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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生活

 昵称535749 2015-07-07
时间:2015-07-04 

十几年前的某天开始,音像播放设备日趋廉价,家庭影院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拥有了客厅的家庭往往要用背投电视机和音响等来把其中的一面墙装饰起来,气势恢宏,并以此为傲。偶尔家中有客来访,往往先沏好茶水,然后打开电源,仪式般地逐一点亮碟机、音箱、功放、电视机... ...并给客人递过去一支麦克风,说,来来来,要不要唱一首?

电视上播放着的是穿着泳装的南方少女,戴着巨大的塑料耳环,光着脚走在白色长廊里,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把她的长发撩起来,她的双眼望向远方,表情轻松得有些可疑,屏幕底下歌词滚动着:曾经为爱伤透了心,为什么甜蜜的梦容易醒。

夏季打开窗户,楼前楼后都有这样的歌声回荡,大家唱得十分忘我,把混响调高,假装世界很空旷。有时也没人去唱,只是放上几首歌为酒局助兴,吃过晚饭出门散步,转上一圈回来时,发现邰正宵还在不懈地、立体环绕式地吹牛逼,什么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没完没了,怎么好意思唱出来的。

甜蜜生活

后来,人们不再唱歌了,似乎在同一时刻,大家忽然变得很内向。家里的碟机则用来看电影,大量的电影,美国的、香港的、日本的,讲二战的、讲外星人的、讲僵尸的,内向的人们丢失了睡眠,在沙发上度过许多个夜晚;那些租来的VCD封面一个比一个刺激,畸怪而爆裂,内容却是无聊透顶,很少有例外,逐渐地,大家失去了从马赛克一般的图像里析解剧情的耐心。

这种状态在VCD这种低级载体日趋没落时有所改观,取而代之的是包装精良、效果清晰的DVD,它们大批量涌入市场,在彩页和塑料薄膜的包裹之下,整个世纪的野心昭然。

那是电影爱好者的盛世,西方著名导演的作品被成箱地从南方运输到北方,那些碟片的封面五颜六色,印刷精良,一并倾倒在地上时,像一把散开的巨型扑克牌,炫目而丰盈,戈达尔压在塔可夫斯基的身上,黑泽明与布努艾尔捆绑在一起,新塑料散发出的刺鼻味道与电影大师的文艺气息混合一起,不分彼此,十分新颖的体验。

我们骑着自行车去买碟,多数商家卖的好莱坞大片不值一提,只有少数那么一两家里,资源很全,文艺片多,更新也快,一来二去,我们跟卖碟的老板变得很熟。其中我经常去逛的店,老板是一位阿姨,好像姓杨,四十岁左右,体态丰腴,染成枯黄色的头发常年盘起,动作笨拙,眼神涣散。

我们去店里问她,杨姐,有没有什么新电影?她把眼皮微微抬开一点,对我们说,有啊,咋没有呢,很多。然后我们问,都有谁的片子呢。她回答说,有帕索里尼的,有费里尼的... ...你们自己挑吧。当时听见这两个名字觉得高深莫测,于是成箱的碟片里开始翻找,也就是从那时起,练就一身双手以不同节奏翻碟的本领,左右开弓,与银行的点钞机工作状态相似,能在一秒钟之内决定这张碟是买还是不买。

过些日子我们再去的时候,问她是否有新电影;她的回答跟上次并无两样,告诉我们,有帕索里尼的,也有费里尼的。从此我就明白,她可能只听说过这两位电影大师吧,之后也不再去问。直到有一次,她特意把一张碟放在我面前,说,昨晚上我看的这个,艺术片儿,给我看哭了,太好了,这你得买。我拿起来一看,电影叫《狂恋大提琴》,犹豫再三,感觉不够刺激,没有买。

还有一次,她从库房一路小跑回来,呼哧呼哧直喘,然后把一张碟拍在我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这个片儿,刚获奖,你赶紧买吧,再不看你就过时了,我昨天刚看的,大师作品,太好了,给我都看哭了。

这次我没敢怠慢,诚惶诚恐地赶紧买下来。这个电影是《你妈妈也一样》,拍得热情洋溢,讲的是两个少年的荒唐之旅,他们在路上分别与一位熟女搞在一起,互相吃醋,友谊出现裂痕,但在电影的最后,这两个少年居然又搞在了一起。电影放完,我关掉碟机,愣了十分钟,死活没想通这样一部电影是怎么让人落泪的。

