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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跋176則

 翰墨轩藏书 2015-07-02
書名:題跋176則

蘇軾

蘇軾(西元一○三六~一一○一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人,洵長子。博通經史,隨父來京師,受知於歐陽修,嘉祐二年試禮部第二,遂中進士,再中六年制科優等,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召試直史館,丁父憂,服除,攝開府封推官。熙寧中王安石創行新法,軾上書論其不便,安石怒,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詩語以為訕謗,逮赴臺獄,欲寘之死,鍛鍊久不決,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移汝州。哲宗即位,起知登州,召為起居舍人,遷中書舍人,拜翰林學士兼侍讀,尋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召為翰林承旨,歷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士,出知惠州。紹聖中累貶瓊州別駕,赦還,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建中靖國元年七月卒,年六十六,諡文忠。軾師父洵為文,既而得之於天,嘗自謂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其體涵渾光芒,雄視百代。有易傳,書傳,論語說,仇池筆記,東坡志林,東坡七集,東坡詞等凡數百卷。又善書,兼工繪事。

蘇軾不只是北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更是曠古的大文豪,不僅詩、詞、文、賦無所不工,琴、棋、書、畫無所不曉,而且對當時的自然科學亦很精通,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少有的天才。

我們從蘇軾的文──〈赤壁賦〉、〈超然臺記〉、〈留候論〉、〈六國論〉等可知;然而綜觀蘇軾的一生,仍不脫傳統士人經世用世的儒家思想,這可從《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可見一斑。


一、跋退之送李願序
[原文]:
歐陽文忠⑴公嘗謂晉無文章,唯陶淵明⑵歸去來⑶一篇而已,余亦以為唐無文章,唯韓退之⑷送李願歸穀序⑸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注釋]:
⑴歐陽文忠:歐陽修,諡文忠,宋代歷史學家、詞人,有《五代史》、《歐陽文忠公文集》。
⑵陶淵明:陶潛,字淵明,東晉文學家、著名詩人,有《陶淵明集》。
⑶歸去來:《歸去來兮辭》,陶淵明的著名文章,有“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句子,抒寫政治失意,歸依自然的情懷。
⑷韓退之:韓愈,字退之,唐代古文運動的領袖,唐宋八大家之首。有《原道》、《師說》等名篇及詩歌傳世,其文汪洋恣肆,雄奇角出,但詩不如文。
⑸送李願歸穀序:即《送李願歸盤穀序》,韓愈的朋友李願歸依賴山林時,韓贈給他的一篇文章。

[解說]:
東坡為文章大家,平生最佩服韓退之,自謂文章與退之在伯仲之間,故有此論,其自負若是。今觀其文,較退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且詩、文、字、畫無不精通,千古一人而已。

二、書淵明孟府君傳後
[原文]:
陶淵明,孟嘉⑴外孫,作嘉傳雲,或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亦不如肉,何也?曰:漸近自然。”而今晉書乃雲:漸近使
之然。則是閭裏少年鄙語,雖至細事,然足見許敬宗⑵等為人。

[注釋]:
⑴孟嘉:
⑵許敬宗:

[解說]:
東坡此文,對美感與快感作了劃分。肉感是快感的一種,但不是美感。肉感是從實用意義上說的,美感則是從精神角度說的。東坡之意,崇美感而貶快感,立場鮮明。同時他還指出,由竹而肉,不是漸近藝術的自然,而是漸近原初的自然-天然。

三、書淵明歸去來序
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裏中耳。”予偶讀淵明歸去來辭雲:“幼稚盈室,瓶無儲粟。”乃知俗傳信而有征,使瓶有儲粟,亦甚澈矣!此翁平生只於瓶中見粟也耶?馬後宮人,見大練反以為異物,晉惠帝問饑民何不食肉糜,細思之皆一理也。聊為好事者一笑。

四、跋嵇叔夜養生論後
東坡居士以桑榆之末景,憂患之餘生,而後學道,雖為達者所笑,然猶賢乎已也,以嵇叔夜養生論,頗中餘病,故手寫數本,其一贈羅浮鄧道士。

五、記徐陵語
徐陵多忘,每不識人,人人以此咎之。曰:“公自難記,若劉曹沈謝輩,雖暗中摸索,亦合認得。”誠哉是言!

六、書子由超然台賦後
子由之文,詞精理確有不及吾,而體氣高妙,吾所不及,雖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資所短,終莫能脫,至於此文,則精確高妙,殆兩得之,尤為可貴也。

七、書與可超然台賦後
余友文與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其為超然辭,意思蕭散,不復與外物相干,其遠遊大人之流乎?

八、書拉雜變
司馬長卿作大人賦,武帝覽之,飄飄然有淩雲之氣。近時學者作拉雜變,便自謂長卿,長卿固不汝嗔,但恐覽者,渴睡落床,難以淩雲耳!

九、記導引家語
導引家雲:“心不離田,手不離宅。”此雲極有理,又雲:“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瓢在水。”此善喻者。

十、跋子由棲賢堂記後
子由作棲賢堂記,讀之便如在堂中,見水石陰森,草木膠轕,僕當為書之,刻石堂上,且欲與廬山結緣。他日入山,不為生客也。

十一、自評文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十二、跋子由老子解後
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廢卷而歎,使戰國時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漢初有此書,則孔老為一;晉宋間有此書,則佛老不為二,不意老年見此奇特。

十三、書贈邵道士
身如芭蕉,心如蓮花,百節疏通,萬竅玲瓏,來時一,去時八萬四千,此意出楞嚴,世未有知之者也,元符三年九月二十日書贈都嶠邵道士。

十四、跋石鐘山記後
錢塘東南,皆有水樂洞,泉流空岩中,皆自然宮商,又自靈隱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溪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如礱然,真若鐘聲,乃知莊生所謂天籟者,蓋無所不在也。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三日,自海南還過南安,司法掾吳君示舊所作石鐘山記,複書其末。

十五、書孟東野序
元豐四年與馬夢得飲酒黃州東禪,醉後頌東野詩雲:我亦不笑原憲貧。不覺失笑!東野何緣笑得元憲?遂書以贈夢得,只夢得亦未必笑得東野也。

十六、題孟郊詩
孟東野聞角詩雲: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覺此詩之妙。

十七、記永叔評孟郊詩
永叔嘗雲:“孟東野詩,‘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使堪織,不得多少。”

十八、書淵明羲農去我久詩
余聞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餘,字大紙厚,甚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

十九、題淵明詩一作懷古田舍詩
陶靖節雲: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非古之偶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二十、題淵明詠二疏詩
此淵明詠二疏也,淵明未嘗出,二疏出而知返,其志一也,,或以謂既出而返,如從病得愈,其味勝於初不病,此或者顛倒見耳。

二十一、題溫庭筠湖陰曲後
原豐五年,軾謫居黃州,蕪湖東承天院僧蘊相,因通直郎劉君誼,以書靖於軾,願書此詞而刻于石以為湖陰故事,而鄂州太守陳君瀚,為致其書,且助之請。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舟過蕪湖,乃書以遺湘,使刻之,汝州團練副使員外蜀蘇軾書。

二十二、書李白集
今太白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及贈懷素草書數詩,決非太白所作,蓋唐末五代間,貫修齊巳輩詩也。余舊在富陽,見國清院太白詩九近,過澎澤唐興院,又見太白詩,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語不甚釋,集中往往有臨時卒然之句,故使妄庸敢爾。若杜子美世,豈複有偽撰者耶?

二十三、書退之詩
韓退之遊青龍寺詩,終篇言赤色,莫曉其故,嘗見小說,鄭虞寓青龍寺,貧無紙,取柿葉學書,九月柿葉赤而實紅,退之詩乃謂此也。

二十四、記退之拋青春句
韓退之詩曰: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國史補雲:酒有郢之富春,烏程之若下春,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洞春,劍南之燒春,杜子美亦雲:聞道雲安麴米春,才傾一盞便醺人。近世裴鉶作傳奇,記裴航事,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則拋青春亦必酒名也。

二十五、書子美雲安詩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此老杜雲安縣詩也。非親到其處,不知此詩之工。

二十六、書子美黃四娘詩
“黃四娘家花滿奚,千花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東坡雲:此詩雖不甚佳,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故僕喜書之,昔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而托此詩以不朽,可以使覽者一笑。

二十七、書柳子厚詩
僕自東武適文登,並海行數日,道旁諸峰,真若劍鋩,頌柳子厚詩,知海山多爾耶。子厚雲:“海上尖峰若劍鋩,秋來處處割人腸,若為化作身千億,遍上鋒峰頭望故鄉。”
又,柳子厚詩雲:“雀鳴楚山靜。”又雲:“隱憂倦永夜。”東坡曰:子厚此詩,遠出靈運上。
又,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之病也。

二十八、評韓柳詩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則不及,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佛雲:“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

二十九、書常建詩
常建雲:“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歐陽公極愛重,以為不可及,此語誠可人意,然于公何足道?豈非厭飫芻豢,反思螺蛤耶?

