泊。


他捧着小小的湖泊靠在一旁,幻想着老西丁盘着尾巴正忠实的守候在那湖的对岸。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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