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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性情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7-03

王熙凤的性情


  刘晓蕾
  读中学时,语文课本上有一篇《红楼梦》节选,叫《林黛玉进贾府》。我的语文老师不喜欢王熙凤,讲到她隆重出场:你看,王熙凤穿金戴银,打扮得珠光宝气,太俗!“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长得也怪!
  《红楼梦》里美人多矣,黛玉“姣花照水,弱柳扶风”,风流袅娜,像诗;宝钗“脸若银盘,眼如水杏”,鲜艳妩媚,像画。唯独凤姐,又是三角眼,又是吊梢眉,格外与众不同,有一股特别的生猛之气。
  书中前20回,足足有6回是凤姐的正传,主角光环闪闪发亮,重要性仅次于宝黛钗。她协理宁国府,毒设相思局,乃至弄权铁槛寺,一波接一波,管家理政举重若轻,身段从容又霸道,精明能干和狠辣彪悍也一览无余。连一向善于隐藏自我的曹公,也忍不住点赞:“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能干大事的人,也能干坏事。
  尤二姐的死,是王熙凤的人生污点,但我还是想帮她说几句。
  她的丈夫贾琏,一直都很不检点。《红楼梦》中唯一的情色场面,主角就是贾琏和多姑娘,此人作风可见一斑。后来又勾上鲍二家的,被凤姐当场撞破,甚至闹到了贾母那里。贾母自然回护凤姐,但对贾琏偷腥的态度则表现暧昧:哪有猫儿不吃腥,打小儿世人就这么过来的。她甚至警告凤姐:不要再恼了哈,再恼我就恼了。
  传统的道德和制度对男性是相当宽容的。邢夫人巴巴地替老公贾赦跟鸳鸯说媒,《浮生六记》的芸娘一心一意替老公沈三白物色小妾,男人的特权甚至已经内化为女人的美德了。
  但王熙凤不认,她的辞典里没有这等贤妻的概念。
  不服气的还有潘金莲。这个《金瓶梅》里最美丽,最聪明,最有才情,同时也是最狠毒,死得最惨烈的女人,被钉在耻辱柱上很多年。评点者张竹坡说:孟玉楼清心寡欲,遂善终,潘金莲欲望太强又不知收敛,所以不得其死。问题在于,潘金莲的“力必多”固然强大,但如果社会和制度能够给她提供更多的选择,也不至于变态至此。
  是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憋在家里跟西门庆的那些女人较什么劲呢。
  王熙凤的世界比潘金莲大,身为荣国府的实权人物,可谓威风八面。但她的人生其实和潘金莲一样脆弱,都被笼罩在男权文化的天罗地网中:所有这些都依赖于她与贾琏的婚姻,一旦婚姻出现问题,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就是说,她比贾府的任何男性都能干,但最终还要受制于他们,根本没有自主权。
  所以,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是如临大敌:贾琏又在外购房,又让下人赶着喊“奶奶”,不像以前的胡闹,看来是玩真的。何况二姐又深得下人喜爱,如果再生个儿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她必须对尤二姐开战。而且没有同盟军,长辈、道义和制度都不支持她,一切都要靠自己。
  她首先冷静下来想好对策,然后趁贾琏出差,带着心腹直接找上门,对尤二姐说了一番话,既懂事又体贴,骗得二姐欢欢喜喜搬进贾府。
  其次,在贾母面前刻意表演贤良大气:老祖宗,你看妹妹长得比我好看吧?同时悄悄换掉尤二姐的丫鬟,另派自己的心腹伺(zhe)候(mo)她。
  再次,恰好贾赦把秋桐赏给贾琏做小妾,王熙凤有意挑拨秋桐去仇恨尤二姐,自己躲起来看热闹;她还跑到宁国府,跟支持偷娶行为的尤氏和贾蓉大闹一场;打听出尤二姐曾经有过婚约的张华,让他告贾琏国孝期间娶亲……
  最后,尤二姐不明不白地流了产,贾琏正和秋桐打得火热,哪里顾得上她,世界那么大,她却无路可走,只好含泪吞金自尽。当初,贾琏在枕畔甜言蜜语许下诺言,等母老虎王熙凤一死,就把你扶正。她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正是贾琏的不堪,才显得凤姐格外狠毒。可世人习惯指责凤姐,却轻易原宥贾琏。
  尤二姐之死,是一个残酷的故事:没脑子只靠脸是没有未来的;男人是靠不住的;灰姑娘原来真是童话,世界就是这么残忍。
  至于王熙凤,她那豹子般的敏锐和强悍,狐狸般的精明和狡猾,外加装出来的小白兔般的贤良和无辜……容我暂时丢掉节操,膜拜一下。
  王熙凤坏则坏矣,但坏得格外坦荡。她行事从不遮遮掩掩,作恶亦明目张胆。中国传统社会里,小人比坏人多得多,阴谋诡计各种厚黑术岳不群之流更层出不穷,个个高深莫测,像暗夜的鬼火,除了吓人还让人格外恶心。那些敢于在太阳底下亮出利刃的,反而多了份敞亮、不羁,和难得的慷慨之气。
  坏人比好人聪明,恶人比善人勇敢。王昆仑先生说:王熙凤有一颗深刻而强大的灵魂,诚哉!