三十、書薛能茶詩
唐人煎茶用薑,故薛能詩雲:“鹽損添常戒,薑宜著更誇。”拠此則又有用鹽者矣,近世有用二物者,輒大笑之,然茶之中等者,用薑煎信佳也,鹽則不可。

三十一、書淵明酧劉柴桑詩
自夏曆秋,毒熱七八日不解,炮灼理極,意謂不復有清涼時,今日忽淒風微雨,遂禦夾衣,顧念茲歲,屈指可盡,澎澤雲:“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
此言真可為惕然也。

三十二、書唐太宗詩
唐太宗作詩至多,亦有徐庾風氣而世不傳,獨於初學記時時載之。

三十三、自記吳興詩
僕為吳興,有游飛英寺詩雲:“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盆上不見日,草木自蒼然。”非至吳越,不見此景也。

三十四、題子明詩後並魯直跋

吾兄子明舊能飲酒,酒至二十蕉葉,乃稍醉。與之同遊者,眉之蟇頤山觀佚老道士,歌謳而飲,方是時,其毫氣逸韻,詎知田地之大,秋毫之小耶?不見十五年,乃以刑名改事,著聞於蜀,非複昔日之子明也,姪安節自蜀來雲:子明飲酒不過三焦葉,吾少年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焦葉矣,然舊學消亡,夙心掃地,枵然為世之廢物矣!乃知二者有得必有喪,未有兩獲者也。
老道士,蓋子瞻之從叔蘇慎言也,今年有孫汝楫登進士弟,東坡自雲三焦葉,亦是醉中語,餘與東坡飲一人家,不能一大觥,醉眠矣,魯直題。

三十五、題王鞏六詩

僕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僕相似,而衍妻悍妒甚,僕少此一事,故詩有勝敬通之句。

三十六、書黃魯直詩後

每見魯直詩文,未嘗不絕倒,然此卷語妙,殆非悠悠者所識,能絕倒者,已是可人。元祐元年八月二十二日與定國子由同觀。
又,讀魯直到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複論鄙事,雖若不適用,不為無補於世也。

三十七、記董傳善論詩

故人董傳善論詩,予嘗雲:杜子美詩不免有凡語,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豈非凡語耶?傳笑曰:此句殆為君發,凡人用意深處,人罕能識,此所以為獨苦,豈獨畫哉?

三十八、書參寥論杜詩

參寥子言老杜詩雲:“楚江巫峽半雲雨,清簟疏簾看弈棋。”此句可畫,但恐畫不就爾。僕言公禪人,亦複愛此綺語耶?寥雲:“辟如不事口腹人,見江珧柱,豈免一朵頤哉?”

三十九、記少遊論詩

秦少遊言:“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詩冠古今,而無韻者殆不可讀,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韻者輒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

四十、題李伯祥詩

昝山老道士李伯祥好為詩,詩格亦不甚高,往往作奇語,如夜過修竹寺,醉打老僧門之句,皆可愛也,余幼時嘗見餘,歎曰:“此郎君貴人也。“不知其何以知之。

四十一、記白鶴觀詩

昔遊忠州白鶴觀,壁上高絕處有小詩,不知何人題也,詩雲:“仙人未必皆仙去,還在人間人不知,手把白髦從兩鹿,相逢聊問姓名誰?”

四十二、題張子野詩集後

張子野詩筆老妙,歌詞乃其餘波耳。華州西溪雲:“浮萍破處見山影,愁侶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若此之類,皆可以追配古人,而世俗但稱其歌詞。昔周肪畫人物皆入神品,而世人但知有周肪士女,蓋所謂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歟?元袥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四十三、記裏舍聯句

幼時裏人程建用楊咨舍弟子由會學舍中,大雨聯句六言,程雲:“庭松偃仰如醉。”楊即雲:“夏雨淒涼似秋。”餘雲:“有客高吟擁鼻。”子由雲:“無人共喫饅頭。”坐皆絕倒。今四十餘年矣。

四十四、題梅聖俞詩後

驛使前時走馬回,北人初識越人梅,清香莫把酴醚比,只欠溪頭月下杯。梅梅丈長身秀眉,大耳紅顏,飲酒過百盞,輒正坐高拱,此其醉也。吾雖後輩,猶及與之用旋,覽其親書詩,如見其抵掌談笑也。

四十五、書曇秀詩
予在廣陵,與晁無咎曇秀道人同舟。送客山光寺,客去,予醉臥舟中,曇秀作詩雲,“扁舟乘興到山光,古寺臨流勝氣藏。慚愧南風知我意,吹將草木作天香。”予和雲:“閑裏清遊借隙光,醉時真境發天藏,夢回捨得吹來句,十裏南風草木香。“予昔對歐陽文忠公誦文與可詩雲:“美人卻扇坐,羞落林下花。”公雲:“此非與可詩。世間元有此句,與可拾得耳。”後三年秀來惠州見餘,偶記此事。

四十六、書邁詩
兒子邁幼時嘗作林禽詩雲:“熟顆無風時自脫,半腮迎日鬥先紅。”於等輩中亦號有思致者。僅已老,無他技,但亦時出新句也,嘗作酸棗尉,有詩雲:“葉雖流水歸何處,牛帶寒鴉過別村。”亦可喜也。

四十七、跋黔安居士漁父詞
魯直作此詞,清新妍麗,問其得意處,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卻玉肌花兒,此乃真得漁父家風也,然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大瀾浪乎。

四十八、書羅浮五色雀詩
羅浮有五色雀,以絳羽為長,餘皆從之東西,俗雲有貴人入山則出,余安道有詩雲:“多謝珍禽不隨俗,謫官猶作貴人看。”余過南華亦見之,海南人則謂之鳳凰。雲久旱而見則雨,澇則反是,及誦儋耳,亦嘗集于城南所居,余今日游進士黎威家,又集庭下,鏘然和鳴,回翔久之,餘舉酒屬之,汝若為餘來者,當再集也,已而果然。

四十七、書摹本蘭亭後
外寄所托,改作因寄,於今所欣,改作向之,豈不哀哉,改作痛哉,良可悲,改作悲夫,有感於斯文,改作斯文,凡塗兩字,改六字,注四字,曾不知老之將至,誤作僧,已為陳跡,誤作以,亦由今之視昔,誤作由。舊說此文字有重者,皆構別體,而之字最多,今此之字頗有同者,又嘗見一本比此本微加楷,疑此起草也,然放曠自得不及此本遠矣,子由自河朔持歸,寶月大師唯簡請此本,令左綿僧意祖摹刻于石。治平四年九月十五日。

四十八、題蘭亭記
真本已入昭陵,世徒見此而已,然此本最善,日月愈遠,此本當複缺壞,則後生所見,愈微愈疏矣。

四十九、題逸少帖
逸少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於事物之外,嘗自言吾當卒以樂死,然欲一遊岷嶺。勤勤如此,而至死不果,乃知山水游放之樂,自是人生難必之事,況乎市朝眷戀之徒,而出山林獨往之言,故已疏矣。

五十、題遺教經
僕嘗件歐陽文忠公雲:“遺教經,非逸少筆。”以其言觀之,信若不妄,然自逸少在時,小兒亂真,自不解辯,況數百年後傳刻之餘,而欲必其真偽難矣。顧筆劃靜穩,自可為師法。

五十一、題筆陣圖王晉卿所藏
筆墨之際,托於有形,有形則有弊,苟不至於無,而自樂於一時,聊寓其心,忘憂晚歲,則猶賢於博弈也,雖然不假外物而有守於內者,聖賢之高致也,惟顏子得之。
[注釋]:
(1)、《筆陣圖》:舊傳衛夫人撰,一說王羲之撰,實為後人偽託。
(2)、有形:具有可通過感官認識的形態。
(3)、無:道家哲學範疇,指宇宙的本原,一說作“氣”,無形無聲,恍兮忽兮,不可感知。《老子》說:“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4)、博弈:博,局戲,用六箸十二棋;弈,圍棋。
(5)、顏子:春秋抹年魯國人,名回,字子淵。孔子學生,七十二賢之一。
[解說]:書法作為藝術地掌握現實的一種特殊方式,具有一般的認識功能,能夠揭示宇宙萬物的真理,但是在揭示“無”,即宇宙本原的時候,書法是用“有形”反映“道”的“無形”,而根據中國哲學的認識,“指者非指”,即形而上的認識並非事物本身,有一定的局限性。退而求其次,則書法尚能寄託精神,陶冶情操,則勝過下棋。當然,象顏回這樣的聖人不用假借外物也能守住“道”的精神,只是這是一般人無法達到的高度。

五十二、題二王書
筆成塚,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
[注釋]:
(1)、筆塚:塚,隆起的墳塋。唐代李綽《尚書故實》謂智永“住永心寺,積年學習,後有禿筆頭十甕,每甕皆數石……後取筆瘞之,號為‘退筆塚’”。宋代朱長文《續書斷.妙品》雲:“(懷素)臨學苦練,故筆頹委,作筆塚以瘞之。”
(2)、墨池:晉衛恒《四體書勢》雲:“弘農張伯英者,因而專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後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
(3)、羲之:即王羲之,晉代書家,字逸少,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曾居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官至右軍將軍。早年從衛夫人學書,後遍覽前代書家名跡,遂改初學,采擇眾長,精研諸體,遂成大家。傳世書作有《十七帖》、《蘭亭序》、《快雪時晴》、《奉橘》、《喪亂》、《孔侍中》以及唐釋懷仁集王《聖教序》等。
(4)、獻之:即王獻之,晉代書家,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官至中書令,人稱“王大令”,善正、行、草書。幼學其父,次學張芝,作品影響後世極大,尤其是草書作品,後人以為勝過羲之。傳世作品有《鴨頭丸帖》、《送梨帖》、《中秋帖》及《地黃湯帖》等。小楷有《洛神賦十三行》(又稱《玉版十三行》)刻本傳世。
(5)、張芝:東漢書家,字伯英,敦煌淵泉(今甘肅酒泉)人,徙居弘農華陰(今陝西)。善隸、行、草、飛白書。傳世作品甚少,唯《閣帖》數幅。
(6)、索靖:晉代書家,字幼安,敦煌(今屬甘肅)人,官征西司馬、尚書郎,善楷、隸,傳張芝書法而變其行跡,骨勢峻邁,富於筆力。據傳《月儀帖》、《出師頌》傳為索靖所書。
[解說]:古人論書,講“質、知、力”。質者,天資;識者,學養;力者,功夫。其中只有學養和功夫可以通過後天努力獲得,這裏體現了在自然條件一定的情況下,人只有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在學養和功夫上努力,才能獲得書法的成就。

