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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入出有致 2015-07-09

  【醉艺述】第十九期·曹雪芹诞辰300周年纪念

  红楼梦曲品红楼(十)

《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子曰师说丨曹雅欣

    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一、独自启程

【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红楼梦人物之林黛玉》作者 鲁金林

  在《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里的这首《秋窗风雨夕》,其实比二十七回中的《葬花吟》更接近黛玉的命运走向。黛玉,就是一个被造化精心培育的灵魂,披染着如秋一般的耀眼与哀愁,美好至斯,却已将逝。就像是,秋光美丽如许,却转眼即枯,秋夜耿耿之长,却转眼天凉。

  所以,《葬花吟》是黛玉的过程,而《秋窗风雨夕》是黛玉的结局。

  读《秋窗风雨夕》会让人意识到,原来苦遇风霜的花颜在春日里的一切挣扎,最终都毫无例外地一步步走向了魂断秋歌。当秋雨湿透寂寞黄昏的时候,再回头看那些辛苦的来时路,这才发现,葬花时节其实还是温暖的,至少那时候有春光的和煦相送,就像是,黛玉在那时的伤感里还有知己宝玉的相陪。书中二十八回就写道:“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在林黛玉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有最知心、最契合的那个人刚好相伴,这是一种多么奇妙而幸福的体验!宝玉的痴心,做陪着黛玉的痴情。 因为有知心人的陪伴和参与,黛玉的葬花,纵使悲苦却不是孤独,黛玉的眼泪,纵使伤悲却没有浪费。但是 在生秋杀之际,黛玉却不得不独自走向终结。

  宝玉和黛玉二人之间的悲剧感,不仅在于无法终成眷属,一种更深刻的悲剧还在于:

  前世,绛珠草靠神瑛侍者浇灌的甘露才得以存活;今生,神瑛侍者下凡投胎为宝玉是主动要来历练人生的,而绛珠草只是为了向他报恩才随之而来。书中第一回就写明,绛珠仙子曾说:“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是一种追随的关系,绛珠仙子全部的意义就只在神瑛侍者身上。所以这就注定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黛玉与宝玉的关系,都只能是一个对另一个的依附和偿还,而不可能是相生相伴。当绛珠仙子把眼泪还尽后,她来人间一回的任务就结束了,就要一个人启程,从人世抽离;而神瑛侍者作为宝玉,那时的红尘历练还未结束,还将继续。 他们注定不是同来,不能同归。

  因此,曹雪芹从一开始就让人看到了结局,那就是:

  黛玉终将在某一天孤独走向死亡,而不允许有爱人的陪伴。

  死亡,正如一张通往未知的船票,不设双人坐席。

  二、命运悲剧

【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红楼梦人物之晴雯》 作者 鲁金林

  《红楼梦》的最伟大之处恰恰就在于它具有这种彻彻底底的悲剧意识,这在中国文艺史上几乎绝无仅有。我们的民族习惯把花好月圆作为永恒的停顿,排斥出现与心理期待不相符的结局。所以在传统艺术里,几乎所有剧目都要自欺欺人地加上一个令人安慰的喜剧结尾:

  无论是《西厢记》里张生高中榜首、迎娶崔莺莺,还是《牡丹亭》中杜丽娘还魂重生、与新科状元柳梦梅被御前赐婚,或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梁祝二人同赴了黄泉也要再化蝶成双,乃至《长生殿》中,身死马嵬坡的杨贵妃也能与唐明皇人神相会……喜剧或闹剧式的结尾往往是我们传统上不能免俗的创作套路,总要为故事人物编织理想化的际遇,即使明知那是极为牵强的程式化的安排。 直到《红楼梦》的出现,才终于彻底打破了这种心理习惯和叙述假象。

  我们看到,曹雪芹在故事开篇,就设定好了林黛玉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还泪”,也就是第一回里绛珠仙子说的,“我也去下世为人,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所以作者清楚地告诉读者:黛玉的一生,注定要在哭泣中度过,她注定要以苦为乐,注定以悲终年。

  而这反而是曹雪芹大胆又高明之处。我们试想,有哪一个作者,能够做到,敢于在故事开篇就摆出结局,却依然能让读者兴趣不减地细读过程呢?