  因为强大,所以既可恨又可爱。
  她性格活泼,擅长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红楼梦》里最幽默好玩的人,是王熙凤和林黛玉。黛玉是诗人,走的是文艺风雅路线;王熙凤的一张嘴简直集民间俚语之大成,顺口溜歇后语随口拈来,算是雅俗共赏。
  贾赦看上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想纳为小妾,贾母为此很生气,当众大发雷霆。虽然探春过来解了围,气氛依然尴尬,凤姐便说:哎呀,老祖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谁让你把鸳鸯调理得跟水葱似的。我要是男人,也想要呢!贾母笑起来:好啊,你就带了去,给琏儿得了。凤姐回:他可不配,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
  这就是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笑归笑,但绝不吃亏,从不唯唯诺诺,智商和自信爆棚。再看看宝钗的话:“我留心观察,凤丫头再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就只是奉承,未免直白。
  这个彪悍的女人,时刻在挑战传统的道德和审美。
  贵族家的少奶奶,难道不应该是举止稳重、温柔贞静吗?不,她挽起袖子,蹬着门槛吹穿堂风;贾珍进屋,别的女人慌忙躲出去,独有她款款地站起来;贾母带刘姥姥坐船游览大观园,她立在船头撑船;秦可卿的送葬路上,她公然喊小叔子宝玉同乘:到我车上来,你女孩般尊贵的人儿,别猴在马上……
  就是这么任性!
  王熙凤是英雄。英雄才智过人,元气淋漓而无所顾忌。于是,在那些被道德压弯了腰的正经人眼里,她是一个“败德”者,所以总被疑心“养小叔子”。至于这小叔子是谁,有人论证是贾蓉,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宝玉。她能看上贾蓉?真是笑话。至于想到宝玉头上的人,你这么龌龊你自己知道吗?
  当年阮籍喝醉了在沽酒西施旁睡倒,嫂嫂回娘家他出来道别,被嘲笑失礼,他说:“礼岂为我辈设矣!”有些人是不需要把礼法刻在脑门上的,因为内心一片坦荡。只有那些一肚子忐忑的人,才随身携带。尼采说:“道德,就是弱者用来束缚强者的枷锁”,是的,道德是必需品,但那些压制合理人性,专门制造庸人和假人的所谓道德,又有什么理由存在?
  英雄惜英雄。她欣赏探春,对探春的理家举措,连连夸奖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看重穷亲戚岫烟,因为她温厚大方,不像其姑妈邢夫人;王夫人怀疑晴雯,她特意加以回护;对刘姥姥,也出手大方;与贾母身边的鸳鸯互敬互重;和东府里的秦可卿交好;发现丫鬟小红能力出众,便将其提拔到自己门下……
  英雄从不藏藏掖掖。她张口说破李纨贪财;评论宝钗:“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张口”,看透她的明哲保身;骂赵姨娘:也不看自己是谁,哪里配用丫鬟!当面数落尤氏:“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一双丹凤三角眼,识破世道人心,假人和庸人纷纷现形。
  她虽然不识字,却和大观园有天然的亲近。众人联诗,她说出:“一夜北风紧”,一句大白话,却给后写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是不错的开头。
  她也是大观园的保护者。出于对黛玉的爱护,她建议在大观园设专门的小厨房;李纨请她入诗社,她痛痛快快地答应:“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么?”
