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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德国到清华  《家在清华之张维,陆士嘉》

 看见就非常 2015-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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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德国到清华                             张克群撰稿

我们的父亲张维和母亲陆士嘉从小在北京长大,又一起就读于师大附小、附中,虽不是同桌,但因两家走动得很近,从小一直在一起玩。

高中毕业后,妈妈如愿以偿地上了师大物理系,成了该系唯一的一名女生。爸爸高中念了一年,就以同等学历考上了北洋大学土木系,后因系馆失火学业暂停,转学去了唐山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

过中秋节时,唐山交大破天荒放了3天假。爸爸的第六感官告诉他,得抓紧时间回北平与妈妈更上一层楼了,不然后悔晚矣。没有告诉往常总是同回北平的几个朋友,他多少有点诡诡祟祟的买张火车票溜了回来。在家向奶奶道了问候,推说上街买月饼就去了北师大的女生宿舍。妈妈看见他挺高兴,正想找个人聊聊心事呢。但她故做惊奇道:“怎么,这回是研究物理呀还是探讨数学?”

爸爸把手里的月饼往上一提:“研究研究月饼的馅儿是怎么进去的。”

两人面对面坐下,妈妈便诉苦道:“说真话,我简直都没心思过中秋节了。”

她对他不但讲了宾果的寻死觅活的经过,还讲了好几个老大不小的教授也参加到追她的行列里来,闹得她恨不能见男的就躲。爸爸听得哈哈大笑。妈妈瞪了他一眼:“还笑,你到帮我想个法子呀。”

“我自有锦囊妙计,只不过不到拆封的时候而已。”

妈妈说:“哼,你那锦囊妙计还没拆那,我这儿被闹得都要考不及格了。”

“那我可说啦。”

“快说吧。”

“我娶了你不就结了。”

妈妈一听这话,腾的一下脸红了。他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说话历来比较随便,也常爱开开玩笑,但是开这类玩笑可是史无前例的。她抬起头来看了爸爸一眼,呀,那个赶着叫她三姐三姐的半大小子什么时候长成青年啦。她似乎才发现他的喉结凸了出来,声音变得低沉了,眉毛也更浓了,甚至,甚至嘴唇上都有了隐约可见的胡须!可不是吗,他都19岁了,长成大人了。她红着脸扭过头去看着窗外,假装阗道:“瞎说什么呀你!”

爸爸看着她红红的脸,有好几秒钟发痴了。可他也明白,再要进一步,把她真逗急了反而弄巧成拙,于是环顾左右而言它:“你打算回家过节吗?”

妈妈松了口气:“不回去了。”

“那咱俩把这月饼吃了,就算是过节了。”

        

共读

 

近几年来,他们常听说某某朋友出国留学的消息,自己也觉得在大学里学的这点知识太少,于是相约着也想出国去继续深造。去哪里呢?两人对德国的工业技术都很称赞,于是有意去留德。

当时留学有两种办法,一是自费,二是官费。爸爸家供不起他留学,自己挣的钱也不多,只能走考官费的路。1935年,北平有个留美的机会,他去投考,结果考了个第二名,可名额只有一个,于是考第一名的钱学森上美国去了。第二年他又考了第二名,还是没去成。爸爸无奈地对妈妈说:“你先出去吧。等我考上我追你去。”

妈妈却说:“你不出去我也不出去。”

爸爸大受感动,发誓明年一定要考上。但也知道考试这事儿不是你一发誓就能行的。

大概因为自己在家排行第二吧,第三年(1937年)5月的一次考试里,他又考了个第二,简直是榜眼的命!幸亏这次听了哥哥的话,选的是“中英庚款”留英。因为前一年空缺,这一年它的名额是两名。出国深造终于如愿以偿了。