后来有一阵子打击盗版,情势严峻,她便不再商城里卖碟了,转移阵地,自己在附近的居民楼里租了一间屋,即当仓库,也当门店,去之前需要给她打电话,一个特别好记的小灵通号码,然后她在楼上观察你,以上帝的姿态对你进行一场审判,确保你是绝对安全的,身后没有人尾随,之后她会从天上降临,不经意间忽然出现在你身边,引领你上楼挑碟。缜密的作业流程,一场紧张而神圣的朝圣之旅,以至于每次我踏上她家的楼梯时,脑袋里都会自动播放Led Zeppelin的《Stairway to Heaven》。

在这间屋子里,我还第一次见到了杨姐的丈夫,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脑血栓患者,头发稀少,方形下巴,眼窝深陷,愁容满面,长得很像他妻子念念不忘的那位意大利导演——费里尼。他一语不发,坐在屋子中间,四周被碟片包围,后面是卡通片和电视剧,左侧是电影导演的套盒,右侧是古典音乐现场... ...全世界的艺术大师,如众星拱月般将他围绕,他斜耷着脑袋坐在中央,自己用手绢蹭着嘴角的口水,看见我之后,试图想露出微笑表达善意,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有些艰难。

而他的妻子正在一旁骂他,疯狂地骂,不间断,骂得非常难听,很具摧毁性。我站在那里感觉很不适,莫名其妙地参与到一场家庭战争中来,不知是去是留,难道还指望我去劝解?杨姐骂完之后,把他推到里屋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和朋友不知如何是好,浑身是汗,非常狼狈。

而这天我还是有收获的,买到一张费里尼的作品,名叫《甜蜜生活》。里面有句台词说得很美:你是上帝造物第一天的第一个女人。你是母亲,姐妹,情人,朋友,天使,恶魔,大地和家庭。

再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偶尔打电话咨询新碟,当时的DVD已经开始出现各种品牌,什么中盛、天地人之类,她表述不清,于是加上了我的QQ,通过摄像头向我展示新到的货品。于是出现过几次如下的魔幻场景:晚上八九点钟,我打开视频通话,看见视频里的她穿着一件巨大而宽敞的粉色背心,露出粗壮的手臂,左手边放着一摞新碟,她面无表情地从中拿起一张,缓缓平移到自己面前,在摄像头前停留数秒,遮住自己的脸,然后展示下一张,她的脸被《新桥恋人》的比诺什替换过,也被《公民凯恩》替换过。最搞笑的是《虎兄虎弟》,契合度很高,那只虎头仿佛真是从她身上长出来的。

而即便她在面对屏幕时,也在责骂自己的丈夫,抱怨自己的生活,满怀恶意,能量十足,不曾停歇。偶尔她会忘记关掉麦克风,我听得很真切,她好像也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见,那段时间他们的生活相当不容易。

而她的丈夫就在身后,仍坐在轮椅上,努力地来回活动头部,试图看见摄像头里的我,但屏幕上恐怕只有一片黑洞。当时想到这位费里尼的后半生恐怕都会这样度过,觉得非常悲伤,在屏幕上目睹一个个黑洞,令人窒息的黑洞,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响,像一个溺水之人,只能被缓缓吞噬,从水底下望上去,永远都是黑暗,是没有星星的世界。

美国作家罗恩·拉什在小说里也描写过溺水而亡的小女孩,夹在石缝中央,很难救出,被流水残暴地冲刷、腐蚀,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他写道:

“男人们沿着小路,回到车里,回到生活里。中午的太阳低垂刺眼。山茱萸绽放着小小的白色花朵。潜水员知道,不久花瓣就会掉落在河里,漂上沙洲,装饰着池塘的背面,潜水员还知道,花瓣会漂过激流,越过瀑布,坠入漩涡。它们会在剩下的骨头间打转,然后和骨头一样,重获自由。”

重获自由未免太奢侈,但我总希望他们能拥有更多的运气,虽然也总是事与愿违。

再后来,网络更发达了,没有人再去买碟。偶然间有一次,我在网上问她,还在卖碟吗?她说,早不卖了。我说,当时的碟还有剩下的吗?我再去挑挑?她说,不卖了,剩下的我们打算自己留着慢慢看。

我们,这个词用得很温暖。我希望他们有一天会一起看看费里尼的作品,然后再反观自身,这位轮椅上的费里尼,二人或许有更多的相似之处,比如都热衷于节日和游历,再比如其实他们本来都是马戏团里的幽灵,嘈杂、疯狂、无助,对于梦境无比执着。而总有一个人,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母亲,姐妹,情人,朋友,天使,恶魔,大地和家庭。所有的幽灵都最终都会在这里栖息,安眠。直至下一个夜晚来临。(来源/新浪微博,文/@坦克手贝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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