五十三、題晉人帖
唐太宗構晉人書,自二王以下僅千軸。《蘭亭》以玉匣葬昭陵,世無複見。其餘皆在秘府,至武后時,為張易之兄弟所竊,後遂流落人間,在王涯、趙延賞家。涯敗為軍人所劫,剝去金玉軸而棄其書。余嘗見於李都尉瑋處,見晉人數帖,皆有小印“涯”字,意其為王氏物也。有謝尚、謝鯤、王衍等帖,皆奇。而夷甫獨超然如群鶴聳翅,欲飛而末起也。
[注釋]:
(1)、唐太宗:即李世民,唐代明君,善書法,尤喜王羲之真跡,遂竭天下之力,派人購募殆盡,獨缺《蘭亭》,又使侍臣蕭翼由山陰辯才處賺得《蘭亭序》真跡,寶愛之,崩前遺言,與之同葬昭陵,《蘭亭序》真跡,自此不復得見。
(2)、構:搜求。
(3)、二王:即王羲之和王獻之。
(4)、軸:古代裝成卷軸形的書或字畫。唐代李綽《尚書故實》謂“太宗酷好書法,有大王真跡三千六百紙,率以一丈二尺為一軸……。”
(5)、武后:即武則天,唐代並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太宗時為才人,高宗時立為後,載初元年(西元660年)廢睿宗,改國號為“周”,稱則天大聖皇帝,世謂“武后”、“武則天”。工行、草、飛白書,傳世書跡有《升仙太子碑》等,晉代大書法家張宗祥認為其書法在太宗李世民之上。
(6)、張易之:唐定州義豐(今河北安國)人,通曉音技,頎皙美姿,與弟昌宗俱得幸於武后,中宗復位後為張柬之所殺。
(7)、王涯:王祚孫,字廣津,太原(今屬陝西)人,曆仕德宗以下六朝,曾任宰相、鹽鐵轉運使等職。後謀誅宦官,事泄被殺。
(7)、謝尚:晉代書家,字仁祖,秣陵(今江蘇南京)人。官至尚書僕射,贈散騎常侍、衛將軍。據傳其草書特峻,深得晉人行筆之意。書跡未見。
(8)、李瑋: 字公炤,妻為宋仁宗之女兗國公主,官駙馬都尉、建武軍節度使,才思敏妙,雅好吟詠,善作水墨竹、石,又善章草、飛白。
(9)、謝鯤:字幼興,陽夏人,好老易,能歌善書,亦善鼓琴。官至豫章太守。
(10)、王衍:、晉代書家,字夷甫,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出身士族,曾任尚書令、太尉等要職,好老莊、喜清談,名重當世,善行、草書。
[解說]:此跋敍述二王真跡流傳經過,歷歷在目,對二王書法均有評價,于《王衍帖》評價尤高。

五十四、題蕭子雲書
蕭子雲嘗答敕雲:“臣昔不能賞拔,隨時所貴,規模子敬,多歷年所,年二十六著晉史,至二王列傳,欲作論草隸,言不盡意,遂不能成,略指論飛白一事而已,十許年乃見敕旨論書一卷商略筆法,洞徹字體,始變子敬,全范元常,逮邇以來,自覺功進,又見齊史本傳,今閣下法帖十卷中,有衛夫人與一僧書,班班取子雲此文,其偽妄無疑也。又有王逸少帖者,其辭曰:“爽鳩習而揚武,伯趙鳴而戒晨,時可以出宿餞行,可以登高臨遠。”此乃張說送賈至文,又可笑也。

五十五、擬二王書
梁武帝使殷鐵石臨右軍書,而此帖有與鐵石共書語,恐非二王書,字亦不甚工,覽者可細辯也。

五十六、題逸少帖
此卷有永足下還來一帖,其後有不具釋智永白,而雲逸少書,餘觀其語,雲謹此代申,唐末以來,乃有此語,而書至不工,乃流俗偽造,永禪師書耳。
又:
逸少謂此郡難治,雲吾何故舍逸而就勞,當是為懷祖所檢察耳。
又:
蘭亭樂毅東方先生三帖皆妙絕,雖摹寫屢傳,猶有昔人用筆意思,比之遺教經則有間矣。

五十七、題子敬書
子敬雖無過人事業,然謝安欲使書宮榜,竟不敢發口,其氣節高逸,有足佳者,此一卷尤可愛。
[注釋]:
(1)、謝安:、晉代書法家、政治家、軍事家,字安石,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出身士族,年四十余方出仕,孝武帝時位至宰相,領導了著名的肥水之戰。曾與王羲之雅集蘭亭修祓禊之禮,作詩興樂。
(2)、書宮榜:唐張懷 《書斷》雲:“太康(《晉書》作太元,晉孝武帝年號)中新起太極殿,安欲使子敬題榜,以為萬世寶,而難言之,乃說韋中將(韋誕)題淩雲台事(魏明帝起淩雲台,誤先釘榜而末題。以籠盛誕,轆轤長綆引之,使就榜書之。榜去地二十五丈,誕甚危懼,乃擲其筆,比下焚之。乃誡子孫,絕此楷法,著之家令。”—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子敬知其指,乃正色曰:“中將,魏之大臣,甯有此事?使其若此,知魏德之不長。安遂不之逼。”
[解說]:宋人承唐人餘緒,崇大王而抑小王,故謂子敬“無過人事業”,但是仍然肯定小王的成績,稱其氣節。

五十八、題衛夫人書
衛夫人書既不工,語意鄙俗,而雲奉敕,敕字從力,館字從舍,皆流俗所為耳。

五十九、題山公啟事
此卷有山公啟事,使人愛玩,尤不與他書比,然吾嘗怪山公薦阮鹹之清正寡欲,鹹之所為,可謂不然者矣,意以謂心跡不相關,此最晉人之病也。

六十、題蕭子雲書
唐太宗評蕭子雲書雲:“行行如迂春蚓,字字若綰秋蛇。”今觀其遺跡,信虛得名耳。
[注釋]
(1)、蕭子雲:南朝書家,字景喬,南蘭陵人(今江蘇常州西北)人。官至侍中,工書,梁武帝評價甚高。
(2)、春蚓、秋蛇:喻書法盤結纏繞,毫無骨力可言。
[解說]:中國書法最講章法、最重骨力。“行行如迂春蚓”,則章法之雜亂可知;“字字若綰秋蛇”,則線條彌弱可知。可見,歷史上有大名的書法家,其真正水準如何,還要看其遺跡。

六十一、跋庾征西帖
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已而坐臥其下,三日不能去。庾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後乃以為伯英再生。今不逮子敬遠甚,正可比羊欣耳。
[注釋]
(1)、庾征西:晉代書家庾冀,字稚恭,穎川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人,官至征西將軍,故人稱“庾征西”。善書,工草、隸。
(2)、吳道子:唐代畫家,陽翟(今河南禹縣)人。相傳初從張旭、賀知章學書,後改學繪畫,師法張僧繇,畫風對後世影響極大。
(3)、張僧繇:南朝畫家,吳(今江蘇蘇州)人。擅畫人物及佛教畫,亦善山水、花鳥。僧繇勤於作畫,用筆多依書法,筆力壯闊,善以少少許馭多多許,著筆不多,而形神具備,有意到筆不到之妙。
(4)、浪得名:徒有虛名。
(5)、家雞野鶩:庾冀少時與王羲之書法齊名,羲之後進,冀尤不平,以家雞自喻其書,以野鶩比羲之書。
(6)、伯英再生:史載庾冀起初不服王羲之,常以野鶩喻羲之書,及見到羲之給其兄庾亮的字,才大為嘆服,以為煥若神明、伯英再生。
(7)、羊欣:南朝書家,字敬元,泰山南城(今山東費縣西南)人,官至中散大夫、義興太守。親受王獻之傳授書法,時人以為子敬之後可以獨步,故諺曰:“買王得羊,不失所望”。
[解說]
東坡此跋,強調書畫之美,不在形式的刺激,而在內涵的豐厚。佳作,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

六十二、題法帖
宰相安和,殷生無恙,宰相當是簡文帝,殷生即浩也耶?
又:
杜庭之書,為世所貴重,乃不編入何也?