  也有人说,《红楼梦》并非是中国唯一的悲剧,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对于故事的主角来讲,结局都是悲剧。但是,只有《红楼梦》的悲剧意识是最彻底的、最完全的。曹雪芹不是在写个体人物的悲情,他是写出了整体人生的悲哀、整个天道轮回的悲悯。他写:

  一个家族再强盛,也如舟行海上,具有随时倾覆的不安全感;

  一个社会再富强,也会藏污纳垢,充满瞬间分崩的危机感;

  一段人生再富贵,也可能只是刹那芳华的不确定性;

  一种人性再高贵,也会承受屡遭践踏的无力感。

  甚至,我们所说的这所有的一切,家族、社会、人生、人性,本就都是虚幻的、是暂时的、是转瞬成空的,世间万物,就是一场对于幻灭感的经历。

  所以,曹雪芹反而会是最达观的作者。真正的不忧不惧,是走过了夜的黑,接受了路的前方注定日落,可是不影响脚下精彩。就像曹雪芹经受过童年的鼎盛和后来的家道中落,但是在他最落魄清贫的人生时段,依然奋力投入到《红楼梦》的创作中, 这里面每一笔的书写,既是他的辛酸,也是他的幸福。他领悟到了人生本质的悲观,反而呈现出了一种达观。

  我们再看《红楼梦》。《红楼梦》里有很多悲剧:家族的悲剧、个人的悲剧、兴衰的悲剧、荣辱的悲剧,等等等等。而爱情的悲剧在于: 注定了黛玉与宝玉的相逢,不是走向团圆,而是走向分离,不是走向缘聚,而是走向缘散,不是走向欢笑,而是走向泪干。

  他们的相逢,就如同黛玉葬花时曾经触景伤情的那些春花的命运一样:挣扎吧,在苦海里无论怎样翻腾也必将被命运吞没;生长吧,一株脆弱的花草无论恩遇多少雨露也必将在寒秋枯萎。

  那么,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性的悲剧非常接近古希腊神话的悲壮,就像《俄狄浦斯王》那个故事,俄狄浦斯无论再怎样努力,也逃不开注定要弑父娶母的命运安排。而黛玉和宝玉,他们的相爱越是热烈,就越是要让黛玉泪洒相思,泪洒越多、也就越会让她的独殇早日来临。

  如同陷在沼泽,所有挣扎的动作只是带来更快的沉没。

  《秋窗风雨夕》开篇就喻示着“秋花惨淡秋草黄”,秋杀时节无可挽回的生命落幕、爱情落幕、希望落幕,黛玉一首诗写尽万事万物的最终归宿。

  二、造历幻缘

【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红楼梦人物之金钏》 作者 鲁金林

  宝玉、黛玉的爱情悲剧,除了源于神秘的前世之约这个神话因素外,也是出于个人性情的缘故,尤其是在情感中更应处于担当方的、作为男性的这个角色,——贾宝玉,他个人就决定了,这份感情注定走向悲剧。

  黛玉个体命运的悲剧性是必然的,前文我们解释了,因为她的生命基调就是悲情、她的人生目的就是还泪、她的世间任务就是哭泣。而宝玉不是。书中第一回写,神瑛侍者下凡到人间是来“造历幻缘”的,也就是他想要经历一场俗世的尘缘、以凡心体尝凡间人事,而这场历程的结局是悲是喜并无界定,所以他可以自己去创造。然而我们从宝玉的性情和行为来看,他能有实力走向满意的结局吗?他能有力量带动周围人走向喜剧吗?他没有这个能力。

  宝玉始终都在反感那些功名利禄、那些进取钻营、那些官宦世俗的人,唯独推崇出嫁之前的女儿世界,他认为只有这时的女孩子,才是整个社会中最清爽、最可爱的一群人。这种喜欢女儿清洁、厌恶男子泥污的表现 ,其实是在反感成人社会中功利的部分、伪心的部分,而留恋青春的单纯自由和没有压力下的轻松自然的生命状态。

