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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谈论河流、庙宇、权力与死亡 | 孙文波

 心上耕田 2015-07-04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四


——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孙文波




1


山川逶迤带来精神的盛宴。年轻友人

提供的机会让我南行千里。我走着、看着,

与一个个地点的对话,在于它是否

有遍地的绿色、似锦的繁花,古老的遗址。

我因此有幸看到你祖先的塑像,

还有他曾经镇守的城池,心中映出复杂的图画。

上千年以来,在这里,战争就像

变幻莫测的戏剧。和平一直是人们重要的述求。

登上纪念他而建的楼阁,我能从空气中

感到萧瑟的历史气息,听到剑戟碰撞的声音。

我感慨你祖先的一生无论是生死战斗,

还是深唱浅吟,他都做出了让人敬仰的伟业。

人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人生值得书写。

有一瞬,我默诵着他的千古名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想到作为后人你的确可以骄傲,睥晲世界。


2


站在两江汇流处,造字学显示古人智慧,

说明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骄傲;

他们的骄傲是什么;一个城池很少

被攻破的记录,还是旧的城墙仍然崴然矗立?

“逝者如斯夫……”。自然的八景已经消失。

我能够感叹的只有他人的才气,吸引作秀者,

一手烂字居然敢留下痕迹,悬挂高处,

亵渎圣贤——没有道德的人,总是标榜很讲道德。

指点江山,一只铜鼎的来历说出了细节;

背负着漂泊的国仇家恨——不忘——

成为一代代人内在的自我告诫。唤起我的共鸣:

那些失去故乡的人们,只有在语言中营造家国。

带来让人唏吁的命名——有一瞬,我望着望着,

眼前出现幻象:大漠飞沙走石,铁骑席卷千里。

它使得地图的说明显得多余。倒是宿命论

浮现出来——一切皆是定数,就像时间的盆景。


3


而进入叶坪,我看到那些战士

在石碑上。如此小的村庄装下了一个共和国,

一些日后翻云覆雨的人,曾在这里出入。

仍然保留着的赭黄色的土墙,暗示着什么呢?

如今无数人头叠映在塔上。太牛逼的

是同室操戈的故事中,粉饰之语堂而皇之。

每一寸土地下面都有冤死者。在上面

盛开的杜鹃花已经不是单纯的植物,是象征。

这是不是说明,逃离战乱的人辗转万里,

个个像丧家之犬,在车船中挤破灵魂?

一口井被夸大的意义,并没有解决精神的贫穷,

痛苦还在继续,让人看到朋党的承诺并不靠谱。

权力即腐蚀。信仰,仅仅成为面具。

当我穿过一间间光线昏暗的屋子,仔细阅读

溢美的文字,它们就像在证明否定是一种法则。

我必须学习的是:从文字的反义认识问题。


4


正是这样,加速了我大脑转动的频率

(既是地理的,也关于教育)。尤其是

看到介绍一个女人不炫耀容貌,放弃亲生骨肉。

我知道了一个人与政治的距离:没有决绝之心。

以至于面对她大难不死,我感叹造化神奇

——在苦楝树和盘根错节的老藤中

隐藏自己,是自然在庇护,与得道多助无关。

有关的是,如果不熟悉地形,追踪就是迷路。

是陷身穷山恶水,成为大自然的笑柄。

命丧黄泉是平常的事。关键的是

不能得到“马革裹尸还”的荣耀。太多的冤魂

变成植物的养料。说明有的“真相”不是真相。

或者,非要寻找真相的想法本身就幼稚。

我的确认识到:不能被这样的想法纠缠,

应该学习那些装模做样,打着旗帜列队祭祀的人;

信仰对于他们犹如游戏——是人的无事找事。


5


到处都是他的故居。大谋略,上下其手的侃爷,

他的心中真有一幅二十年后的蓝图

——如果有,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吗?

或者,是成功改变了他,让他最终念出霸王经。

隐忍的功夫来自冷血?跌宕起浮的故事,

不是谁都能成为其中的主角。打量那些

布置简陋的房间,我体会着藏匿其中的秘密;

没有鹅卵石般的意志,的确会被绝望的心情包围?

还有那些追随者,是什么让他们信任他?

简单的许诺,犹如海市蜃楼的前景设计,

在让人惊恐不堪的危险中真的能

支撑他们死心踏地与他一起?我越想越觉得神奇。

作为旁观者,现象学意义上的社会闲人。

现在我宁愿只把风景看作风景。

当到处都矗立着纪念碑,历史学用什么来证伪

——我不能不同情失败者。他们,没有信史。


6


我因此向上仰望直到诗经,大量的释义

无不是谈论治国者之德。这是不是穿凿附会?

可怜的人民,直到今天仍然在盼望

出现圣贤君主。万岁的阿谀声曾经像雷霆翻滚。

它们使我的凭吊就像出演庄严戏剧;

“这里是一只断臂”、“那里是一个头颅”?