那么,学什么科呢?上北师大时妈妈一度对天文挺感兴趣,但近年来日本明显地不满足于仅仅占领东北,它在中国扩大地盘的企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报上天天有这里沦陷,那里被占的消息,时常还有日本飞机到华北来轰炸。妈妈觉得眼前造飞机远比研究星星来的有用,于是在看了大量文献后,决定去德国学航空,因为那里有近代流体力学的奠基人,世界级的大学者路德维希.普朗特教授(Ludwig  Prandtl )。

外婆怕世道不太平,坚持要妈妈完了婚再走。当然,她早已看出我爸爸喜欢自己的女儿,女儿呢,似乎也钟情于这个聪明活泼的小伙子。于是在老太太的暗示下,我爸爸的大姐出面去陆家求婚。这桩婚事自然是一拍即和,一点儿没费口舌就把事情定了下来,甚至连好日子都当场敲定了日本人已经占了察哈尔,不知哪天就要打到北平来,到那时想走都走难了,还拖拉什么。但妈妈坚持先不结婚,理由是会影响学业。爸爸也没异议,订婚就订婚吧,这样起码大家都有安全感。

既是订婚,总得做几套新衣服吧。一向穿着朴素的妈妈说:“做一件蓝旗袍就行了,我喜欢素的。”

外婆说那好吧就做旗袍,可是怎么也得做件红色的。最后双方达成妥协方案,做了一件粉色镶红边的旗袍。可那件漂亮的旗袍只在订婚的家宴上出现了2小时,又在照片上留了个影,第二天就被妈妈拿到店里给染成了黑的,把外婆气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订婚仪式上除了交换戒指外,妈妈又郑重地送给爸爸一支钢笔,笔杆上刻着她亲笔写下的四个娟秀的小字:“勿忘祖国”。接过这虽不贵重,却饱含情意和期望的礼物,爸爸几乎落下泪来。他知道两个人的心是相通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抛家离国远赴重洋,只为掌握过硬的知识,让自己苦难的祖国赶紧强大起来,不受人欺负。他脑子里响起小时候唱的一首歌:“小呀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只为做人要争气哟,不受人欺负呀不做牛和羊!”两个人长久地互相望着,眼中全是坚定的鼓励和热切的期望。

 

订婚照 1937年)

 

1937716,就在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后9天,他们仓皇地告别了亲人,登上南下的火车去南京办理出境手续。拜谒了中山陵后,又急忙赶到上海,赶在8.13日本入侵上海的松沪战役开战前两天,上了开往欧洲的最后一班英国轮船。耳听着已经不远的隆隆炮声,眼见着身上贴着太阳旗的日本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两个人真是愁肠百转:一方面是舍不得离开灾难深重的祖国,且国难当头理应效力乃至赴死;另一方面从小就立下的科学强国、工业救国的志向眼看就要起步了,又不愿放弃。就这样,带着满腔的悲愤和矛盾,他们踏上了异国求学的路。这一走啊,不知何日才能归来。望着渐渐模糊的吴淞口,两人的眼睛模糊了。爸爸把手放在妈妈肩上,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未曾出声却已泪流满面,赶紧把脸转了过去,只伸手递给她一方手绢。他们在心里暗自发誓:“祖国啊,亲人们,等着我!我一定要把最先进的技术学到手,回来报效祖国。”

 

出国的船上1937年)

 

生性活跃的爸爸在德国很快就有了新的朋友。原来这儿的几个人就常在一起打打球,举行个郊游什么的,自从注入了爸爸这个有生力量后,大家便商量着成立个组织,也好名正言顺、大张旗鼓、痛痛快快地活动活动。既然是组织,就得有个名字,叫什么好呢?七嘴八舌了一阵后,老大哥郑逸群发话了:

“咱们的宗旨是强健身体,好为祖国服务,我看干脆直接了当的就叫《健会》。”

大家均鼓掌表赞成,素有“小师爷”之称的吴师佑当即写下第一天的活动纪要:

