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不完整

文/唐僧先生
2000年，莉莉刚满十岁，她家住在小镇的尽头，屋后有一条蜿蜒的河流。
朝前看去，密密麻麻的红白房子都生长在这条河流的边缘上，像一堵特别长的墙壁。
而小镇对面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林，那些绿色也在努力的生长。
她的父亲开着一家维修铺，平时靠给镇上的人修理电视机、收音机、手表等物件来维持生活。
总之最重要的温饱问题是能够解决了的，不至于让他们吃完这顿没有下顿。

那时候莉莉父亲常常跟莉莉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这样的小日子里，两个人很像小草，都想固执地认真地活出一点颜色。
所以才说，坚强这种品质一般都是吃苦才能吃出来的。
但生活的窘迫还远不止这些，莉莉的妈妈在她六岁那年改嫁给了别人。

莉莉起初还不知道有家庭悲剧和离异家庭这些词，她只是觉得难过，眼睛一红就会变成泪眼。
她一开始还会询问父亲。妈妈为什么不再跟他们一起住。
这个问题让莉莉父亲失神了很久，最后他指着桌子上一台还没有修好的收音机跟她说。你妈妈就跟这台坏掉的收音机一样，被送到别人那里去修理啦。
莉莉还是有些不明白。爸爸，你修好了那么多坏掉的东西，还修不好妈妈吗？
对于这个问题，她的父亲背着手，嘴唇嚅动回答。修不好，修不好，我修不好啊。

莉莉不理解这样的答案，她静静看着父亲进了里屋，穿着灰绿布衣的他就像一块准备枯萎的矮生百慕大，正在慢慢失去颜色。
这一刻，莉莉恍惚感觉自己人生里会缺少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个不会再陪着她一起成长的人。
大概是小孩子都特别在意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吧，尤其是在那些令他们感觉不完整的事情上。
这也是后来莉莉心理产生变化，慢慢变得孤僻的原因。
所以她记住了那次与父亲的对话，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如果能够学好修理就能将这件事情解决。
因此在别的同龄女孩还在跟家里要娃娃跳橡皮筋时。
她翻着父亲所有的修理工具。

每当父亲修理一台坏了的电视、收音机和手表时，她都会在一旁盯着看。
有一回莉莉在专心地看着父亲修手表，父亲抬起手揉她的脑袋。没有什么好看的，出去玩会吧。
莉莉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出去。我要看你怎么修好它。
他也没有继续要她走，只是说。只是里面的小零件松了，你看，几下就修好了。
真神奇，莉莉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就在这只修好的手表里不断旋转流逝。

几周以后，华阳一家作为新邻居搬到了莉莉家隔壁。
并且开了一家商品还算齐全的小卖部。
华阳无聊地在门外瞅了半天，一下就发现了莉莉这个扎羊角辫的女孩。
想着终于能有个玩伴了，华阳很兴奋地过去跟她打招呼。我叫华阳，你呢？
这时，莉莉在工具箱里找着螺丝刀，金属碰撞发出当当的声音，头也没回。
华阳以为她没有听见，提高了自己说话的音量：我叫华阳，你呢！！！
莉莉这才抬头望了他两眼，却也仅仅如此，接着她又低着脑袋拆上了零件。
小孩子是特别固执的，尤其是华阳这种小男生。他心里想着。我还就不信了。
于是，华阳一溜小跑回到家里，抓了一把糖放在莉莉的小椅子上。
她没有搭理。
华阳不死心又回到家里捧了一手心饼干。
她无动于衷。
华阳的自尊心就这么被莉莉的一把螺丝刀打败了。
正当他准备抱着家里的一袋水果往外走的时候，他父母回来了。问华阳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一开始，他父母还以为他想拿这些东西出去玩，认为他浪费，就给了他一顿胖揍。
后来才知道他是想跟隔壁的羊角辫女孩交朋友。
好家伙，才这么点大就知道讨好女生了。知道真相的华阳父母哭笑不得，只是又教训了他几句.

委屈的华阳站在门口哇哇大哭，两只手不停按着眼睛揉。
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歪着脑袋看着哭了半天的华阳，才张嘴说话。那你送我一个小灯泡吧。
他原地抽泣了几声，又屁颠屁颠回屋拿来了个小灯泡。
不过这一次他比较小心，探头探脑的，生怕被家里发现。
华阳鬼鬼祟祟的举动让莉莉忍不住发笑。这爱哭鬼还挺好玩的。

两个小人儿分别以后。
到第二天一早，莉莉才来找华阳。
她摊开手掌心，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你答应我，到晚上熄灯才准打开。
华阳答应了。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睡觉关灯，他迫不及待从枕头底下拿出黑色的小盒子。
他轻轻掀开，第一层是一个用铅笔刀刻出花纹的硬纸板。
光从下面透出来，将花纹投射到天花板上，非常好看。
他知道，那光来自他昨天送给她的小电灯泡。
华阳像藏宝贝一样将这个黑漆漆的盒子，锁在自己的抽屉里。真好，我明天一定要和她一起玩。

于是当黑夜从天空褪去，换上了一颗九点钟的太阳。
他又去找她玩了。
他很想跟一直在那鼓捣零件的莉莉玩游戏，但是又被她无视。
她一直摆弄那些工具，修理那些坏掉的东西，难道不累吗？华阳心里浮现这些想法。
这样实在是太无聊了，华阳最后忍不住强拉着莉莉出门。
从此，华阳每天就多了一项工作，就是不由分说打断莉莉的修理，将她拉到各种地方去散步。
华阳最喜欢带她去的是附近不远处的水坝。
他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欣赏夕阳倒映在水面上。

