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艺述】第二十四期·诗说古乐(六) 彩云追月暗有情 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丨曹雅欣
葫芦丝,又称葫芦箫,它是少数民族乐器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件优异之作,音色柔美悦耳、感染力极强,因而在近年来,它已从西南边疆流传至大江南北,广受民众喜爱。 葫芦丝本是属于傣族、彝族、佤族、阿昌族等云滇地区的特色乐器,但是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即有的葫芦笙,是在六管葫芦笙的基础上演进改造而来,所以也算是古乐身影的遗存。 葫芦丝名如其形,是由葫芦作为音箱; 葫芦尾部有三根长短不一的竹管并排插入,嵌有铜质簧片,所以葫芦丝属簧管类乐器; 中间最长的一根竹管是主管,开七孔,前六后一,吹奏主旋律;两 旁的两根副管只发固定的单音、没有音孔,副管可打开可闭合,一旦副管开启,即可与主管的旋律构成和音效果。 而初学者也可以暂时忽略副管,只吹奏主管,这时候,一根单管的葫芦丝就很像是古箫的意思了,所以它亦名“葫芦箫”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葫芦丝,从技巧上看,简单易学、容易入门;从身形上看,小巧轻便、便于携带;从造型上看,具有民间特色艺术品的美观性;从音色上看,具有令人听而不忘的柔美浓情。因此,无论是非专业的音乐爱好者还是音乐基础薄弱的少年儿童、甚至好奇中国文化的外籍友人,都越来越多地去学习演奏葫芦丝。 葫芦丝,就像一个热情简率的少数民族朋友,它从不高高在上地拒绝任何人,而是如同蝴蝶泉边的彩蝶一只,走街串巷、轻歌曼舞,轻盈地飞入了各地百姓家。 因为葫芦丝本就不是中原乐器,所以它更适合吹奏山歌与民间小调,独具风味。虽然不是大型套曲、千年古乐的厚重深邃,却有彩云追月、孔雀开屏般的轻盈翩跹。 葫芦丝是云南的热情男儿吹奏传情、月下示爱的乐器,是滇地的妩媚女子凭声起舞、伴乐高歌的乐器,所以它从不具备太多的礼节重重、顾虑深深,而更像是心情的自由释放、是青春的自在写意。 它的乐曲,属于流畅美丽的心境,属于深情欢快的歌舞; 它的音色,适于曲调悠扬的长音,适于甜蜜柔美的和音。 所以,听葫芦丝,会收获一份甜美,会开启一份柔情,会向往一种轻快的人生,会懂得一种和谐的情致。葫芦丝不属于教条、属于情动,不在乎技法超拔、在乎情真意切。 正因为葫芦丝长时间以来都是奔放在边陲少数民族的典型乐器,所以汉家文人对于它的诗词描绘就极为罕见了。现在我们要走近葫芦丝,只有从它的一些著名乐曲中去了解。 葫芦丝演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几乎必数《月光下的凤尾竹》。此曲来源于到云南采风的诗人,看到月光下、竹林中,青年男女情歌呢喃、软语温存,葫芦丝声飘夜色、悠悠荡荡,于是深受感染、开始写词,后由音乐家施光南谱曲而成。 诗词里同时描写月与竹的篇章也有,但是不是过于清冷,比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王维《竹里馆》),就是过于幽寂,比如“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白居易《对琴待月》)。似乎在汉文化的固化印象里,竹就是偏于幽冷的,而月就是偏于寂寞的。 但是,在温暖如春的西南地区,那里的凤尾竹偏偏是温柔似水的,那里的白月光恰恰是旖旎如醉的。所以,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像是暖风吹来了竹林的私语,明月照亮剖白着的心迹,曲调悠扬,情致欢愉,凤尾拂动清清柔柔,云托月绕轻轻扬扬。 聊且选一些不那么凉意森森的竹与月的诗词,去比拟葫芦丝此曲中的调子: 《失题》(明·陈继儒) 山中日日试新泉, 君合前身老玉川。 石枕月侵蕉叶梦, 竹炉风软落花烟。 点来直是窥三昧, 醒来翻能赋百篇。 却笑当年醉乡子, 一生虚掷杖头钱。 一枕月色,好梦留人,一炉风软,花烟醉人。“石枕月侵蕉叶梦,竹炉风软落花烟”,如果单独看这一句,感觉还像是《月光下的凤尾竹》,是“月出小,何皎皎”月下思人的月,是“风细细”“青烟里”竹映烟绿的竹,是属于心底的一抹温柔,是属于夏夜的一晚清歌。 其实中国自古的月文化,不仅与乡愁相连、与寂寞相衬,也与美人相连、与思念相衬。比如最早的诗歌总集中《诗经·月出》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的一轮清光,实在是很容易勾勒出佳人的轮廓、牵扯起诗人的情思。