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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康:我的一切研究都从冯梦龙开始

 苏迷 2015-07-03
大木康:我的一切研究都从冯梦龙开始

   人物   简介   大木康,1959年出生于日本横滨,东京大学文学博士。曾任广岛大学文学部副教授、东京大学文学部副教授,现任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教授,专攻中国明清文学、明清江南社会文化史。主要著作有《风月秦淮》《冒襄和〈影梅庵忆语〉》《冯梦龙〈山歌〉研究》《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等。
  感觉最好的就是呼吸山塘的空气

  2015年的一个春日,日本学者大木康从上海乘火车来到苏州。一下火车,他就直奔此行的目的地——山塘街。下午,记者见到大木康先生时,他已经独自沿着七里山塘走了一个来回——从山塘街东头步行到虎丘,再走回来。
  30年前,他也时常这样,从上海乘火车来苏州,不同的是,那时坐的是拥挤的绿皮火车,需要晃晃悠悠一个半小时,现在则是速度提高了数倍的高铁。大木康说自己是个方向感比较强的人,但是这一次,因为是乘地铁来的,当他走出地铁站时,有瞬间的疑惑:曾经熟悉的苏州变了模样,究竟哪里才是虎丘的方向?当然还是很快认出来了,虽然街道新了,但是格局未变。他曾经拿着从同治年间的苏州府志上复印的地图,到苏州来将地名史迹一一对照,发现几乎完全一样。当年,他还是复旦大学的留学生时,曾经无数次来过苏州,寻访他心中向往的苏州,冯梦龙的故乡。
  从在东京大学读书时起,大木康就对冯梦龙产生了兴趣,因此一心想到苏州留学,可惜当年苏州的大学还不接收留学生。1984年,大木康到复旦大学留学,跟随江巨荣先生学习中国戏曲。大木康当时正在钻研冯梦龙的《山歌》,苦于不懂吴语,不少字词不能理解。江先生是徽州人,他的夫人却正是苏州人。于是,每周去老师家时,师母就用苏州话给大木康念冯梦龙的《山歌》,给他解释其中的吴语。
  从冯梦龙研究出发,大木康开始研究科举,研究明末的出版文化,研究青楼文化。在专著《冒襄和〈影梅庵忆语〉》的后记中,大木康用“顺藤摸瓜”来比喻自己的学术研究。“因编集短篇白话小说集‘三言’而有声于世,被誉为‘明末通俗小说之旗手’的冯梦龙,以其著述之丰富多样、活动范围之广泛开阔,于我而言正是我明清文学研究乃至中国文学研究的‘基地’与‘瞭望台’。”“他仿佛一座幽深的山。为了一赏层峦叠嶂后的风光,我试图走进山中。”“回望自己数十年来的一行行研究足迹,最初之出发点无一不是冯梦龙,他始终激发着我向前探索的欲望。”大木康的《冒襄和〈影梅庵忆语〉》,以及近期在大陆出版的两部专著《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1月版)、《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都是从研究冯梦龙出发“顺藤摸瓜”的成果。
  作为一位文人,冯梦龙却对市民文化情有独钟,他的人生与作品都与青楼文化关系不浅。为了对当时的文人风气一探究竟,大木康读了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进而深入研究,写成专著《冒襄和〈影梅庵忆语〉》。而冒辟疆和董小宛相见的地方就在山塘街,这是大木康最初寻访山塘街的动因。上世纪80年代,他就数次来过山塘。他发现,山塘原来有这么多故事,有如此丰富的历史。
  这一次,大木康打算为山塘街写一本书。走在山塘河边,他说,感觉最好的就是呼吸这里的空气。这是冒辟疆董小宛相遇的地方,是白居易吟诗的地方,也是冯梦龙走过的地方。