萋萋青草让人产生躺下的愿望。

真是上佳的风水!环顾四周,青山犹如覆盆。

但我不想面对着云雾笼罩的山峰抒情。

不想歌颂“……炮声隆”。俯瞰,道路如丝,

让我想到时间是细线;被它串起来的,

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余的,都是尘埃。

评说,定性,语言的解密,在什么情况下

才会成为常识?档案的铁幕迟迟没有拉开。

山水一再被政治过度阐释——但是,

无论层嶂叠峦,还是肥沃的谷地,都不是政治。


7


我更愿做的是不谈论这些,它们太复杂了。

尤其是天空突然降下倾盆大雨时,

我宁愿坐在茶馆——不让各种残酷

的画面蜂涌而至,刺激神经。但它们的确太多。

使得我的观看就是赶路——

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地理学的知识

不断被补充,语言的比喻多次被改正——

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就如同被抛入深湖中的鱼。

强制的记忆,遗忘的实质,都在求助语言

——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成为缠绕在

我心底的一团乱麻——在今天,他们反对的事,

他们的后人做的变本加利,成为玄奥的讽刺。

作为局外人,我从来没有了解清楚

这是为什么——我不能理解的是人与人之间的

杀戮,可以创造出层出不穷的花样——

单个“人”面对它们时太像白日梦;脆弱的词。


8


所以,仍然是走马观花——陈列室器物,

以及被谄媚者倒置着挂在墙上,

用以解释一切必然发生的地图,再一次

加深了我对不可知论的认识;主义是欲望的外衣。

这当然不是我彻底虚无了,而是我读到的

频繁的族群迁徙故事,无不与战乱有关,

都是最后把异乡变成故乡。没有变化的只有山水

——我看到的,与那些逃亡者看到的是同一条江。

那么,他们现在勉力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世界上最大的钟楼;它的建造意味深长。

从我的立场看过去,其中充满对“消失”的紧张。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到后来却依靠唯心主义救场。

让我看到选择的滑稽;看到精神怎样

转化成为物质——当这样的心境

变成生命中的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理解。

我理解的是:反动,不仅仅是理论,也是事实。


9


因此,对于我,语言与现象的关系,

就像高速公路与逆向行驶的汽车的关系。

我恰好看到这一情景。需要谈论的事,

无法找到准确的词;我能说明的只有时间残酷。

大荣耀不存在。理想主义带来的全是错觉。

人在大地上添加的任何东西,都不过是速朽之物。

永恒(比天下第一树还永恒)真的存在吗?

在这里,一切都带着自我申辩,自我挽留的意味。

要求我迅速离开。新交通日行千里的速度,

让我进入另一个省份;哪怕仍在旅途中,

味觉的满足告诉我,并不一定弱肉强食

生命才延续;尤其是欲望不被冠冕堂皇的说出。

我就此理解了不能用政治度量人性。今日的

同道中人,可能成为明天的敌人。这样的事

一再发生——兄弟阋于墙——庆幸的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政治中寻找如何做人的幸福。


10


说到底,我仍是匆匆过客。无论是郁孤台,

还是大井、叶坪,在我的眼里,“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我清楚的是我的现在;

一个没组织的人,应该信仰什么样的人间哲学。

答案似乎简单(与山水为友)。壮哉啊……

犹如一位山间旅店老板与我交谈说的话:

“静一生,闹也一生”。“人不可貌相,

实践的是自己”。“心意,能造就世间藏龙卧虎”。

只是我连这些都不关心。尽管不断观看,

已成为我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将之看作生命的减负。到了东边忘记掉西边,

到了南边把北边抛到脑后。带不走的绝不带走。

如同这首诗仅是一次记录;身临其境,

我谈论河流、庙宇、权力与死亡。

这些非常绝对。不过我知道,谈论是为了远离。

尤其是我看到有人制造死亡改变别人的生活。




孙文波简介

孙文波,1956年出生,四川成都人。1985年开始诗歌写作。曾获“刘丽安诗歌奖”、“珠江国际诗歌节奖”、“畅语诗歌奖”。参加过第29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德国柏林文学宫“中国文学节”,日本驹泽大学“中国当代诗歌研讨会”,第3届“中坤亚洲诗歌节”。出版诗集《地图上的旅行》《给小蓓的俪歌》《孙文波的诗》《与无关有关》《新山水诗》,文论集《在相对性中写作》。与人合作创办民刊《红旗》《九十年代》《小杂志》《首象山》。与人合作主编《中国诗歌评论》《九十年代·中国诗歌备忘录》。主编《当代诗》。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语言。


注:以上长诗原载于《飞地》第三辑《现实:句本运动》。飞地书局还出版有孙文波的诗集《马峦山望》,如需购买,请前往飞地书局淘宝店与微店。






《马峦山望》孙文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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