“坠地。 宇宙之大,吴王周杨郑赵刘张等几条精虫兀自在水中游荡,缈乎微矣。忽然心血来潮,觉各自为政之非,要团结一致。于是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十六,柏林中国租界Schluter Strasse 19 周源桢寓所遂添宇宙一儿。坠地时有临时主席吴师佑记录,王传亨宪章起草,委员周源桢、张维、杨津基等排场,足示世人之所能者,吾亦能之。会章一切依时随俗,而注意健全身心。……。如是每一细胞皆成战将之因,盖藏胎中。据此本钱,步入生命的长征之程。”

过了没多少天,留德学生会组织乒乓球赛,《健会》得以第一次大显身手。有记录如下:

“处女作。 四月末,中华留德学生会悬赏赛乒乓。细胞李恩业发挥作用,单打锦标一发中的;与小吴搭配,双打冠军复探囊而得。处女含娇初试脚头,不识尘世深浅,细胞大举出动,故吴张二将更将单打第二、第四两奖囊括而归,开吾大张。”

此次乒赛满载而归,众位大受鼓舞,当晚尽其所有撮了一顿饭。此后,每周末都聚在一起,或打球,或游泳,锻炼身体的劲头空前高涨。

过了两个月,学生会又传赛事,《健会》再次大获全胜,有文字为证:

“再为冯妇。  六月八日,学生会悬赏赛船。大徐与张维搭配一马当先,四十分钟挂零即抵终点。以王秉周、吴师佑二将之猛且落后逾五分钟。如是冠亚两军又入掌握。”

但不尽之事常为八九,大家正得意之时,却在第三次比试中大败而归:

“承教。  六月末,学生会赛网球,适中本会弱点。吴李诸虎一一败阵下来。本行英雄张维昔为游离电子之时,尚尝第四奖之杯羹,今亦摔倒。结果全军覆没,使知天下事并不十分容易,如意梦不宜多作。一切成功,全赖一笔不苟之再接再厉得来。”

 

郊游途中。                                  

 

1942年初,妈妈以一篇精彩绝伦而又复杂之极的《圆柱射流遇垂直气流时的上卷》的论文给她的博士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她获得了哲学博士的称号,而且是德国三级博士中的最高级-- 一级博士。这篇有着长长的名字的论文受到她的博导普朗特教授大大的称赞,并出面推荐她为德国最具盛名的洪堡奖学金的获得者。这样一来,起码妈妈在经济上可以完全独立了,不用再麻烦远在中国的舅公了。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行啊,她‘名利双收’了。于是向爸爸发出了“可以结婚”的信息。爸爸见信,高兴得以手加额道:“老天爷,终于吐口了!不然生了孩子只怕要叫我爷爷啦。”

此时爸爸已在柏林高工当了助教,有了点经济实力,结婚是不成问题的了。

所谓婚礼,其实就是找了几个同学,加上德语老师赵林克蒂一起自做自吃了一顿饭。也不知是谁神通广大地买来一只甲鱼,打算给简单的‘婚宴’增加色彩。可惜这些人都是书虫,谁也不会做它。一番讨论之后,有人出了个主意:“大概跟做鱼差不多吧,先在油里炸一下,再加水,加佐料炖呗。”

好傢伙,这一炸不要紧,非但把甲鱼炸成了硬帮帮的完全炖不烂煮不熟的如同橡皮一样的东西,只能忍痛扔掉,而且把两个人一个月的油都耗完了,接下来生生的吃了一个月的水煮菜。

 

热闹的婚宴1942年)                       

 

不久,妈妈怀孕了,她的食品供应里的那点牛奶也由脱脂的被提升成了全脂的。眼看着只能喝那清汤寡水的脱脂牛奶的房东犹太老太太日见盈弱,妈妈心里老大的不忍,常常在取奶时有意的把老太太的脱脂奶拿走,留下自己的那份全脂的。老太太故做不知心安理得的受用了这份在战时极其宝贵的营养。好心的妈妈以为牺牲的是自己,孰不知其实苦了肚子里的我。就在19421231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我,出生了。