六十三、題羊欣帖
此帖在王文惠公家,軾得其摹本於公之子鍇,以遺吳興太守孫莘老,使刻石置墨妙亭中。

六十四、書逸少竹葉帖
王逸少竹葉帖,長安水丘氏傳寶之,令不知所在,三十年前見其摹本于雷壽。

六十五、跋葉致遠所藏永禪師千文
永禪師欲存王氏典刑,以為百家法祖,故舉用舊法,非不能出新意求變態也。然其意已逸於繩墨之外矣。雲下歐、虞,殆非至論。若複疑其臨放者,又在此論下矣。
[注釋]
(1)、葉致遠:即葉濤,致遠是其字,宋處州龍泉人,熙甯進士,從王安石學為文辭,官至中書舍人,曾與蘇軾交遊。
(2)、永禪師:即智永,陳隋間書法家,名法極,王羲之七世孫,山陰(今浙江紹興)永欣寺僧,人稱永禪師。工正、草書,妙傳家法,影響初唐。傳世作品有《真、草千字文》及刻本《真、草千字文》。
(3)、典刑:刑通型,即典型。
(4)、臨放:疑為“臨仿”,即臨摹。
[解說]
東坡在此對智永的書法成就提出肯定,駁斥了否定智永的錯誤觀點。他認為,智永的《真、草千字文》嚴格按照王羲之的法度書寫,並不是他沒有創新的能力。他的“舉用舊法”,目的只是為了保存王羲之的書法藝術,使之傳諸久遠。但唐代李嗣真〈書後品〉卻評為“精熟過人,惜無奇態”。張懷 《書斷》評為“氣調下于歐、虞。”東坡眼光深到,為永禪師翻案,令人信服。

六十六、跋王鞏所收藏真書
僧藏真書七紙,開封王君鞏所藏。君侍親平涼,始得其二,而兩紙在張鄧公家。其後馮公當世,又獲其三,雖所從分異者不可考,然筆勢奕奕,七紙意相屬也。君鄧公外孫,而與當世相善,乃得而合之。余嘗愛梁武帝評書,善取物象,而此公尤能自譽,觀者不以為過,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措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
[注釋]
(1)、王鞏:宋代書家,字定國,自號清虛,大名莘縣(今屬山東)人,從蘇軾游,生平練達世務,好臧否人物,議論時政,屢遭貶逐。善詩文,工行、草書,頗有晉韻。
(2)、藏真:唐代書家懷素,字藏真,長沙(今屬湖南)人,俗姓錢,自幼出家。善狂草,與張旭並稱“顛張醉素”,傳世書跡有《自敍》、《苦筍》、《小草千字文》等帖。
(3)、梁武帝:即蕭衍,書家,字叔達,南蘭陵(今江蘇常州西北)人,長於文學,精通樂律,亦工書法,對書家有精深評價,善取物象作譬。
(4)、儻蕩:放浪豪爽,灑脫不拘。
(5)、沒人:能潛水的人。
(6)、有道者:指深通規律的人。

六十七、題顏魯公書畫贊
顏魯公平生寫碑,唯《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後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非自得於書者末易為言此也。
[注釋]
(1)、顏魯公:唐代書法家顏真卿,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祖出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開元進士,任殿中侍御史,因被楊國忠排斥,出為平原太守,世稱顏平原。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後封魯國公,又稱顏魯公。曾抵禦安祿山叛亂,後派往勸喻李希烈,為李所害。善楷書、行書。書風端莊雄偉、氣勢磅礴,古法為之一變。傳世碑帖甚多,著名的有《顏勤禮碑》、《麻姑仙壇記》、《爭座位》等。墨蹟《祭侄稿》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
(2)、東方朔畫贊:全稱《漢太中大夫東方先生畫贊並序》,晉夏侯湛撰,顏真卿書,唐天寶十三年刻。此碑字體平整峻峭,深厚雄健,為魯公四十五歲盛年之作。
(3)、清雄:清遠雄健。
(4)、櫛比:排列緊密、整齊。
(5)、逸少本:小楷《東方朔畫贊》,傳為王羲之書,為世所重。
[解說]
此跋評顏魯公碑,可見東坡先生理想。坡公平生書論,本老莊之學,孤尚“清雄”。

六十八、題魯公書草
昨日長安二詩文,出所藏顏魯公與定襄郡王書草數紙,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手自然,動有姿態,乃知瓦注賢于黃金,雖公猶未免也。
[注釋]
(1)、瓦注賢于黃金:《莊子.達生》曰“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與人競技,以瓦作賭注,則得心應手,態度自然,若以黃金作注,則惟恐有失,不免戰戰兢兢。此言不經意之作,更能達到好的藝術效果。
[解說]
東坡素尚老莊之自然,以自然為藝術上最高之境界。故在創作手法上要求排除心理上種種之障礙,認為向顏真卿這樣的書法大家,有意之作往往勝過無意之作,從而證明在書法創作上,“書無意於佳乃佳”的蘇氏論點,為“我書臆造本無法”作張本。

六十九、書張少公判狀
張旭為常熟尉,有父老訴事,為制其狀,忻然持去。不數日,複有所訴,亦為制之。他日複來,張甚怒,以為好訟。叩頭曰:“非敢訟也。誠見少公筆勢殊妙,欲家藏之耳。”張驚問其詳,則其父蓋天下之工書者也。張由是盡得筆法之妙。
[注釋]
(1)、張少公:即張旭。少公,縣尉的別稱。
(2)、張旭:唐代書家,字伯高,吳(今江蘇蘇州)人。官至金吾長史,世稱張長史。工書,精通楷法,尤擅草書,性嗜酒,醉後呼喊狂走,援筆疾書,或以頭濡墨而書,人呼之為“張顛”。傳世書跡有楷書《郎官石記》,草書墨蹟有《古詩四帖》。
(3)、忻然:即“欣然”,“忻”通“欣”。
[解說]
此跋敍述張旭得筆法的經歷。

七十、書張長史書法
世人見古德有見桃花悟者,便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喫,喫此飯五十年,轉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長史書,便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
又: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長史末妙,猶有醉醒之辯。若逸少何嘗寄於酒乎?僕亦未免此病。
[注釋]
(1)、俟:等待。
(2)、天真:即自然。
[解說]
東坡此跋,將王羲之與張旭作了比較:張旭作草書必須具有一定的條件作支撐,才能達到“天真”,而王羲之則不然,無須外部條件,就能達到“天真”,因此,王羲之的書法高於張旭。以我看,若從草書的角度分析,籠統地說王羲之勝過張旭,這話有一定的片面性。王以小草勝、張以狂草勝,王書多“書卷氣”,而張草多“英雄氣”,論氣勢,張旭勝過王羲之。

七十一、跋懷素帖
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堯夫不能辯,亦可怪矣。

七十二、跋褚薛書
王會稽父子書,存於世者,蓋一二數。唐人褚薛之流,硬黃臨仿,亦足為貴。
[注釋]
(1)、王會稽父子:即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因居會稽山陰得名。
(2)、褚:唐代書家褚遂良,字登善,錢塘(今江蘇杭州)人。高宗時官至尚書右僕射,封河南郡公,世稱“褚河南”。博涉文史,有王佐之才,高宗臨崩,與長孫無忌等受命輔佐繼主,因反對高宗立武則天為後,則天當政後,曾屢遭貶謫。工隸、楷、行書,對後世書風影響甚大。後人把他同歐陽詢、虞世南、薛稷稱為“初唐四大家”。傳世作品有《伊闕佛龕記》、《孟法師碑》、《雁塔聖教序》等碑,墨蹟有《倪寬贊》、《大字陰符經》及《褚摹蘭亭序》。
(3)、薛:即初唐書法家薛稷,字嗣通,為魏征外孫,蒲洲汾陰(今山西寶鼎)人。睿宗時官至太子太保,禮部尚書,人稱“薛少保”。書法刻意于褚,兼善繪畫。碑刻有《信行禪師碑》。
(4)、硬黃:紙名。古人主要用以寫經和臨摹古帖。以黃漿和蠟塗染,質地堅硬而瑩澈透明,便於法帖墨蹟之響拓雙鉤,以其色黃而利於久藏,故多用於抄經。
[解說]
唐太宗自虞世南死後,二王書跡進禦府者,悉由褚遂良鑒定真偽,故褚遂良所見二王真跡獨多,臨仿之作,最為傳神,薛稷學褚書,亦得王書三昧。王書稀少,而褚薛臨仿之作,以傳二王法度,亦頗足貴。

七十三、跋咸通湖州刺史牒
唐人以身言書判取士,故人人能書,此牒近時侍詔所不及,況州鎮書史乎?元符三年十月十六日。

七十四、書太宗皇帝急就章
軾近至終南太平宮,得觀三聖遺跡,有太宗書急就章一卷,尤為奇妙,自古英主少有不工書,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守者曰:“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吾君也?”軾於書亦之。

七十五、書所作字後
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其後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僕以為不然,知書不在於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末始不在筆。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治平甲辰十月二十七日,自歧下罷過謁石才翁,君強使書此數幅,僕豈曉書,而君最關中之名書者,幸勿出之,令人笑也。
[注釋]
(1)、治平甲辰:西元1064年,治平為宋英宗(趙曙)的年號。
(2)歧下:陝西歧山東北。
(3)、石才翁:東坡先生任鳳翔簽判時的朋友,善書法。
[解說]
此跋作於1064年冬,時東坡任鳳翔簽判,石才翁求其書,坡公為書數紙,並記數語於後。東坡此跋以為書法之力並非生理之力,書法之力是線條給人的一種感受,與生理的力有一定關係,但絕非同一事物。