这样看来,《月光下的凤尾竹》,是真情实感地还原了人们对月最本真的初心。 月色下,竹影摇,那份婀娜在恋人身边更显解意,那份款动在情歌之畔更显迤逦。就像清代王慕兰《外山竹月》诗中说: 待到深山月上时, 娟娟翠竹倍生姿。 空明一片高难掇, 寒碧千竿俗可医。 待到月上中天,翠竹倍加娟娟,待到月色笼人,绿竹尤显风姿。这诗里的娟娟竹姿,想必远不如凤尾竹林的风情摇曳,因为这诗里只有深山伴竹慰寂寥,那曲中却有情思款款人语长。 竹最早的美好意象,来源于《诗经·淇奥》中的描写:“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歌以绿竹苍翠作比男儿风姿,是在赞誉着君子风范。那么,《月光下的凤尾竹》,这里的竹似乎也可以不仅仅是背景和环境,也可以是男儿的诉说与心事的吐露。 且看元代画家吴镇题写的《野竹》: 野竹野竹绝可爱, 枝叶扶疏有真态。 生平素守远荆榛, 走壁悬崖穿石埭。 虚心抱节山之河, 清风白月聊婆娑。 寒梢千尺将如何, 渭川淇澳风烟多。 竹有真态,人有真情,清风白月,情愫婆娑,淇奥绿竹水之湄,风烟竹楼月之眉。 月儿弯弯,便如眉梢婀娜,似曲调细腻婉转;月儿圆圆,便如两情团圆,似曲风甜蜜轻扬。无论是月下诉说情思的奏曲追求,还是月中执手相看的两情相悦,都让月笑弯了眉,让月点亮了心。 这样温暖湿热的云南夜晚,必须用诗词中的夏夜描写才能略近其意: 《大暑竹下独酌》(宋·郑刚中) 新竹日以密,竹叶日以繁。 参差四窗外,小大皆琅玕。 隆暑方盛气,势欲焚山樊。 悠然此君子,不容至其间。 沮风如可人,亦复怡我颜。 黄错开竹杪,放入月一弯。 绿阴随合之,碎玉光斓斑。 我举大榼酒,欲与风月欢。 清风不我留,月亦无一言。 独酌径就醉,梦凉天地宽。 凤尾竹款款律动,开阖间明暗着月色撩人,婆娑间碎玉着琼光笼地,“绿阴随合之,碎玉光斓斑”; 一曲葫芦丝倾尽相思,丝丝入扣的是曲调,思思念念的是心跳,曲声下酒能醉人,风月为凭证誓约,“我举大榼(kē)酒,欲与风月欢”。 《月光下的凤尾竹》,非常能代表葫芦丝这件乐器的韵致。葫芦丝的乐器性格性,是属于月光的,它不擅激昂,却善解风情,它悠扬唯美,它浪漫诗意,它的音色正像月光缠缠绵绵浸润人心,“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葫芦丝另一首广为人知的曲目,就是《婚誓》,演奏技巧比较容易,情感真挚悱恻动人。《婚誓》由作曲家雷振邦创作,本作为电影《芦笙恋歌》的插曲。但是,几十年过去了,老电影的影像已经淡去,经典曲的旋律却从未远去,反而传唱极广,深入人心。 从曲目的名称就可以看出,《婚誓》不再仅止于两心的相悦,更发展为两情的相约,是从恋情上升为婚情,由山盟海誓晋升为结发婚誓。 情的主题,似乎是葫芦丝曲的恒久主题;情的韵致,也是葫芦丝声的独特韵致。所以,这就是葫芦丝这件乐器的第二大格调属性:它的乐器性格,是多情。 《婚誓》的歌词如下: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阿哥阿妹的情意深, 好像那芭蕉一条根; 阿哥好比芭蕉叶, 阿妹就是芭蕉心。 燕子双双飞上天, 我和阿哥(妹)荡秋千; 秋千荡到晴空里, 好像燕子云里穿。 弩弓没弦难射箭, 阿妹好比弩上的弦; 世上最甜的要数蜜, 阿哥心比蜜还甜。 鲜花开放蜜蜂来, 鲜花蜜蜂分不开; 蜜蜂生来就恋鲜花, 鲜花为着蜜蜂开。 在中原汉地,男女两人一旦走入婚姻、结为连理,总是显得责任感大于甜蜜感、总是显得誓约沉重大于欢喜飞扬。比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姻缘带来的遗恨沉重过情缘带来的喜悦;比如“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留别妻》),婚姻悲剧的预判沉重过两情燕尔的既得。 而在热情奔放的葫芦丝飘扬的少数民族地带,《婚誓》的传唱,是两情期许、甜蜜无双的,是此生执手、热切缠绵的。听《婚誓》,会不自禁地,唤醒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金玉良姻的感甜。 这样的相依相伴,让人想起宋代诗人范成大《车遥遥篇》中的句子: 车遥遥,马幢幢, 君游东山东复东, 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 三五共盈盈。 阿哥阿妹,像蜂蜜鲜花不分离,像燕子云里永相随,这就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那一份光风霁月的缠绵、那一份心地坦然的喜欢、那一份天地为证的誓言。 面对婚情,汉文化给女性标榜的典型形象往往是娇羞怯躲、被动等待的,然而《婚誓》中的女子,是热情主动的、是坦荡诉说的,她把自己比作芭蕉心、云中燕、弩上弦、蜜花鲜,不迭地喜悦,不羁着风情。 