  按照远在北平奶奶的意思,她的孙子辈都排“克”字,因此给我起名叫克群。可怜的我呀,一生下来母亲由于营养不良就没奶,在医院里因众黄毛老德对黑头发的中国孩子好奇而被抱来看去,又传染了水痘。这场大病一生就生了半年。父母两人一边上班一边轮流照顾着,好不容易才算把我的病养好了。6个月大的孩子看上去像人家刚生的差不多。望着瘦得小鸡似的,6个月了还直不起脖子的女儿,妈妈心疼极了。她抱起我,泪汪汪的对爸爸说:“我不想工作了,我要竭尽全力好好看护咱们的女儿。”

  爸爸拉着女儿瘦得透明的手,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摇晃着那只小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到书桌兼餐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又回到妻子身旁。他用手搭在妻子肩膀上,把那样东西伸到她眼前,小声问道:“还记得这个吗?”

  妈妈抬起泪眼看了一下,啊,钢笔,她送给他的刻着“勿忘祖国”的那支钢笔!

  爸爸轻轻地说:“我们离开苦难中的祖国,在这个法西斯猖獗的地方艰辛地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养孩子吗?”

  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妈妈顿时清醒了。她看着孩子的小脸说:“别说了,我都明白。只是,孩子怎么办呢?不能眼看着她这么瘦弱下去呀。”

  “我心里也着急呀,我看,我们得想办法托别人帮忙带一带。”

“托谁呢?正在打仗,谁有能力去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啊。”

爸爸抬起头环顾着房子的四面墙道:“想一想,咱们好好想一想。喔,对了。你的好朋友吉蓓尔斯也许会有办法,她心眼好,认识的德国人又多,说不定能有什么高招儿呢。”

  妈妈一顿脚:“哎呀,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前几天她来信还提起有什么困难一定帮忙。”她放下孩子立即提笔给好友写了封信。

在吉蓓尔斯的帮助下,他们在和平村找到了一家愿意照看孩子的人家。妈妈看到那个姓贝的女人和蔼可亲,干净利索,男孩子们也都不怎么调皮,心就放了一大半,吉蓓尔斯又向她保证会常来看孩子。妈妈想到这样一来没了后顾之忧,便放心地将女儿交给她,和丈夫回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圣诞节和新年的长假,两人给吉蓓尔斯和她母亲买了些礼物就踏上了东去的列车。农村不通电话,所以当第二天一早太太看见他们时,喜出望外的双手一拍:“你们来啦!快看看我们的Chinni。”德国人发不出“群”这个音,只好给我起了这么个中德混合的名字琴妮,听上去像个山东妹子。

太太手脚麻利地从小床里抱出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来,穿着带白色花边的合身的粉色小衣服,还带了顶一样颜色的小帽子。顿时让爸爸妈妈看呆了:这是我们那个又黄又瘦的小群吗?简直是圣诞节橱窗里的娃娃!妈妈激动地叫了声:“小群,我的女儿!”伸手就要抱她。

  谁知这粉妆玉琢的娃娃小嘴一瘪,哇的一声竟然哭了。夫人赶紧颠着她:“怎么了,宝贝儿?”

  我六亲不认地用带着肉窝窝的小手指着妈妈的头发,嘴里含含混混地:“怕,怕。”

  妈妈鄂然了,到是爸爸脑子快:“啊,我明白了,她是看你的黑头发奇怪呀,哈哈哈哈!”

  妈妈可没笑,她再次伸出手:“不怕,不怕啊,我是你妈妈。”

  我老大不情愿地扭了扭屁股,然后干脆转过脸搂着太太的脖子,不肯再回头了。妈妈顿时泪如泉涌。众人纷纷安慰着她:“一会儿熟了就好了。”她这才止住了泪,开始细细的打量女儿。

 

馋猫似的我与爸爸、太太。1943年)

 

19467月,在阔别祖国9年后,爸爸妈妈带着新添的我,辗转瑞士、法国、越南、香港,历经一年多,终于又踏上了这片土地,这片苦难深重,然而为他们所深深眷恋着的祖国的土地。

到了天津港,刚一下船,意外地竟看见北洋大学校长李书田在岸上等着他们。李校长笑眯眯地说:“欢迎到北洋大学来工作。”

两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没有说过到北洋大学来呀!