  宝玉的这种思维固然也有道理,但实际反映出的是:宝玉,始终是在逃避 现实压力,于是他选择把自己安顿到年少无忧的青春王国里去。在那个寓意着青春王国的大观园里,有忠心照顾他的丫鬟们、有陪他游戏的姐妹们、有护他宠溺他的长辈妇女们,在这里他可以永远只是个不需要承担社会责任的孩子 。但令他流连忘返的大观园,其实 只是一个非正常化的童话花园,宝玉如果永远不能良好地面对外部世界,不能正确处理真实成人社会中、家族必须依靠他这个下一代接班人来承担起的那些经济仕途上的重任,那么他就只好 总是梦幻般地逃遁到大观园女性世界的庇护下, 无法实现真正的成长。大观园不是常态社会,宝玉寄存于此处的人生如在梦境不是在现实,是只要女性世界而屏蔽男性世界。但, 神瑛侍者到人世来体验的这一段旅程,如果总是不能适应常规社会,就终将失意落魄而去。

  宝玉无限赞美和守护着那些尚未出嫁的、才华横溢的、纯洁美好的女孩子们,因为只有这个年岁的这部分人群,是在当时整个社会中,最单纯、最不功利、最自由欢畅的群体; 而这部分群体的单纯清爽,也是由于她们还处在青春里,还没到时机真正去面对人世残酷、人生成长。所以这部分群体的生存状态,只是一个梦,不是一个社会。宝玉对无忧青春的过分眷恋,就像今天年轻人对青涩校园和家庭呵护的过分依赖一样,只能走向悲剧, 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这种无顾忌的纯真欢乐 是肯定会结束的,所以越是不舍,结束时就会越感觉残酷。

  退一步说,纵使是仅仅在大观园里,宝玉也是不能自如驾驭生活的。比如宝玉因为和金钏开了个暧昧的小玩笑,就导致金钏被王夫人打骂并要赶出府去,使无辜的金钏羞愤交加、投井而亡。而那时候的宝玉在哪里呢?——他在与金钏调笑被母亲发现后,就立刻溜之大吉了。 虽然宝玉是个善良仁慈的男孩 ,但还不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人,他没有力量从家庭权威的手中拯救一条 无辜的生命。

  再比如,当他十分喜爱的晴雯,被王夫人误会为狐媚子,在病中被打发回家并致使晴雯很快地病逝时,宝玉虽然痛心到极点,还专门出府去探望临终的晴雯,但他无法真正地救助这个陪伴他成长的丫鬟朋友。——他在金钏死后,特意面对着一口井,对金钏无言地祭拜和致歉;而他在晴雯死后,也字字血泪为晴雯作了一篇祭文予以悼念, 但这些都无法挽回已经受他牵连流失掉了的生命,也无法真正对抗家中的权威,无法在事发时有效表达和实现自己的意愿。所以宝玉的殃及金钏、不敢救晴雯,都是他本就软弱无力的体现。

  因此,黛玉对宝玉在情感上的依恋,也注定无果。一个连自己世界都无法肩负的人,又如何能为另一个弱女子撑起一片天空、为她遮蔽四周伤害呢?

  神瑛侍者投胎为宝玉、下凡到人间的“造历幻缘”,也许他最终修炼明白、收获到的一种缘法就是:人间、天上,本无区别。无论在哪一个世界,都会有等级、有各司其职、有各自的位置和相应的 责任宝玉在天上的职司就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即使那是在世人向往的仙境里,也不可能纯粹自由自在、完全无所顾忌;而宝玉在人间,如果不能够胜任贾府接班人、家族顶梁柱这个位置,那他在这世俗社会中的历程就必将走向悲剧。 最后他的出家,其实就是因为身心无法认同和融入常规社会规则,而要在红尘世俗之外去寻找自己的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可能是大解脱,也可能是大无奈。