  冯梦龙可以说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但不像前人那么死板,这反映了晚明苏州的风气

  苏周刊:您是怎样开始对冯梦龙的研究的?
  大木康:在东京大学读一年级的时候学中文,读了冯梦龙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我很感兴趣,然后就开始关注冯梦龙。我的一切研究都是从冯梦龙开始的,本科毕业论文、硕士论文、博士论文写的都是冯梦龙,现在还在继续做冯梦龙研究。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是《冯梦龙研究序说》,硕士论文是《冯梦龙及其〈三言〉研究》,博士论文是《冯梦龙〈山歌〉研究》。我大学时代的野心是一辈子从事冯梦龙的全面研究,包括他所有的书,所有的活动,不只是研究白话小说。
  苏周刊:您认为冯梦龙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木康: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活动的面很广,他的著作里小说、戏曲、经史子集都有。虽然他幼年的情况难以详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生于苏州的富裕之家,勉力参加科举考试;另一方面,他出没花街柳巷,到处冶游。当时的苏州经济繁荣,属全国首屈一指的都市,冯梦龙是当时的都市男儿。他自己考不上举人,可是他出了科举的参考书,据说当时是非常畅销的。冯梦龙是一个文人,但是他对民间老百姓的文化很感兴趣,而且高度评价,所以他搜集山歌,整理白话小说,编了很多书,其中山歌有他自己的序,说明了他为什么搜集那么多山歌。这是很好的材料,了解当时的社会的材料,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觉得如此,但是山歌是苏州话的,有些没有办法读懂,所以想到中国来学习,当时想到苏州留学,但是1984年苏州的大学还不接收留学生,所以我到了复旦大学。
  苏周刊:您认为冯梦龙的《山歌》很重要?您出版过关于《山歌》的著作。
  大木康:是的,当然冯梦龙的“三言”最有名,但是我觉得冯梦龙的著作中,《山歌》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开始研究的时候,在中国对《山歌》的研究还比较少,现在已经多了。它是400年前的苏州话的记录,非常宝贵。明末有很多通俗文学作品出现,《三国演义》、《金瓶梅》、“三言二拍”,都是明朝出现和整理的,这样一个文学现象为什么发生在晚明的江南?冯梦龙是编“三言”、编《山歌》,参与通俗文学的人当中,我们可以知道比较详细的资料的一个,所以,为了了解晚明为什么通俗文学那么流行,这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冯梦龙〈山歌〉研究》是我的博士论文,前一半是论文,后一半是《山歌》的翻译和注释,还没有翻成中文。但是我这本书关于冯梦龙《山歌》的注解部分,已经有英文翻译,还有意大利文翻译,都已经出版。
  苏周刊:您还出过一本关于青楼文化的书,也是从冯梦龙出发的?
  大木康:是的,我所有的著作研究都是从冯梦龙出发的。他的“三言”中有很多有关妓女的故事,他自己也熟悉青楼,所以我要了解当时有关青楼的一些情况,所以对这个感兴趣。《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也是,因为冯梦龙出版了很多书,为了了解冯梦龙,就要了解晚明的出版业。还有科举的研究,也是这样。冯梦龙早期的资料不多,但是可以知道他一辈子为了科举而读书应考,所以我对中国的科举制度作研究,也是为了了解冯梦龙早期生活的一些空白。
  苏周刊:冯梦龙著作中您最感兴趣的是哪部分?
  大木康:他不像以前的士大夫,他在发现民众的文化、民众的价值这一点上非常重要,他的著作,完全突破了以前的想法,这样的地方很有趣。虽然他可以说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但是不像前人那么死板,这也反映了晚明苏州的风气。他虽然是文人,但是不会瞧不起市民的文化。