李校长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的惊讶,继续笑着说:“我们北洋大学可是允许夫妇俩都当教授的呀!”

二人一听,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真的?”

“千真万确!”李校长用他浓重的乐亭口音指天发誓。又补充道:“房子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他抱起正在抬头专心看着他的我,不容二人插嘴,接着说:“咱们虽然没有幼儿园,但孩子也有4岁了吧,就提前上小学吧。”

还能说什么呢?盛情难却呀。再说,夫妇俩同执教鞭也是他们所希望的。就这样,两人被“劫持”到了北洋大学。

爸爸曾在北洋大学土木系读过一年书,算是重归故里吧,仍在土木系教书,妈妈则去教航空系和机械系合上的基础课--物理。

不久,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想她不要这个孩子的,可是爸爸说,当奶奶的到底还是老派的人,来了几次信,字里行间的盼个孙子。再说现在已回国了,怎么说也比在国外条件好多了。妈妈叹了口气:“女人到底是女人那。不论你多忙,也得完成这个任务。”

爸爸笑道:“据我所知,居里夫人也生了好几个孩子,是吧?”

妈妈一想,那倒也是,生就生吧。幸亏这一回妊娠反映不太厉害,甚至没怎么吐。时值冬天,她瘦瘦的身体在棉衣的掩护下,令旁人完全看不出怀孕的迹象。生产时赶上放寒假,一个月以后,她就又上课去了。整个过程中,学生们竟然没有发现她缺过课。

第二个孩子入奶奶所愿是个男孩,也就是我唯一的弟弟。这个7斤重的大胖小子头发极好,又黑又密,一看就知道是钙片起了作用。按张家的排法,起名克澄,希望他干干净净的做人。

 

克澄满月1947年)

 

在天津将将将呆满一年,1947年秋,钱伟长教授来信催他们,说他一人实在担当不了全校的力学课,希望他们赶紧能去清华。恰恰在这个时候,妈妈收到外婆的来信,说她得了肺炎。妈妈是个孝女,想到这么多年在国外,没有能就近孝顺母亲,心中十分不安。爸爸看出了他的心情,主动提出来还是回北平去把!于是他们万分不好意思地辞别了一再挽留他们的李书田校长,携儿带女回到阔别10年整的北平,进了清华大学。

这期间爸爸是如约的与钱伟长一起教授全校的力学课,并被聘为教授,先后讲授材料力学等基础课。而妈妈却因“夫妇俩不能同为教授”的歧视性规定,明明有航空系,却不能去教课,只好到水力实验室当了一名工程师。她心里真是别扭,千辛万苦的回了国,只说是可以为国家的航空事业培养人才了吧,却干起了和她的专业几乎不着边际的测水流泥沙什么的!唉,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国家,有点儿委屈就忍了吧。好在不打仗了,孩子们也都在身边,又能不时地去探望两边的母亲,日子过的比在国外总塌实多了。

1952年新年刚一过,就传来消息,说是为了学习苏联,全国现有的高等院校要进行大调整。开始人们还没太在意,觉得那跟自己似乎没多大关系。有一天爸爸回到家,面色稍带紧张地对妈妈说:“今天在系里听说,清华大学要把文史部分和理科部分合并到北大去,还要分出去好几亇系,成立专科院校。”

妈妈说道:“我也听说了,好像有我们系似的。”

“你们那边也这么说?那可坏了。”

妈妈不明白:“为什么坏了?”

“也不知道新学校建在哪里,要是太远了,你上班怎么办呢?”

