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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惟有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他 | 格非

 心上耕田 2015-07-04

胡河清先生話鋒一轉,以一種罕見的嚴肅神情望著我,忽然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中國當代小說,若要“九九歸真,位列仙班”,終歸要補上中國古典文化這一課,再晚,就來不及了。


——格非《胡河清》,收錄於《給孩子的散文》,中信出版社



胡河清


回想起來,我認識胡河清的時間要比他認識我早幾年。一九八五年夏天,我畢業後留在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書。九月的一天,我在同事李劼的單人宿舍裡閒聊,門外走進來兩位陌生人。經介紹我知道他們倆是錢谷融先生新招的博士生,其中的一位壯漢名叫徐麟,他很快就和我們混熟,成了朝夕相處的兄長;另一個略瘦,一頭蓬鬆的卷髮,情性靦腆,言談之間,稍顯矜持,他就是現已故去的胡河清先生。

那次見面,我甚至都沒能記住他的名字。他不常抛頭露面,但在校園裡,在朋友們聚會的場所,偶爾也會見到他的身影。他照例很少說話,也不愛開玩笑,更沒有與朋友們一起參與某種遊戲(比如圍棋或橋牌)的興趣。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悄悄地走進門來,悄悄地坐在一邊,然後又無聲無息地離去。

馬原先生有一次來上海,忽然提出來要去拜訪一下胡河清。我問其故,他回答說,在他作品眾多的評論者中,他覺得胡河清的文章與他實際寫作的心思最為貼合。他的原話似乎是:“奇怪,這個人我從未見過,但他好像對我的一切卻十分瞭解,明擺著不是一般人。”我現在還記得他當時兀自看著牆壁發愣的樣子。

遺憾的是,我帶著馬原找遍了華東師大,終於未能見到他。認識他的朋友只知道他住在華山路上一幢古舊的公寓裡,卻也說不出具體的位址。當時,我們倆誰也不可能想到,這次尋訪未遇,對我來說恰好意味著我與胡河清交往的開始,但對馬原而言,卻是永遠錯過了相識的機緣。

在冥冥之中為我與胡河清相識搭建橋樑的是一位英國人,名叫弗萊敏(Joan Fleming)。她是我校外語系聘請的外國文學專家。她在某個場合偶然提到了我的小說《青黃》,並向胡河清推薦了這個作品。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倆終於在學校大禮堂的門口相遇,並有了第一次交談。他問我對他在一篇文章中將我描述成“蛇精”有何看法,而我卻一直暗暗地辨識、打量著他。因為我有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他赤子般的單純、熱情和誠摯,與初次見面時的孤高、木訥和矜持相比,形成了明顯的反差。而在兩年之後,我不得不再次面對同樣的恍惚之感:一個對生命如此充滿眷戀和熱忱的人,為什麼會突然棄世而去?

差不多一個月之後,我在學校後門又一次遇見了他。告別時,他正式邀請我去他家中做客。他的邀約顯得有些與眾不同。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一(我剛上完課),而他邀請我去他家中吃飯的日子,竟然是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天,其間足足相隔了十三天。通常,假如沒有再次提醒,像我這樣一個懶散的人,很難記住兩周後的一次約會。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到了第二周的星期六,我晚上去找徐麟下圍棋。從傍晚到夜裡十二點,我們已下了兩盤。徐麟說:“如果你明天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再下一盤。”經他這麼一說,我倒猛然想起第二天與胡河清見面這件事來了。當時我的確有些後怕,倘若不是因為朋友無意間的提醒,我肯定會錯過這次約定。徐麟聽說胡河清要請我吃飯,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說,胡河清極少請人吃飯,更別說是去他家中了。我記得當時曾問過徐麟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第二天爽約,胡河清會有怎樣的反映?徐麟笑而未答。

第二天下午,我準時按響了胡河清家的門鈴,他卻早已備好晚上的酒菜,在空空蕩蕩的大房間裡恭候多時了。我當時的確感到慚愧難當,也促使我對自己習以為常的懶散暗自反省。出於對朋友的信任,出於他心目中的交友原則,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過我會爽約。我當即對他坦言,如果不是昨晚去徐麟那兒下棋,我一定會忘了今天的事。胡河清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常人看來的一次巧合,在上蒼的眼中,正是必然。