  丫鬟傻大姐在大观园假山旁捡到一个绣春囊,王夫人如临大敌,派凤姐带王善保家的去抄检大观园。王熙凤一路消极怠工,偷工减料,忙着安抚维护黛玉,暗助探春甩脸子打耳光反击,司棋私情暴露,她甚至为其勇气而暗暗惊叹。
  对宝黛,凤姐更是青睐有加。在众人面前,跟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又指宝玉:“你瞧瞧人物儿、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配不上,家私儿配不上?”对宝黛的爱情,她满心支持。
  后40回里,贾母赞成宝玉和宝钗的婚事,王熙凤投其所好想出“调包计”,二人不管黛玉死活,骗宝玉娶了宝钗。这情节,这趣味,活生生的民间说书风,完全不符合前80回王熙凤的性格逻辑。
  曹公说:“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王熙凤是凤凰,能力非凡,奈何身处末世。其实,也并非“都只爱慕此生才”。贾府里有不同的利益群体,各种勾心斗角,用探春的话:“个个都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总要找茬挑刺,角落里的失意者赵姨娘,更买通马道婆作法害她,就连王夫人发现绣春囊,也气急败坏地跑来责骂。
  人人都看到王熙凤威风八面,却很少有人能体会她的辛酸和悲苦。联诗时她脱口而出:“一夜北风紧”,内心深处的忧惧可见一二。丈夫贾琏,对她更是屡次的背叛伤害。王熙凤的判词中有:“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按照拆字法,“三人木”就是“休”。正是这个男人,给了她致命一击:把她休了。
  贾琏对她,还不如西门庆对潘金莲。西门庆其实死于潘金莲的纵欲,潘金莲还做过很多恶毒的事,官哥、李瓶儿和宋惠莲的死,都要拜她所赐。但他临死,最抛不下的还是她,快断气了还恋恋叮嘱:“我死之后,你们姐妹们不要失散了,好好守着。”又指着金莲对吴月娘说:“六儿从前有什么不好的,你多担待。”比起贾琏,西门庆真的算有情有义了。
  再看郝思嘉,这个美国小说《飘》里的女主角,一样的自私自利、贪婪成性、颐指气使,甚至雇佣战俘,抢妹妹的未婚夫,道德“败坏”,但却被尊为时代的英雄,理直气壮地活下来,被赞美至今。
  《红楼梦》是一场巨大而彻底的悲剧,“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所有的人都被无情地碾碎。脂砚斋评语曾透露,丢失的结局里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写王熙凤被休后,成了贾府最低等的仆妇,在穿堂门扫雪干粗活。
  呜呼,我为凤姐一大哭!英雄就是这样被报答的。
  她是豹子,但森林已经消逝。她是野马,却失去了草原。
  《红楼梦》的开端,是女娲炼石补天,唯独剩下一块顽石弃之不用,顽石遂哀叹“无材可去补苍天”。这又何尝不是曹公的沉重叹息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传统的中国文人,内心都深怀补天救世的情结。即使写透了男性的沦落,历史和文化的全线溃败,曹公还是怀着希望、爱和悲悯,在“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末世情境中,写了王熙凤和探春这两个补天者。
  王熙凤这个补天者的形象,深刻而驳杂。她入主尘世,“意悬悬半世心”,强劲有力,但也沾染了男性世界的浊臭气息,精明能干却利欲熏心,大权在握,性格中的恶更被进一步放大。外加不识字,也让她在精神层面先天不足,缺乏更高远的追求。对此,曹公毫不讳言。《红楼梦》从不出示浮泛的人性和理想,它呈现生命的广阔和深邃。
  比王熙凤更理想的补天者,是三姑娘探春,一个比王熙凤更有见识,更有情怀的女性。那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在虚妄中寻找希望,于深渊中得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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