妈妈以她那一贯对自己的事不在意的态度说:“咳,管它呢,到时候再说吧。”

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说从清华以东的五道口开始,向东南方向依次要建矿业学院、地质学院、钢铁学院、石油学院、航空学院、林学院、农业机械化学院、北京医学院等八所新的大学。

待到校址确定下来以后,爸爸特地去实地看了一下,新建的北京航空学院离清华有34公里。妈妈说道:“咳,不算远,我可以骑自行车去嘛。”

两人特地从城里买了辆新从东德进口的红色28女车,开始战前演练。谁知一上车才发现,当年那点本来就不怎么过硬的骑车功夫竟是忘得差不多了。爸爸扶着妈妈在门前小道歪歪扭扭地练了几次,觉得还能上阵,妈妈就打算自己在校内再巩固巩固。

这一天是星期天,估计早上没什么人,妈妈在爸爸的保护下上了车,一路向北的朝二校门骑去。刚过照澜院,就看见路上有一人在行走。妈妈有点心虚,便发出预警道:“哎,哎,我可不会骑车,前面的同志小心啦!”边说,边向那人冲去。

那人扭过脸一看:不好,一位女士骑在自行车上,歪歪扭扭连喊带叫地冲着自己就过来了。他连忙向左边躲,那车跟着他也往左边来了,眼看越来越近!他又赶紧跑到马路右边,谁知那车竟然导弹似的又跟到了右边。嘭!的一下,终于撞到了一起。幸好车速不快,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人正要发怒,抬头定睛一看:呀!原来竟是自己敬爱的老师陆先生。他边扶她起来边笑道:“原来是您哪先生!您怎么骑得那么准,我左躲右躲还是跟您撞到了一起。”

妈妈从地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也笑了:“好久没骑车了,都忘了怎么骑了。撞疼了你了吗?”

那人道:“咳,我年青青的撞一下怕什么!没事。倒是您怎么样?”

“我没事。我没事。真对不起。”妈妈满口地道着欠,然后,推着车回家去了。

吃晚饭时跟爸爸一说,爸爸笑得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弯着腰,眼泪都下来了。笑完后,他奇怪地问道:“当年我记得你还跟我吹过,说如何如何的把克群用自行车从和平村驮回了哥廷根。怎么现在一点儿不会骑了呢?”

妈妈也笑道:“当年想来是急中生勇吧。得,好汉不提当年勇啦!以后啊,我可不敢再骑车了。就这一回都够出名的了。”

那辆新自行车自然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被放在储藏室里了。妈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从清华过去上班的又不止我一个。他们怎么去,我就怎么去呗。”

 

北航建校初期工地上1952年)左 沈元 陆士嘉 徐华舫

 

   爸爸妈妈忙着教书,我和弟弟也悄悄地长大了。有那么几年,不是爸爸出差了,就是妈妈好几个月不见影子,家,由大姑掌管。

   胜因院当中有一溜大树,把坡下的胜因院分成东西两部分,那里是孩子们夏天的乐园。挖土堆山、玩过家家吃槐树花,都在这片地方。有一回正玩得起劲,弟弟忽然大叫一声:“姐姐!我肠子出来啦!”

   我越过弟弟的开裆裤一看,大事不好!一条软软的肉东西垂在那里。我赶紧拉起他的手飞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大姑报告说:“大姑大姑!克澄的肠子出来啦!”

   “啊?”大姑半信半疑地把弟弟的裤子脱下来审视了一番,不禁笑了:“咳!什么肠子啊,那是蛔虫。”拿了张草纸捏住那活,噌的一下拽将出来,一场虚惊便告平静。

 

我和弟弟1951年)

 