我早就聽說胡河清對《周易》很有研究,在神秘的術數文化中浸淫很深,雖說是初來枕流公寓,我似乎立即就能感受到周遭彌漫著的一縷幽玄飄渺的氣息。

與一般上海人家中狹小的“亭子間”不同,他所住的房間異常寬大、空闊,除了一張擺在房屋正中間的小課桌之外,屋裡並無什麼傢俱。只是在靠窗的牆邊,有一個木架,木架上有一面圓鏡。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一面圓鏡,而且,最重要的是,上面還覆蓋著一塊紅色的綢布,看上去儼然是一位羞澀的新娘。

下午的陽光很明亮。透過高大的玻璃門窗,中秋後的花園草坪、噴泉和青銅的天使雕像一覽無餘。俗話說,千年房屋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至於枕流公寓的歷史,以及那些在這裡寄居且聲名顯赫的近代人物,我雖略有所聞,但畢竟未知端詳。聯想到胡河清先生複雜的家世背景,想到他三十出頭卻還孑然一身,想到他遠在他鄉的父母,我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沒敢妄加打聽。

在這樣一間大房子裡,享受著午後陽光的溫暖和寂靜,品嘗著胡河清新沏的香茗,兩個人隔著一張小課桌談論文學,實在是一件令人難忘的事情。當我注意到茶葉罐上的圖畫人物——漆痕斑駁,宛若明清的舊物,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感覺,似乎坐在我對面的胡河清,並非是現實中的學長和同事,而是一位傳說中的古人。

我們的談話是從那面鏡子開始的。我問他為什麼要給鏡子蓋上一塊綢布。胡河清先生略一遲疑,便坦誠相告:不久前有一位“異人”到訪,他一進門,就覺察到房中隱約有種不祥的氣息縈繞不去。而所謂的禳解之法,便是在這面巨大的圓鏡上覆以紅綢。我還特地走到這面鏡子的邊上看了看,發現綢布上已落滿了細細的塵埃,至少已有一兩個月無人觸動。

正是在這天下午的閒聊中,胡河清向我大致地描述了他日後將潛心研究的一個新課題:全息現實主義。

他所反復引用的兩個經典文本是《周易》和《紅樓夢》。坦率地說,胡河清對《周易》的很多闡述,實際上早已超出了聽者的知識和理解力範疇(可惜他並未發現這一點)。我除了對他的晦澀語彙和概念略加追蹤、甄別和猜測,就只有走神的資格了。惟有他對《紅樓夢》別開生面的闡釋和分析,使我默然心會,記憶猶新。

他認為《紅樓夢》所呈現出來的圖景既浩瀚又精微,既是天數,又是人倫。它吐納四方,包羅萬象。雲煙之綿聯,不足為其態;流水之迢遞,不足為其情;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幻。如要讀解《紅樓夢》,惟有透過“氣息”二字,方能窮其荒園陟殿、梗莽丘壟,窺其怨恨悲愁、無限風情。他甚至認為,正因為上天妒憚其不測之才,恐其洩露玄機,才讓曹雪芹中道而亡,只留半部殘篇。

我理解,胡河清先生所謂的“全息”,或許正是我當時亦在考慮的“整體”。自從二十世紀以來,僅就小說敘事而言,在很多局部的領域較十九世紀之前均有極大突破,但這些方面的成功,也使這樣一個觀念漸漸成為不易之論:從整體上全景式地把握世界的方式已經永遠過時。這個觀念一度讓我信以為真。但在胡河清看來,中國傳統的敘事,從《左傳》和《史記》開始,一直到《紅樓夢》,從來就是“全息”的,生氣灌注的,或者說是整體性的。而《周易》中關於天地乾坤的形而上學思維,正是對“全息”這一概念的精妙表述。全息現實主義,不僅意味著對傳統的整合與繼承,也向未來開放。

說到這裡,胡河清先生話鋒一轉,以一種罕見的嚴肅神情望著我,忽然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中國當代小說,若要“九九歸真,位列仙班”,終歸要補上中國古典文化這一課,再晚,就來不及了。