  四、宿命之秋

【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红楼梦人物之曹雪芹》 作者 鲁金林

  而黛玉的位置,注定落在一个扮演着悲剧人物的位置上。宝玉、黛玉的爱情正值误会重重时,黛玉吟得《葬花吟》,宝玉、黛玉的爱情已经趋于稳固时,黛玉写了这首《秋窗风雨夕》。我们将这两首诗词作比,就可以读出,《葬花吟》中黛玉的悲泣,还含着她极大的愤慨与自傲:“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里面有多少矜持,多少高傲!而她在《秋窗风雨夕》中,只有无可奈何的哀伤和不得不直面命运判决前的平静:“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是在自我解脱地劝慰着:哪里没有悲剧呢?哪里没有花落呢? 这是已经看破,已经认命,是与其挣扎,不若接受。

  《秋窗风雨夕》写于黛玉病中,也是宝玉、黛玉正值两情相悦中,所以诗中不再负气了,却有负累了。之前是负气于宝玉为何辜负自己的情;现在是负累于与宝玉的爱情该如何结局。黛玉作《葬花吟》,是她一种负气的表达, 而写《秋窗风雨夕》时那种对于伤逝的无奈,应该是黛玉在冥冥中对于未来的宿命,有了预感和接纳。她已经隐约地明白,纵教情深,奈何缘浅, 纵然花香,不耐秋霜

  诗中最后一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在这首诗的最后,黛玉完全没有了《葬花吟》里对“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埋怨,她知道,如果连生命里那些风刀霜剑的磨难、那些风雨交加的困难也都枯竭停歇了,那就是她的命途尽头、就是她的泪尽将归。到时,黛玉的眼泪没有了,却将换宝玉来泪眼滂沱,泪湿她的斑竹和窗纱。“已教泪洒窗纱湿”, 要换宝玉用眼泪续写他们之间 已经无望的故事,那将是这个故事的尾声,是属于宝玉一个人独白的结局。

  这首《秋窗风雨夕》,是在有意仿照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从诗名、体裁到句法、格调都在模仿。只不过,《春江花月夜》在描写久别之情中,反而有一种辽阔苍远,比如诗中写“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虽然分别,但是有月亮代表我的心;而《秋窗风雨夕》在诉说未别之情时,却誊满了一纸的凄冷哀绝,诗里说“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一种烟雨秋寒之气笼罩了全篇,让此时尚处于安稳中的黛玉,却预感着生命的冷寂与伤情。这就正如是两首诗的名字, 一个毕竟是在春夜,惆怅里也有温暖和煦的希望;一个已然是秋夕,每况愈下的凄寒,造成诗篇沉郁向下的凄冷基调。

  书中写,黛玉作完这首诗,刚刚搁笔,宝玉就一步踏了进来,当时宝玉的形象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被黛玉笑作像是渔翁。那时宝玉还不知道,他此刻一步踏入的,正是他们的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终有一日,他将被放逐在刺骨的寒冬,正像孤舟蓑笠翁,独钓生命尽处的江雪。

  作者介绍:

【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副秘书长,“子曰师说”微信号、“学习经典”微信号创始人。

  青年文化学者。独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国艺演说者。

  光明网“醉中国”专栏作者。在光明网开设“国学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专题版面。其“国学与时政”系列文章,分别被全国上百家主流网站广为转载。

  策划并撰写了“琴梦中国”系列作品,包括《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等。

  “国艺演说”是曹雅欣首创的一种讲与演并重的、多种艺术形式结合的文化传播方式。在“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琴歌艺术音乐会中,担任每场音乐会的文化主持。

  始终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播,把国学、国艺做时代性解读。

  画家简介

【醉艺述·第十九期】秋窗风雨夕: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鲁金林,1961年生于江苏省东台,师从顾青蛟先生,其作品题材多样。工笔画作,清新脱俗,格调高雅,惟妙惟肖。写意作品,行神兼备,气韵生动,意境深邃。多次应邀海外举办展览。出版著作有中国画名家技法丛书《水禽》技法全解,中国画技法示范,白描,工笔,写意。《雁,鸭,鹅》等多种著作。现为民间职业画家。

[责任编辑: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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