  《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收了十篇文章,
  几乎都与苏州有关

  苏周刊:您对苏州的兴趣也是因冯梦龙而产生的?
  大木康:是的。冯梦龙主要是在苏州生活。今年我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书《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就是导读、精读明清文人写的十篇文章,几乎都与苏州有关,是苏州人写的或者是关于苏州的。我收的第一篇是关于传说中唐寅写的八股文《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其实应该不是他写的。其中还收了一篇关于冯梦龙的散曲《情仙曲》的,这是一个同性相恋的故事。还有一篇关于清初宋荦《重修沧浪亭记》的。有一位卫泳,也是苏州人,他编的一部丛书《枕中秘》,是一部文人生活的课本式的书,内容包括盆景、茶、书、画等等。这一类书当时很多,陈继儒也编过,但是《枕中秘》很有趣,其中有一篇《悦容编》,就是“美人论”,可以说是“中国女性论”。我书中也收了一篇关于《悦容编》的。有关出版方面,我写过一篇文章,关于当时中国的书籍流通问题,当时的文人学者在哪里买书,其中很好的材料是清代苏州人黄丕烈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他记录了他在哪里买什么书,多少钱。所以,我从前研究的都跟苏州有关。
  苏周刊:您的这些著作中,在日本最受欢迎的,印数最多的是哪一本?
  大木康:最多的是《青楼文化》,在日本印了2500册。我出的第一本书叫《冯梦龙和苏州文化》,比较全面地谈冯梦龙,1995年出版,印了六七百本。后来成为独立的一本本书的,都是从那本书的一章一章演化出来的。
  苏周刊:冯梦龙在日本的影响如何?
  大木康:江户时代在日本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小说集叫《雨月物语》,其中收了好几篇小说,其中三种是冯梦龙“三言”故事改写的,人名地名都是日本的,但是故事是“三言”里的,白蛇传故事也被改写了。“三言”也有和刻本,不是翻译,完全是翻刻,但是“三言”有120个故事,在日本出的是选本。
  苏周刊: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今天在日本的影响如何?
  大木康:所谓汉文,高中还要学,大学招生考试也要考。我在中学时代已经念过《论语》、“唐宋八大家”、李白、杜甫,我一开始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就是从中学时代开始。日本人读中文书有很长的历史,江户时代日本就直接出版中文书,我们用“汉文训读”的方法来念。
  和服在日本写作“吴服”,当时的丝绸、织锦就是从历史上的吴地,也就是从苏州来的。江户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明清)从中国来的很重要的货物就是苏州的丝绸。
  苏周刊:有没有到苏州来寻访过冯梦龙“三言”中写到的地方?
  大木康:当然。还有所谓的冯梦龙故居,在葑门一带,冯梦龙写作时提到过“葑溪”,大约在1986年,在苏州开第二届冯梦龙研讨会,当时苏州的马汉民先生带我到那一带去看过。苏州好多地方冯梦龙都提到过,比如“三言”中有观前街说书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就对评弹感兴趣,曾经搜集过光裕社的资料,但是还没有开始研究。
  苏周刊:到过苏州的哪些地方?最喜欢哪里?
  大木康:苏州城里的很多地方都去过,到过虎丘、拙政园、留园等几个园林。我最喜欢的是沧浪亭,人比较少。所以《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里也收了《重修沧浪亭记》。
  苏周刊:这次在山塘街去了哪些地方?是否准备写点什么?
  大木康:沿着山塘街走到了虎丘,经过了五人墓、南社纪念馆,买了一些书,主要是关于山塘街的史料。山塘街保存了很多历史遗迹,有很多人物故事,我打算写一本关于山塘街的书。我今天才知道五人墓那个地方原来是魏忠贤生祠。这是第三次去,30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那里买到了《五人墓碑记》的拓片,这一次打算再买,没有买到。
  苏周刊:研究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也是从冯梦龙出发吗?
  大木康:是啊,我和冒襄的邂逅,也是从冯梦龙开始的,为了研究冯梦龙,要研究青楼文化,我就碰到了在《影梅庵忆语》,这是研究当时妓女生活的很好的材料,一开始作为材料来读,里面记录了当时文人的交游,我觉得很有意思,后来就做专题研究了。有一点很有意思,别人的记录中有董小宛唱歌唱戏的记录,说她唱得很好,但是《影梅庵忆语》中对此却一字未写,可见当时的文人还是认为唱歌、唱戏的地位很低。
  苏周刊:因为董小宛而对山塘发生兴趣?
  大木康:是的,董小宛和冒襄是在山塘认识的,在半塘,七里山塘的中间,桐桥附近。
  苏周刊:准备怎么写山塘街?
  大木康:我想写一个街道的历史,当然以明清为中心,但是会从虎丘塔开始写起,白居易也是很重要的。我要写成一个土地的记忆。
  苏周刊:从文学作品出发写历史,真实性有没有问题?
  大木康:当然除了文学之外,历史方面的材料也要参考,但是还是以文学作品为主,这样更有意思。比如《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是我自己喜欢的一本书,主要是读文本,有关苏州各个时代的诗人文人写的文章,当然他们的作品背后有各个时代的历史,做解读已经很好。