七十六、書王石草書
王正甫石才翁對韓公草書,公言二子一作向馬行頭吹笛,座客皆不曉,公為解之:“若非妙手,不敢向馬行頭吹也。”熙甯元年十二月晦書。

七十七、跋君謨飛白
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面醫,醫之衰也。占色面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不別老少,曹關之畫,不擇人物。謂彼長於是則可矣,曰能是不能是則不可。世之書篆不兼隸,行不及草,殆末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謨真、行、草、隸無不如意,其遺力餘意,變為飛白,可愛而不可學,非通其意能如是乎?
[注釋]
(1)、君謨:宋代書家蔡襄,字君謨,興化仙遊(今屬福建)人,官至端明殿大學士,知機要。工書,學虞世南,顏真卿,並取法晉人,其正楷書、行書、草書,各具特色,與蘇東坡、黃庭堅、米芾、並稱“宋四家”(一說為蔡京)。傳世作品有《謝御賜詩書》及書劄、詩稿,碑刻有《萬安橋記》等。
(2)、飛白:一種特殊風格的書法,點畫中間著墨不全,露出紙色,如枯筆寫成。相傳東漢靈帝時修飾鴻都門,工匠用刷石灰的刷帚寫字,蔡邕從中受到啟發,遂創“飛白書”。
[解說]
書法分為楷、行、草、隸、篆各體,但是共性存在於個性之中,各體之間雖形式不同,但是有共同的規律存在其中。這個共同的規律,坡公名之曰“意”。只要掌握了這個“意”,掌握了書法的共同規律,則各種書體都能掌握。“飛白書”不具有獨立的藝術個性,是依附於行、草書體而存在的,所以“飛白書”可愛,但不可學,學習飛白當從行草書法始。

七十八、跋君謨書賦
餘評近歲書,以君謨為第一,而論者或不然,殆末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末能書,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解說]
“本”者,根也,“末”者,枝葉。根深則葉茂。坡公以為書法雖有楷行草隸篆之分別,然其根本則在楷書。楷書歷來被看作是書法技法訓練最好的途徑,因為書法中的所有技法在楷書中都存在,所以掌握了楷書的技法,就為學習其他書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七十九、跋董儲書
董儲郎中,密州安邱人,能詩,有名寶元、慶曆間,其書尤工,而人莫知,僕以為勝西台也。
[注釋]
(1)、董儲:宋仁宗時人。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作“董如”。
(2)、密州:今山東諸城市。唐代轄境相當今山東沂水、莒南以東,膠縣、安丘以南地區。
(3)、寶元、慶曆:宋仁宗趙禎年號。
(4)、西台:宋代書家李建中,字得中。開封(今屬河南)人。官西京留司禦史台,故又稱“李西台”。工楷書、行書。傳世書跡有《土母帖》、《同年帖》等。
[解說]
黃庭堅評李建中書曰:“李西台書,出類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間美女,豐肌而神氣清秀者也。”董儲事蹟不詳,然坡公以為“勝西台”,其書法必甚高明。今無傳,惜哉。

八十、跋文與可草書
李公擇初學草書,所不能者,輒雜以真行,劉貢夫謂之鸚哥嬌,其後稍進,問僕書比舊來如何,僕對:“可謂秦吉了矣。”與可聞之大笑。是日坐人爭索與可草書,落筆如風,初不經意,劉意謂鸚鵡之於人言,止能道此數句耳。

八十一、評草書
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而成,然要是出於欲速。古人雲:“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於學,此弊之極,遂至於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注釋]
(1)、周越:宋代書家,字子發。淄州(今屬山東)人。官至客郎中。草書精熟,博學有法度,而真行不及。天聖、慶曆間以書顯名,黃庭堅曾從其學書。
[解說]
“無意於佳”是典型的東坡創作理論。其哲學根據乃是道家哲學的“自然”觀。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揭示了一種打破教條,解散成規的反樸歸真的創作理論。坡公分析“匆匆不及草書”這一觀點,認為這種說法違背了草書求快求速的本性,思想上老是存在“創作”的意識,老是想“寫好”,恰恰丟掉了“自然”。解除不了書寫中的心理障礙,必然事與願違。

八十二、論書
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
[注釋]
(1)、神:神采。
(2)、氣:氣韻。
(3)、骨:力度。清張廷相、魯一貞《玉燕樓書法.骨法》雲:“夫骨,非棱角峭厲之謂也。必也貫其力於畫中,斂其鋒於字裏,則縱橫大小無或懈矣。”
(4)、肉:似乎指線條厚度。《玉燕樓書法.肉法》雲:“字之肉系乎毫之肥瘦,手之輕重也,然尤視乎水與墨。水淫則肉散,水嗇則肉枯,墨濃則肉癡,墨淡則肉瘠。粗則肉滯,積則肉凝。”
(5)、血:前人謂:“水墨者,字之血也。”主指濃淡方面。
[解說]
坡公此跋,將書法構成要素分成“神、氣、骨、肉、血”五個方面。中國書法自晉代開始了以人物精神比喻書法的習慣,坡公此論,最其簡練者。清王澍《竹雲題跋》說“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全具,而後可為人,書亦猶是。”周星蓮《臨池管見》雲:“字有筋骨、血脈、皮肉、神韻、脂澤、氣息,數者缺一不可。”均坡公理論之發展。

八十三、題醉草
吾醉後能作大草,醒後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
[解說]
酒能助草,不足為奇,酒後能作小楷,則奇矣。然非功力深厚何能得此?

八十四、題七月二十日帖
江右僧寶索靖七月二十日帖,僕亦以是日醉書五紙,細觀墨蹟,與二妙為三。每紙皆記年月,是歲熙寧十年也。
[注釋]
(1)、江右:江西別稱。古人在地理上以東為左,以西為右。魏禧《日錄雜說》雲:“江東稱江左,江西稱江右,蓋自江北視之,江東在左,江西在右耳。”
(2)、二妙:西晉時,尚書令衛 與尚書郎索靖同在“中台”,又具善草書,時人稱為“一台二妙”。
(3)、熙寧:宋神宗趙頊年號。熙寧十年為1077年。
[解說]
以酒能助興,故文人多好之者。文人于酒,不必善飲、豪飲,只需喜飲便好。

八十五、跋楊文公書後
楊文公相去來久,而筆跡已難得,其為人貴重如此,豈以斯人之風流,不可複見故也。

八十六、跋杜邾公書
正獻公晚乃學草書,遂為一代之絕,公書政使不工,猶當世傳寶之,況其清閒妙麗,得昔人風氣如此耶?

八十七、跋陳隱居書
(陳公密出其祖隱居先生之書相示,軾聞之蔡君謨先生書如三公被袞冕,立玉墀之上。軾亦以為學先生之書,如馬文淵所謂學伯高之為人也。)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末能正書而能行草,尤末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
[注釋]
(1)、備:全,盡。
(2)、莊語:嚴正的議論。《莊子.天下》雲:“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王先謙集解:“莊語,猶正論。”
(3)、放言:暢談。《論語.微子》雲:“虞仲、夷逸,隱居放言。”
[解說]
坡公曾言:“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末能書,而以行草稱也?”(《跋蔡君謨書》),今又言:“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末能正書而能行草,尤末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可見他對楷書極為重視。今世書家,成名之後,往往停滯不前,更有甚者,越寫越差,其中固然有學識不足的因素,但是楷法不過關,亦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可惜許多人並不這麼看,總認為書法可以越過楷書關,直接取得行草書法的成就,我們不否認有這樣的情況。一般地說,楷書不過關,行草就無法取得較大成就。雖然有特殊情況存在,但那畢竟只是十分特別的情況。

八十八、跋歐陽文忠公書
文忠公用尖筆幹墨,作方闊字,神采秀髮,膏潤無窮,後人觀之,如見其清眉豐頰,進趨奕如也。
[注釋]
(1)、歐陽文忠:即歐陽修,北宋文學家、歷史學家,唐宋八大家之首,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官至參知政事、太子少師,諡文忠。工書法,傳世書跡有《集古錄跋尾》等。
[說明]
此跋讚揚歐陽文忠書法能傳神。

八十九、跋錢君倚遺教經
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抱然忠修禮義人也。軾在杭州,與其子世雄為僚,因得觀其所書佛遺教經刻石,峭峙有不回之勢。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僅君倚之書,蓋訒雲。
[注釋]
(1)、錢君倚:錢公輔,北宋武進人,為集賢校理,進知制誥。神宗時,拜天章閣侍制,以忤王安石出知江寧府。工書法。
(2)、辯訥:辯,善於巧辯,訥,出言遲鈍。
(3)、訒:出言難貌。《論語.顏淵》“仁者,其言也訒。”
[解說]
君子與小人,在儀態、氣度、襟懷方面有本質的區別。書法作為人的精神的反映,從中可以反觀人的本質,所以坡公從錢君倚“有峭然不回之勢”的書法中,見出“其為抱然忠修禮義人也。”

九十、書章郇公寫遺教經
章文簡公楷法尤妙,足以見前人之篤實謹後之餘也。

九十一、跋所書清虛堂記
世多藏予書者,而子由獨無有,以求之者眾,子由亦以餘書為可以必取,故每以與人不惜,昔人求書法,只於拊心嘔血而不獲,裸雪沒腰,僅乃得之,今子由既輕以餘書予人可也,又以其微妙之法,言不待憤悱而發,豈不過哉?然王君之為人,蓋可以言此者,他人當以餘言為戒。