聯想到河清先生一貫的清正和溫良,這番話雖然說得很含蓄,其實已算得上是非常嚴厲的警告了。

這次談話一直延續到深夜。臨別時,河清將我送出門外。其時的華山路上,燈光晦暗,人影稀少。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悲涼:這個社會的生存競爭和功利化已漸趨白熱化,像胡河清這樣一個至純至誠,淡泊自守之人,與他所處時代之間的反差和不協調,已過於醒目了。

河清先生與我約定,這一年的十一月份,當 Fleming 女士再度來華時,我們將在枕流公寓重聚。可是,還沒等到這一天,河清先生便突然來寓所看我。他將這次會面,看成是我不久前探訪枕流公寓的一次回訪。

沒想到,我房間地上鋪著的一塊阿拉伯圖案風格的地毯,意外地引起了胡河清的注意。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我:這不是一塊普通的地毯,而是某位我們不知道名字的先知,施展魔法並假借他人之手,特意送給我的禮物,其目的是為了獎勵我的工作和才華。這是胡河清留給我的最後的話。我一直把這句非同一般的“恭維”之辭,視為我這輩子所能獲得的最美好、最溫暖的獎賞和鼓勵。現在,當我回想起他在說這句話時鄭重其事的樣子,仍然常常淚不能禁。

第二年的初夏,我在北京正準備去石家莊講課,突然接到了陳福民先生從上海打來的長途。他只說了四個字“河清沒了”,便在電話中哽噎不能聲。一種銳利的痛苦,使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似乎一直在等著對方掛斷電話,等著聽筒裡傳來“嘟—嘟”的忙音。仿佛這個沉默的世界,正在失去它最珍貴的美德和良知。

一直想寫點什麼。但回到上海之後,又覺得寫一些不痛不癢的文字,與當時種種關於他自殺的猜測和謠傳攪在一起,極不相宜。對於人們用“輕生”二字來概括河清的猝然離世,徐麟一直耿耿於懷,怒不可遏。他認為河清的自殺恰恰是因為“重生”。

而我惟有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他。

我和胡河清共同的導師錢谷融先生,在與弟子們相處時,常會直言無隱地品評人物。當他說某人“有古人之風”時,往往就意味著最高的讚美。如果用這幾個字來評價胡河清,我認為再恰當不過了。有人說,胡河清高標自許,超凡清逸,本來就不是塵世中人。我不這麼看。他既不是“當代隱士”,也不是什麼“最後的貴族”。胡河清身上的“古人之風”,只是不苟且而已。

因為不苟且,他的赤誠、善良、直道而行,往往被曲解為“不合時宜”和“不識時務”;因為不苟且,他的峻厲、執著、淡泊名利,反而被誤認為遺世獨立和自命清高;因為不苟且,幾乎所有人都被時尚潮流裹挾著往前狂奔時,他卻冷靜地轉過身去朝後看;因為不苟且,他最終的離世也顯得特別的冷靜、從容和審慎——在與他相依為命的奶奶安然長逝之後,他實際上已經開始用一種隱秘的方式與朋友們告別(只有極少數的人察覺到了他的意圖)。最後,在一個風雨之夜,他的小船悄然離開了他所眷念的世界,駛向了另一個海洋。

一九九六年




胡河清

1960年生,安徽績溪人,在上海長大成年。文學博士。先後執教於上海教育學院和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對錢鐘書及金庸有獨到研究。出版著作《靈地的緬想》《胡河清文存》《真精神與舊途徑》。1994年4月19日,在上海的公寓跳樓身亡,享年34歲。



作者格非( 1964— ),作家、學者。

題圖盆花,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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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名:給孩子的散文

選 編:李陀、北島

《給孩子的散文》是詩人北島和作家、文學評論家李陀聯袂選編的最新作品。收錄散文46篇,涉及45位中國現當代作家,所選篇目無論文風、樣式,還是內容、題材、立意,無一不體現了作家們的鄭重態度與高妙技巧。

讀散文就像穿越田野,無邊無際,遍地花開。合上書打開書,我們眼前會展開更廣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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