  冯梦龙是明末江南出版人中的代表,
  一生都与出版事业结缘

  苏周刊:您最近出版了《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也是从冯梦龙开始研究的,除了大家熟悉的“三言”,冯梦龙还出版过哪些书,与出版业有什么样的关系?
  大木康:冯梦龙在“三言”之外,还编过《情史》《古今谭概》《智囊》等故事集和笑话集《笑府》,戏曲方面有《墨憨斋定本传奇》《挂枝儿》《山歌》等,另有《四书指月》《麟经指月》《春秋衡库》等科举用参考书。他的著作其实包含了小说、戏曲、经史子集等。早在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就出版过一套影印本《冯梦龙全集》,皇皇43册之巨,足以表明他著作之丰。冯梦龙出过这么多书,自然与当时的出版业密切相关。他是当时的一位代表性的出版人。关于当时因出版业兴隆而产生的新型知识分子,我在《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中举了两位代表人物,一位是陈继儒,一位是冯梦龙。
  关于冯梦龙编辑刻印书籍的最早记录,是在董斯张编的《广博物志》里,卷二十三“闺壶一”里记有“陇西董斯张编,吴郡冯梦龙订”,这时冯梦龙33岁。这一卷收录有“贤母、贤妇、节妇、才妇、孝女”这些内容,可以说与冯梦龙的趣味颇为相符,因为冯梦龙对人,尤其是男女关系不失关心。冯梦龙还参与校印、刊刻过《李卓吾评〈水浒传〉》,推动了《金瓶梅》的刊刻,有人认为,撰写《金瓶梅词话》序言的东吴弄珠客就是冯梦龙。他曾经寄居于秀水县著名藏书家蒋之翘家近两月,目不窥园,利用其藏书,编成《智囊》。崇祯三年,冯梦龙57岁,终于被擢为贡生,崇祯七年成为福建寿宁县知县,就在那年,他出版了《智囊补》,在知县任期内,还编纂
  出版了地方志《寿宁待志》。崇祯十七年,
  李自成攻破北京,冯梦龙的友人苏州许琰绝食而死,为了纪念许琰,冯梦龙刻印了许琰的诗集。
  另外,他像今天的新闻记者一样,收集来自北京的信息,编集刊印《甲申纪闻》《绅志略》,其中记录了五月一日清军攻破北京城,五月八日颁布剃发令,最后寄希望于弘光帝来结束。冯梦龙以年轻时出版小说为发端,直至生命晚期仍刊行时事书籍,他的一生都与出版事业结缘深厚。
  苏周刊:苏州在当时的出版文化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大木康:苏州当时是一个书籍出版和流通的中心。明代嘉靖以后,主要在江南地区,出版业呈现出空前的盛况,宋代出版业繁盛的杭州当时衰落了,取而代之的苏州的出版业受人注目,而且苏州工匠刻印的书籍很精致,可追古作。苏州当时应该是全国出书最多的地方之一,有很多书商到苏州来,在苏州买了很多的书,再带到全囯各地去卖。
  举个例子,冯梦龙当年出版的《山歌》,现在只有一本,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是以前郑振铎先生的藏书。这件孤本是1933年在安徽歙县被发现的,冯梦龙的《山歌》在苏州出版,却一直在安徽歙县收藏,应该是被当时的徽商带回家的。后来被上海一位古旧书店的老板在安徽发现,再由顾颉刚先生他们校订出版。后来这本书就归了郑振铎先生,最后收藏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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