九十二、雜評
楊凝式書頗類顏行,李建中書雖可愛終可鄙,雖可鄙終不可棄,李國士本無所得,舍險瘦一字不成,宋宣獻書清而複寒,正類李西台,重而複寒,俱不能濟所不足,蘇子美兄弟俱太峻,非有餘乃不足也。蔡君謨為近世第一,但大字如小字,草字不如真字,真不如行也。
[注釋]
(1)、楊凝式:五代書家,字景度,號癸巳人,楊虛白、希維居士等,華陰(今屬陝西)人。曆仕五代,官至太子太師,世稱“楊少師”。工行、草,宗法顏真卿,是唐宋之際繼往開來的一代大師。傳世書跡有《韭花帖》、《神仙起居法》等。
(2)、宋宣獻:即宋綬,北宋書家,字公重,趙州平棘(今河北趙縣)人,仁宗時為兵部尚書、參知政事。家藏書頗豐,工書,卒諡宣獻。
(3)、蘇子美:即蘇舜欽,宋代書家,字子美,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人。官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工詩文,亦善行、草書。據傳《懷素自敍帖》前六行為子美所補。其兄蘇舜元,字才翁。工草書,詩章豪健。
[說明]
此跋評述五代至宋諸家書法,對“險瘦、清寒、重寒、太峻”等書法風格提出批評,推蔡君謨為第一,然最推崇者乃君謨行書。根據歷史情況看,可謂知人。

九十三、書贈王文甫
王文甫好典買古書畫諸物,今日典端硯及陳歸聖篆字,餘請攀歸聖例,每每日持一兩紙典,文甫言甚善,川魯清悟在旁知狀。

九十四、書贈王十六
王十六秀才禹錫,好畜餘書,相從三年,得兩牛腰,既入太學,重不可致,乃留文甫許,然緘所牢甚,文甫雲:“相與有瓜葛,那得爾耶?”十六及弟,當以風味風字大硯與之,請文甫收此為 ,十六及弟,當以十綠天猊,為僕作利市也。

九十五、記潘延之評予書
潘延之謂字由曰:“尋常於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與魯公不二。”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後,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於前人者也。
[注釋]
(1)、子由:即蘇轍,字子由,蘇軾弟,眉山(今屬四川省)人,嘉祐進士,官尚書右丞,門下侍郎。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洵、兄軾合稱“三蘇”。
[說明]
從略。

九十六、書贈徐文正
江湖間有鳥鳴於四五月,其聲若雲麥熟即快活,今年二麥如雲,此鳥不妄言也。又:或問東坡草書,坡雲不會,進雲學人不會,坡雲:“則我也不會。”

九十七、跋文與可論草書後
與可雲:“餘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後因見道上鬥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悟,然後至於斯耳。
又: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書,夜夢則見蛟蛇糾結,數年或晝日見之,草書則工矣,而所見亦可患,與可之所見,豈真蛇也,抑草書之精也,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

九十八、跋草書後
僕醉後輒作草書十數行,便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

九十九、記與君謨論書
做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餘韻,與靜中自是一樂事,然常患少暇,豈于其所樂,常不足耶?自蘇子美死,遂覺筆法中絕,近年蔡君謨獨步當世,往往謙讓不肯主盟,往年予嘗戲謂君謨,言學書如溯急流,用盡氣力,不離舊處,君謨頗諾以為能取譬,今思此語,已四十餘年,竟何如哉。

一百、跋秦少遊書
少遊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遊乃技道兩進也。

一百零一、跋魯直草書
草書只要有筆,霍去病所謂不至學古兵法者為過之,魯直書去病穿城蹴鞠,此正不學古兵法之過也。學即不是,不學亦不可,子瞻書。
又:
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坡雲:“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于黔安亦雲,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

一百零二、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
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亦反。

一百零三、跋晉卿所藏蓮華經經七卷如箸籠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所難,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今君所藏,抑又可珍,卷之盈握。沙界已周,讀未終篇,目力皆廢,乃知蝸牛之角可以戰蠻觸,棘刺之端,可以刻沐猴,嗟歎之餘,聊題其末。

一百零四、書杜介求字
杜幾先以此紙求餘書,雲大小不得過此,其意不問工拙,但恐字大費紙,不能多耳,嚴子陵若見當複有賣菜之語,無以懲其失言,當幹沒此紙也。

一百零五、書贈宗人鎔
宗人鎔貧甚苦,吾無以濟之,昔年嘗見李駙馬瑋以五百千購忘夷甫帖,吾書不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書此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賈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一生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

一百零六、戲書赫蹄紙
此紙可以 錢祭鬼,東坡試筆,偶書其上,後五百年當成百金之直,物固有遇有不遇也。

一百零七、自評字
昨日見歐陽叔弼雲:“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覺其如此,世或以為似徐書者非也。

一百零八、題歐陽帖
歐陽公書,筆勢險勁,字體新麗,自成一家,然公墨蹟,自當為世所寶,不特筆劃之工也。

一百零九、跋劉景文歐公帖
此數十紙,皆文忠公沖口而出,縱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畫,皆有自然絕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跡也。

一百一十、題蘇才翁草書
才翁草書真跡,為曆世之寶,然李白草書歌,乃唐末五代效禪月而不及者,雲 麻絹素桃數箱,村氣可掬也。

一百一十一、題所書歸去來詞後
毛國鎮從予求書,且曰當于林下展玩,故書陶潛歸去來以遺之,然國鎮豈林下人也哉,辟如今之紈扇,多畫寒林雪竹,當世所難得者,正使在廟堂之上,尤可觀也夫。

一百一十二、書付龔行信
辯禪師與予善,嘗欲通書,而南華靜人,皆爭請行,或問其故,曰:“欲一見東坡翁,求數字終身藏之。”予聞而笑曰:“此子輕千里求數字,其賢於蕺山姥遠矣,固知辯公強將下,無複老婆態也,紹聖二年六月十二日書付龔行信。

一百一十三、跋所贈曇秀書
曇秀來惠州見東坡,將去,坡曰:“山中人見公還,必求土物,何以予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送與,只恐他無著處。”坡雲:“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但向道此是法言,筆墨裏頭有災福。”

一百一十四、題所書寶月塔銘並魯直題
予撰寶月塔銘,使澄心堂紙,鼠須筆,李廷桂墨,皆一代之選也,舟師不遠萬里,來求予銘,予亦不孤其意。紹聖三年正月十二日東坡老人書。
塔銘小字,如季海得意時書,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淡,乃入微耳。庭堅題。

一百一十五、跋希白書
希白作字,自有江左風味,故長沙法帖比淳化侍詔所摹為勝,世俗不察,爭購閣本誤矣,此逸少一卷尤妙,庚辰七月合浦官舍借觀。

一百一十六、題自作字
東坡平時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未嘗作此瘦妙也,宋景文公自名其書鐵線,若東坡此帖,信可謂雲爾矣。元符三年九月二十四日遊三舟岩回舟中作。

一百一十七、書舟中作字
將至曲江,船上灘欹側,撐者百指,篙聲石聲犖然,四顧皆濤瀨。士無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變多矣。置筆而起,終不能一事,熟於且作字乎。

一百一十八、書沈遼智靜大師影堂銘
鄰舍有睿達,寺僧不求其書,而獨求予,非唯不敬東家,抑有不敬西家耶。

一百一十九、書墨
餘蓄墨數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墨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間佳物,自是難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墨時嫌漆白,方求白時嫌雪黑,自是人不會事也。

一百二十、書懷民所遺墨
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複無用,要始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也,懷民遺僕二枚,其陽雲清梅煙法墨,其陰雲道卿,既黑而光,殆如前所雲者,書以報之。

一百二十一、書海苔紙
昔人以海苔為紙,今複無有,今人以竹為紙,亦古所未有也。

一百二十二、書嶺南紙付子過
硯細而不退墨,紙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嗜好,獨好佳筆墨,既得罪謫嶺南,凡養生具十無八九,佳紙筆行且盡,至用此等,將何以自娛,為之慨然,書付子過。
予自謂此字不惡,然後世觀之,必疑其為模本也。

一百二十三、書諸葛筆
宣州諸葛氏筆,擅天下久矣,縱其間不甚佳者,終有家法,如北苑茶,內庫酒,教坊樂雖敝精疲神,欲強學之,而草野氣終不可脫。

一百二十四、記古人系筆
系筆當用生毫,筆成,飯甑中蒸之,熟一鬥飯,乃取出懸水甕上,數月乃可用,此古法也。

一百二十五、記歐公論把筆
把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歐陽文忠公謂餘,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此語最妙。方其運也,左右前後卻不免欹側,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柳公權之語良是。

一百二十六、書魯直所藏徐偃筆
魯直出眾工筆,使僕曆試之,筆鋒如著鹽曲蟮,詰曲紙上,魯直雲,此徐偃筆也,有筋無骨,真可謂名不虛得。

一百二十七、書吳說筆
筆若適士大夫意則工書人不能用,若便於工書者,則雖士大夫亦罕售矣,屠龍不如履 ,豈獨筆哉,君謨所謂:藝益工而人益困,非虛言也,吳政已亡,其子說頗得家法。

一百二十八、試吳說筆
前史謂徐浩書,鋒藏筆中,力出字外,杜子美雲,書貴瘦硬方通神,若用今時筆工,虛鋒漲墨,則人人皆作肥皮饅頭矣,用吳說筆,作此數字,頗適人意。

一百二十九、書硯
硯之發墨者必廢筆,不費筆則退墨,二德難兼,非獨硯也,大字難結密,小字常局促,真書患不放,草書苦無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萬事無不然,可一大笑也。