我上清华附小时淘得近乎男孩子,常常爱吓唬胆小的女孩。有一回我捉了一只变蝴蝶的大肉虫子,把玩够了以后,就找了个胆子最小,个子却不小的女孩子,把青虫子给塞到她衣服里了。这一塞可不了啦,只见那女孩先是尖声叫了起来,继而双脚不停地乱跳。把我倒吓着了。我手忙脚乱地说:“你快停下来,我给你把虫子掏出来。”可她还是边跳边叫,终于把班主任潘老师惊动了。在她的协助下,虫子被掏了出来。老师安慰完惊魂未定的受害者之后,就把乖乖地站在一边,垂头丧气等着挨罚的我叫到了教员休息室。我知道老师不会揪我耳朵,但一顿骂总是免不了的。于是俯首帖耳地站在她面前。谁知她看了看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胡撸了一下我乱蓬的小黄毛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件真事。”她说有个青年为跟女朋友开心,假说寄件毛衣给她,兴高采烈的姑娘打开包裹一看,竟然是一条活蛇,当场吓得毙了命。老师最后说道:“开玩笑不要紧,但千万不要开过了头,那就叫恶作剧了,弄不好是要出漏子的。”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以后一定改正。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既记住了不要乱开玩笑,也更记住了老师循循善诱的慈爱的形象。                        

 

难得的一张全家福。1956年)

 

1954年,妈妈当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浙江省代表。在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会期间,毛泽东抽出时间分批接见了与会的一千多位代表,光是这份情意和精力,就令她十分佩服。毛主席接见他们之后,她回到家里对家人一说,大家都争着上前握那只毛主席曾经握过的手,7岁的克澄拿出他那镇山之宝的名言:“我小!”特别地握了妈妈三次。

 

1954年毛泽东接见全国人大代表。左起:华罗庚,童第周,陆士嘉,毛泽东。

 

1966年夏,谁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忽然就乱了套了。清华园里斗“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爸爸也挨了好些大字报,并且被挂牌儿游街。但妈妈在北航人缘好,人们像是把她忘了似的,从没挨过斗。

不过,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当权派”,爸爸和妈妈的不多的存款被冻结了,工资也不发了,仅给生活费。按一人养活一个孩子计,每人每月发40元。也就是说,一家4口每个月收入仅80元。这实在有点儿少,于是全家掀起大卖活动。

妈妈一面翻箱倒柜地倒腾东西一面后悔道:“可惜当年没置些首饰,不然现在拿来卖,那该多值钱那!”

爸爸说道:“当初要让你买首饰,你会同意吗?我连送你首饰都不敢,唯恐被扔窗户外头去。”

妈妈笑曰:“听听,把我形容的像个母老虎。”

幸亏翻出了一对结婚戒指,拿到灯底下仔细一看,是九成赤金的。全家大受鼓舞,说把它卖了够过两个月的了。于是派我出面(因我看着不像小偷,也不像打砸抢的联动)到城里的大银行给卖了。

再下来就是一些的衣服了,包括出国访问置的装,还能卖几个钱。然后就是值点儿钱的瓶瓶罐罐,乃至涮羊肉的火锅,盛水果的铜盘子什么的。卖火锅是当废铜烂铁卖的。陆士嘉特别嘱咐我俩道:“那里面有个铁箅子得拿出来,不要混在里面当铜卖了。两者的价钱差远了。”

我们笑道:“你就是不拿出来,收废铜烂铁的也会给捡出去,人家是干什么的!”

到后来,妈妈卖东西竟上了瘾似的。有时往空了许多的屋子里一坐,便开始环顾四周,一面念叨着:“还有什么可卖的吗?哎,那两个景泰蓝的罐子挺沉的,当铜卖能值点儿钱。”

我忙阻拦道:“不行不行,这里混杂的有瓷啦漆啦的东西,不能跟铜一起骗份量。”这才算把祖宗留下的唯一一件“文物”保存至今。

 

文革之中全家游颐和园1966年)

以后又经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俩也走过了远远近近的地方。爸爸妈妈的精神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都是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妈妈在1986年去世后,她的骨灰最初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西二室。2001年爸爸去世后,我们按照父母生前遗愿,将他们二人的骨灰合并后,撒在了清华园的荷花池内。取“质本洁来还洁去”之意。

 

爸爸妈妈在睡莲和玫瑰花瓣、荷叶的环绕中安息了(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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