也可以从水坝这端走到对面的树林里去，这对他来说，相当于冒险。
而且那里有一块草坪，两个人能够一起躺着看蓝天白云。
两个人相识久了，一起结伴出门的次数也就多了，那时候小孩们的零花钱还很少，有的甚至没有。
华阳和莉莉也不例外，所以他们会一起在小镇上搜索，然后将那些瓶子和废铁块之类的物品都收集起来送到废品回收站。换来的钱，他们两个人对半分。
只是后来上街收集铁块瓶子的小孩们多了起来，他们两人收获也变少了。
华阳和莉莉开始思考别的赚零钱方式。
要不就帮别人修玩具赛车吧，你那么会修东西。华阳提出建议。
也行。莉莉答应着。

那时候，那种小赛车在孩子中间特别流行，但也容易出故障，这种小孩玩具坏了也就是坏了，是没处修的，毕竟是小孩们的玩意。
但莉莉能修啊，修好一台就算五毛钱。华阳想到这还挺激动，开始全镇寻找业务。
这样一来二去，镇上的孩子都知道了华阳和莉莉这两个人，他们都会将自己坏掉的玩具赛车或者小物件送来修理。
就这样两个人的零花钱相对于身边的同龄人来说猛增，俨然成为同龄人之中的小富豪。
两个人在这样的过程中越发默契了。
而莉莉也因为接触很多人，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后来他们上完了初中，又考到同一所高中。

这个期间，两个人已经一起合作了无数次小事业。
根据分工的不同，莉莉管制作，华阳管销售。
他们做过阳光瓶子，做过一些小玩具。
甚至还帮一个宿舍的同学改装过耳机，晚上熄灯就寝以后可以同时让八个人听音乐。
莉莉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她修好了许许多多坏掉的东西。
但遗憾的是，她始终没能将远走高飞的妈妈修好。她已经明白当时父亲不断说修不好修不好的原因了。
人终究不是一台收音机。
她的修理技术再好，也修不好一颗坏掉的心。
所以她一直都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当他们在外面玩到很晚的时候，会有家人来叫他们回家吃饭。
因为少了一个本该陪伴着她的人，让她觉得人生一点也不完整。
如果也能有人来一直叫她就好了。
如果有就好了。
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莉莉满脑袋飘着这些想法。
这时候，华阳站在教室外面大声喊着。莉莉，我们该回家啦。
莉莉一愣，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眼里涌出来。
快点出来吧，等你半天了。
你等我干嘛？
因为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回家啊。
莉莉终于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浪花。
好在身边还有华阳这个傻小子陪着她，才让她没有觉得自己孤单一人。
这一刻，华阳静静看着她。
一如当年她歪着脑袋望着自己。
当时，她给了他一个藏着光的盒子。
而此时此刻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华阳不知道答案。

但在这以后，两人越发亲密，已经成为了老师眼里严防死打的对象，但他们也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
像情侣又不像情侣，所以对于两人的关系，在同学们之间一直是一个迷。
本来这样的日子挺幸福的，但生活总是要出现变故，在高二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
莉莉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可能交不起下学期的学费了。
也就是说会她会面临辍学的危险。
华阳紧张地看着莉莉。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
莉莉故作轻松的语气。没事哦，就算不读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华阳还是看出了她的难过。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呢？怎么在短时间里筹到那么多钱。
整个暑假，华阳都在为这事操心，他快急疯了。
找别人借钱，行不通。
打一份零工，远远不够。
莉莉看着也有些心疼。别为我这事担心了，顺其自然吧。

虽然她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还是每天照看着自家的维修铺。也许心里还有一丝希望吧，但一个暑假下来顶多能赚个几百块钱，还是不够。
华阳就去附近的村里帮人调数字电视的卫星天线。
每处理一家就赚十块钱。
到了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林林总总加起来她的学费还差一半。

后来连莉莉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希望的时候，晒成黑人的华阳将剩下的钱给凑齐了。
原来华阳跑去跟镇上的政府领导商量。我去帮你们清理那条河吧，太多垃圾脏东西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华阳的请求被批准了。
还签了合同，十五天，一天一百块。
当时还是八月份，炎炎夏日。
每天一大早，华阳就光着膀子，拿着网兜，将那些浮在水面的垃圾给捞起来。
每当他热得受不了的时候。
华阳嘴里就不断念叨。
这是一百块，一百块。今天赚了一百块。
坚持，两百块，两百块，已经两百块了。
……
加油，八百了，八百了，已经八百了。
……
一千五！终于一千五了！
被大太阳连续烤了十五天的华阳，兴奋地去告诉莉莉这个好消息。
莉莉看着面前这个晒得黝黑的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
最后莉莉得以继续自己的学业，也考上了一所好大学。
后来两人一毕业，拿完大学毕业证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这是所有甜蜜爱情故事里的雷同部分，在无数美好中，无论你经历多少黑暗，都有人愿意给你希望，将手给你。
而领证那天，莉莉想起当年那个被晒的黑黝黝的华阳，他也是和此时一样兴奋。
此刻他正在将两个红本子锁进抽屉，里边还有一个破旧的黑盒子。
莉莉看见后故意说。你还留着这个啊，不过你动手能力那么差，肯定修不好它。
华阳不服气了，就扑过去跟她闹腾。那我来修理你，你去修理好它。
你看，你看，人的确不是一台坏掉的收音机。

但你觉着空落落的地方，会有另一个人过来帮忙填上。
他会为你补齐缺失的部分，你没有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