一百三十、書汪少微砑
予家有歙硯底有款識,雲吳順義元年處士汪少微銘,雲松操凝煙,楮英鋪雪,毫穎如飛,人間五絕,所誦者三物爾,蓋所謂硯與少微為五也。

一百三十一、書文忠贈李師琴師
與次公聽賢師琴,賢求詩,倉卒無以應之,次公曰:“古人賦詩皆歌所學,何必已雲。”次公因誦歐陽公贈李師詩囑餘書之以贈焉。

一百三十二、書王進叔所蓄琴
知琴者以謂前一指後一紙為妙,以蛇跗文為古,進叔所蓄琴,前幾不容指,而後劣容紙,然終無雜聲,可謂妙矣,蛇跗文已漸出,後日當益增,但吾輩及見其斑斑焉,則亦可謂難老者也。元符二年十月二十三日與孫叔靜皆雲。

一百三十三、書李岩老棋
南嶽李岩老好睡,眾人飽食下棋,岩老輒就枕,數局一輾轉雲,我始一局,君幾局矣,東坡曰:“李岩老常用四腳棋盤,只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爭先,著時似有輸贏,著了並無一物,歐陽公夢中作詩雲: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賴客思家。”殆是謂也。

一百三十四、書古銅鼎
舊說明皇羯鼓(卷)以油,注中不漏,或疑其誕,吾嘗蓄古銅鼎,蓋之煮湯,而氣不出,乃知舊說不妄。

一百三十五、書臨皋亭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幾上,白雲左繚,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一百三十六、書臨皋風月
臨皋亭下,不數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問范子豐新第園池,與此熟勝,所不如者,上無兩稅及助役耳。

一百三十七、書贈古氏
古氏南坡,修竹數千竿,大者皆七寸圍,盛夏不見日,蟬鳴嗚呼,有山谷氣象,竹林之西,又有隙地數畝,種桃李雜花,今年秋冬,當作三間一龜頭,取雪堂規模,東蔭修竹,西眺江山,若果成此,遂為一郡之佳觀也。

一百三十八、書贈何聖可
歲雲暮矣,風雨淒然,紙窗竹室,燈火清熒,輒於此間得少佳趣,今分一半,寄與黃岡何聖可,若欲同享,須擇佳客,若非其人,當立遣人去追索也。

一百三十九、書田
吾無求於世矣,所須二頃稻田,以充膳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時,無適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耶?

一百四十、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末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一百四十一、再書贈王文甫
昨日大風,欲去而不可,今日無風,可去而我意欲留,文甫欲我去者,當使風水與我意會,如此便當作留客過歲,準備也。

一百四十二、蓬萊閣記所見
登州蓬萊閣上,望海如鏡面,與天相際,忽有如黑豆數點者,郡人曰:“海舶至矣。”不一炊久至閣下。

一百四十三、書贈柳仲矩
柳十九仲矩自共城來,持太官米作飯食我,且言百泉之奇勝,勸我卜鄰,此心飄然已在太行之麓矣,元袥三年九月十七日。

一百四十四、題萬松嶺惠明院壁
予去此十七年,複與彭城張聖途丹陽陳輔之同來,院僧梵英,葺治堂宇,比舊加嚴潔,茗飲芳烈,問此新茶耶?英曰:“茶性新舊交則香味複。”予嘗見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則桐之生意不盡,緩急清濁,常與雨漾寒暑相應,此理與茶相近,故並記之。

一百四十五、題廣州清遠峽山寺
軾與幼子過同游峽山寺,徘徊登覽,想見長老壽公之高致,但恨溪水太峻,當少留之,若於淙碧軒之北,作一小閘,瀦為澄潭,使人過閘上,雷吼雪濺,為往來之奇觀,若夏秋水暴,自可為啟閉之節,用陰陽家說,寺當少富雲。紹聖元年九月十三日。

一百四十六、記與舟師夜坐
紹聖二年正月初五日,與成都舟闍黎夜坐饑甚,家人煮雞腸菜羹甚美,緣是與舟譚不哦法,舟請記之,其語則不可記,非不可記,蓋不暇記也。

一百四十七、題合江樓
青天孤月,故是人間一快,而或者乃雲,不如微雲點綴,乃是居心不淨者,常欲滓穢太清,合江樓下,秋碧浮空,光接幾席之上,而有癸苫敗屋七八間,橫斜砌下,今歲大水舟至,居者奔避不暇,其無寸土可遣,而乃眷眷不去,嘗為人眼中沙乎。

一百四十八、題廉州清樂軒
浮屠不三宿桑下,東坡蓋三宿此矣,去後仲修使君,當複念我耶。

一百四十九、題鳳翔東院右丞畫壁
嘉(佑)癸卯上元夜,來觀王維摩詰筆,時夜已闌,殘燈耿然,畫僧躅躅欲動,恍然久之。

一百五十、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此摩詰之詩,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補摩詰之遺。

一百五十一、跋文與可墨竹
昔時與可墨竹,見精縑良紙,輒憤筆揮灑,不能自已,坐客爭奪持去,與可亦不甚惜,後來見人設置筆研,即逡巡避去,人就求索,至終歲不可得,或問其故,與可曰:“吾乃者學道未至,意有所不適,而無所遣之,故一發於墨竹,是病也,今吾病良已,可若何?然以餘觀之,與可之病,亦未得為已也,獨不容有發者乎,餘將伺其發而掩取之,彼方以為病,而吾有利其病,是吾亦病也,熙寧庚戍七月二十一日子瞻書通叔篆。
李元直長安人,其先出於唐讓帝,學篆書數十年,覃思甚苦,曉字法,得古意,用銑鋒筆縱手疾書,初不省度,見余所藏與可墨竹,求題其後,因戲書此數百言。通叔其字雲。

一百五十二、題趙(岌)屏風與可竹
與可所至,詩在口,竹在手,來京師不及歲,請郡還鄉,而詩與竹皆西矣,一日不見,令人思之,其面目嚴冷,可使靜險躁,厚鄙薄,令相去數千里,其詩可求,其竹可乞,其所以靜厚者不可致,此予所以見竹而歎也。

一百五十三、跋蒲傳正燕公山水
畫以人物為神,花竹禽魚為妙,宮室器用為巧,山水為勝,而山水以清雄奇富,變態無窮為難,燕公之筆,渾然天成,粲然日新,已離畫工之度數而得詩人之清麗也。

一百五十四、跋文勳畫扇
舊聞吳道子畫西方變相,觀者如堵,作佛圓光,風落霓轉,一揮而成,常疑其不然,今觀安國作方界,略不抒思,乃知傳者之不謬。

一百五十五、題王靄畫如來出山相
頭(須繒),耳卓朔,適從何處來?碧色眼有角,明星未出萬相閑,外道天魔猶奏樂,錯不錯,安得元上菩提,成等正覺。

一百五十六、跋吳道子地獄變相
道子畫聖也,出新意於法度之外,寄妙理於豪放之中,蓋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者耶。官地獄變相,不見其造業之因,而見其受罪之狀,悲哉悲哉,能於此間一念清淨,豈無脫理,但恐如路旁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耳,元封六年七月十日齊安臨皋亭借觀。

一百五十七、跋與可紆竹
紆竹生於陵陽守居之北崖,蓋歧竹也,其一未脫籜,為蠍所傷,其一困於嵌岩,是以為此狀也,吾亡友文與可為陵陽守,見而異之,以墨圖其形,餘得模本以遺玉冊宮祁永,使刻之石,以為好事者動心駭目詭特之觀,且以想見亡友之風節,其屈而不撓者,蓋如此雲。

一百五十八、書黃筌畫雀
黃筌畫飛鳥,頸足皆展,或曰:“飛鳥縮頸則展足,縮足則展頸,無兩展者,驗之信然,乃知觀物不審者,雖畫工不能,況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務學而好問也。

一百五十九、書戴嵩畫牛
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有戴嵩畫牛一軸尤所愛,錦囊玉軸,常以自隨,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鬥牛也,牛鬥力再角,尾插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鬥謬矣,處士笑而然之,古語有雲:“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不可改也。

一百六十、跋趙雲子畫
趙雲子畫,筆略到而意已具,工者不能,然托於椎陋以戲侮來著,此柳下惠之不恭,東方朔之玩世,滑稽之雄乎?或曰:“雲子蓋度世者,蜀人謂狂雲猶曰風雲耳。”

一百六十一、跋艾宣畫
金陵艾宣畫翎毛花竹,為近歲之冠,既老,筆跡尤奇,雖不復精勻,而氣格不凡,今尚在,眼昏不復能運筆矣,當見此物,各為賦一首雲。

一百六十二、書畫壁易石
靈壁出石,然多一面,劉氏園中砌台下有一株,獨嶦然反復可觀,作麋鹿宛頸狀,東坡居士欲得之,乃畫臨華閣壁,作醜石風竹,主人喜,乃以遺予。居士載歸陽羨。

一百六十三、書陳懷立傳神
傳神之難在於目,顧虎頭雲:“傳神寫照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顴頰。”吾嘗于燈下顧見頰影,使人就壁畫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目與顴頰似,餘無不似者,眉與鼻口,蓋可增減取似也,傳神與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當於眾中,陰察其舉止,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斂容自持,豈複見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頭雲:“頰上加三毛,覺精彩殊勝。”則此人意思,蓋在顴頰間也,優孟學孫叔敖,抵掌談笑,至使人謂死者複生,此豈能舉體皆是耶?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畫者悟此理,則人人可以為顧陸。吾嘗見僧惟真畫曾魯公,初不甚似,一日王見公,歸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於眉後加三紋,隱約可見,作仰首上視,眉揚而額蹙者遂大似,南都人陳懷立傳吾神,眾以為得其全者,懷立舉止如諸生,蕭然有意於筆墨之外者也,故以所聞者助發之。

一百六十四、跋石氏畫苑
君厚畫苑,處不充篋笥,出不汗牛馬,明窗淨几,有坐臥之安,高堂素壁,無卷舒之勞,而人物禽魚之變態,山川草木之奇姿,粲然前陳,亦好事者之一適也。元(佑)二年二月八日平叔借觀子瞻書。

一百六十五、跋宋漢傑畫
僕曩與宋復古遊,見其畫瀟湘晚景,為作三詩,其略雲,徑遙趨後崦,水會赴前溪。復古雲,子亦善畫耶?今其猶子漢傑,亦複有此學,假之數年,當不減復古。元(佑)三年四月五日書。

一百六十六、跋漢傑畫山
唐人王摩詰李思訓之流,畫山水峰麓,自成變態,雖蕭然有出塵之姿,然頗以雲霧間之。作浮雲杳靄,與孤鴻落照,滅沒於江天之外,舉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盡矣,近世唯範寬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氣,漢傑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為之不已,當作著色山也。
又:
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善畫工,往往之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倦,漢傑真士人畫也。

一百六十七、跋李伯時卜居圖
定國求余為寫杜子美寄贊上人詩,且令李伯時圖其事,蓋有歸田意也,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雖為縉紳,奉養如農夫,然欲歸者十年,勤請不已,僅乃得郡,士大夫逢時遇合,至卿相如反掌,唯歸田古今難事也,定國識之,吾若歸,不乳鳥獸,當如陶淵明,定國若歸,豪氣不除,當如謝靈運也。

一百六十八、跋李伯時孝經圖
官此圖者,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筆跡之妙,不減顧陸,至第十八章,人子之所不忍者,獨寄其仿佛,非有道君子不能為,殆非顧陸之所及。

一百六十九、書許道寧畫
秦人有鼎筆者,許道甯師之,善分佈澗穀間,見屈曲之狀,然有筆而無思致,林木皆掩靄而已,道寧氣格過之,學不及也。

一百七十、書黃魯直畫跋後三首
1、遠近景圖
舟未行而風作,固不當行,若中途遇風,不盡力牽挽以投浦岸,當何至耶?魯直怪舟師不善預相風色可也,非畫師之罪。紹聖二年正月十二日惠州思無邪齋書。
2、北齊校書圖
畫有六法,賦采拂淡,其一也,工尤難之,此畫本出國手,止用墨筆,蓋唐人所謂粉本,而近歲畫師,乃為賦采,使此六君子者,涓然作何郎傅粉面,故不為魯直所取,然其實善本也,紹聖三年正月十二日思無邪齋書。

一百七十一、跋醉導師圖並章子厚跋
僕素不喜酒,觀正父醉士圖,亦甚威執杯持耳翁也,子瞻。
僕觀醉道士圖,展卷末諸君題,子瞻所題,發噱絕倒,子厚書。
又:
熙甯元年十二年二十九日,舟過長安,會正父與毋清臣家,舟觀醉士圖,見子厚所題,知其為予噱也,持耳翁為予固畏之,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他日舟見,當複一噱,時與清臣堯夫子由同觀子瞻書。
酒中固多味,恨知之者少耳,若持耳翁已太苛矣,子瞻性好山水,尚不肯渡仙遊潭,況於此而知味者乎,宜其畏也,正父赴豐國時,子厚令進武,複題此以繼子瞻之後。巳酉端午後一日。

一百七十二、書李伯時山莊圖
或曰龍冥居士作山莊圖,使後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樵漁隱逸,不名而識其人,此其強記不忘者乎?曰非也,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醉中步以鼻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於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知與百工通,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一百七十三、書畫竹
歸自道場山,遇大風雨,因憩耘老溪,亭命官奴秉燭捧研,寫風雨竹一枝,題雲:“更將掀舞勢,把燭畫風條,美人為破顏,恰似腰肢弱。

一百七十四、書蒲永升畫後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窪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於毫釐間耳,唐廣明中,處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後蜀人黃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始知微欲於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山水石四堵,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墨甚急,奮袂如風雨,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狀,洶洶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餘年,近歲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而二孫本意。自黃居宓兄弟李懷袞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升輒嬉笑舍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余臨壽甯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髮為立,永升今老矣,畫亦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時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畫水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升同年而語也,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黃州臨皋亭西齋戲書。

一百七十五、書吳道子畫後
智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於技,自三代曆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平原,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吳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余於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於道子,望而知其真偽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一見而已,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一百七十六、書朱象先畫後
松嶺人朱象先,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昔閻立本始以文學進身,卒蒙畫師之恥,或者以為是君病,餘以謂不然,謝安石欲使王子敬書太極殿榜,以魏仲將事諷之,子敬曰:“仲將國之大臣,理必不爾,若然有以知魏德著急不長也,,使立本如子敬之高,豈誰敢以畫師使之?阮千里善彈琴,無貴賤長幼皆為彈,神氣充和,不知向人所在,內兄潘岳使彈,終日達夜無忤色,識者知其不可榮辱也,使立本如千里之達,其誰能以畫師辱之。今朱君無求於世,雖王公貴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盤礴,雖予亦得攫攘其旁也。元(佑)五年九月十八日東坡居士書。


[補錄]:

一、書煨芋帖
岷山之下,凶年以蹲鴟為糧,不復疫癘,知此物之宜人也,本草謂芋為土芝,雲益氣充饑。惠州富此物,然人食之者不免瘴,吳遠遊曰:“此非芋之罪也,芋當去皮,濕紙包煨之,火過熱乃熟,噉之則松而膩,能益氣充饑,今惠州皆和皮水煮冷啖,堅頑少味,其發瘴固宜。”丙子除夜前兩日,饑甚,遠遊煨兩枚見啖甚美,乃為書此帖。

二、跋王荊公書
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無法故。僕書畫意作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

三、書寄子由
或為餘草木之長,常在明昧間,早起伺之,乃見其拔起數寸,竹筍尤甚,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黃昏月出,露珠起於其根,累累然乎自騰上,若推之者,或綴於莖心,或綴于葉端,稻乃秀實,驗之信然,此二事與子由養生之說契,故書以寄之。

四、跋文與可飛白
始見與可詩文,及行草篆隸,以為止此矣,既歿一年,而複見其飛白,美哉多乎,其盡萬物之態也,霏霏乎其若輕雲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旗也,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嫋嫋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若此,而餘乃今知之,則餘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

五、書李邦直超然台賦後
世之所樂,吾亦樂之,子由豈獨能免乎,以為徹弦而聽鳴琴,卻酒而禦芳茶,猶未離乎聲味也,是故即世之所樂而得超然,此古之達者所難,吾與子由,豈敢謂能爾矣乎,邦直之言,可謂善自持者矣,故刻于石以警雲。

六、題劉壯輿文編後
今日晨起減衣,得頭風病,然亦不甚也,取劉君壯輿文編讀之,失疾所在,曹公所雲,信非虛語,然陳琳豈能及君也耶?

七、書淵明詩飲酒後
飲酒詩雲:“養客千金軀,軀化消其寶。”寶不過軀,軀化則寶已矣,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

八、書淵明詩
玉川子作月蝕詩,以為蝕月者,月中之蝦蟆也,梅聖俞作日蝕詩雲:食日者三足烏也,此故因俚說以寓其意也,戰國策曰:“日月暉於外,其賊在內,則俚說亦當矣。

九、題顏長道書
故人楊元素顏長道孫莘老,皆工文而拙書,或不可識,而莘老尤甚,不論他人,莘老徐觀之,亦自不識也,三人相見,輒以此為歎,今皆為陳跡,使人哽咽。

十、書求墨
阮生雲:未知一生當著幾兩屐,吾有佳墨七十九,而猶求取不已,不近愚耶?

十一、書茶墨相反
茶欲其白,常患其黑,墨則反是,然墨磨隔宿則色暗,茶碾過日則香減,頗相似也,茶以新為貴,墨以古為佳,又相反矣,茶可於口,墨可于目,蔡君謨老病不能飲,則烹而玩之,呂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此又可以發來者之一笑也。

十二、書研贈段璵
研之美止於滑而發墨,其他皆餘事也,然此兩者常相害,滑者輒褪墨,余作孔毅夫研銘雲:“澀不留筆,滑不拒墨。”毅夫甚以為名言。

十三、書雪
黃州今年大雪盈尺,吾方種麥東坡,得此故吾所喜,但舍外無薪米者,亦為之耿耿不寐,悲夫!

十四、書醉翁操後
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應,今沈君信手彈琴而與泉合,居士縱筆作書而與琴會,此必有真同者矣,本覺法真禪師,沈君之子也,故書以寄之,願師宴坐靜室,自以為琴,而以學者為琴工,有能不謀而同,三合無際者,願師取之。

十五、題憩寂圖詩
元(佑)二年正月十二日,蘇子瞻李伯時為柳仲遠作松石圖,仲遠取杜子美詩,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兩腳,葉裏松子僧前落之句,複求伯時畫此數句,為憩寂圖,子由題雲:“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只有兩人嫌未足,兼收前世杜陵詩。”因次其韻雲:“東坡雖是湖州派,竹石風流各一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題作輞川詩。“文與可嘗雲,老夫墨竹一派,近在徐州,吾雖不及,石似過之,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魯直下一句。

全集字數:26,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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