这样的浓情,诚如五代时期韦庄《思帝乡》词中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爱上那家年少,就拟将身嫁与,这样勇敢的情感追寻,更为真挚热烈,更为令人感佩。多情的葫芦丝,它懂得男儿心中的追求,它鼓励女儿心中的追逐,似乎在它的启发与相陪下,没有什么情丝绵绵不能诉说,也没有什么情意深深不该诉说。 葫芦丝的《婚誓》曲意是率真,葫芦丝的乐器属性是多情。如果拿这来自彩云之南的情思,来相比古诗词中苦求的婚约誓言: 它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描绘更民俗化, 它比“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叙述更生活化, 它比“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遥想更显简单化; 它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形容更为喜剧化; 它比“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决绝更能人间化; 而它比“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苦苦企盼,更是已经现实化。 手绘重彩羊皮画《吹葫芦丝的少女》 云南少数民族人民经常这样骄傲地形容当地人是“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歌舞,是云南人民极其重要的生命生态,是天生携带在身体里的活跃的艺术细胞。所以,彩云之南的 葫芦丝,第三层乐器属性,就是,它是属于歌舞的。 我们可以通过葫芦丝中享誉已久的一首《瑶族舞曲》来遥述风貌。《瑶族舞曲》形容了瑶族同胞载歌载舞欢庆节日的场面,改编自当地民间舞曲《长鼓歌舞》。因而,这首曲子,节奏感更强,律动性更强,快慢缓急交织错落感更强,听曲,即可目睹其舞容: 在那银色的月光下,一位少女翩翩起舞,如一只金孔雀炫丽惊人,然后,姑娘们都受其感染,纷纷加入舞蹈的行列,而后,小伙子们也欢畅着高歌同舞,气氛热烈,欢快活泼。最后,乐曲在酣畅淋漓中渐渐平复收尾,如画面渐渐拉成远景,月色正好,夏夜正香。 唐代顾况的一首诗形容这种舞容还可算贴切: 汗浥新装画不成, 丝催急节舞衣轻。 落花绕树疑无影, 回雪从风暗有情。 舞动翩跹,流风回雪,情致款款,倩影如花。展颜一舞,踏碎了多少月光,缭乱了多少目光,暗获了多少钟情。 《毛诗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舞蹈的放情,本就是心中情志的一种外化体现。当汉家士人以诗文传情的时候,瑶族儿女就以歌舞写诗。 ——这是一首以月夜为纸、以舞容作笔、以竹林为镇尺、以心情为墨色,写在天地间的诗。 张咸镇 作品 舞是话语的一部分,舞是诗篇的一章。白居易《忆江南》词说: 江南忆, 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江南的舞姿,醉了水边的芙蓉,醉了诗人的浮生;而西南的舞姿,醉了林边的篝火,醉了明月的酣忘西沉。 在葫芦丝声催舞动的少数民族地区,不必再遗憾白居易难得美人一顾的“早晚复相逢”,在这里,是能歌善舞、把酒今宵的“歌舞小婵娟”! 唐代李群玉《绿腰》诗中说: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 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荣风。 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佳人轻盈,飞逐惊鸿,翩如兰苕,宛如游龙,歌起绿腰轻,舞动拂云雨。而在瑶族的歌舞夜,那竹林也融入了乐队,竹叶沙沙着击节作乐;那清风也加入了舞群,风拂徐徐着长袖善舞。 葫芦丝,乐声一起,本身就如一曲舞,那么飘忽轻盈,那么情致起伏,那么柔情似水,那么浓情似醉。 乐声起,梦翩然,花影动,月盈水;乐声停,如梦醒,竹影散,云月去。葫芦丝令人叹息梦中,更令人叹息曲停。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葫芦丝的魅力,就在于它小家碧玉般的引人入胜、如歌似诉。 葫芦丝,虽是云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吹奏乐器,但凭借其轻柔甜美的独特音色,早已远远飞出西南山区,于大江南北随处可闻其轻扬婉丽。 葫芦丝可谓音色至柔,如风拂竹叶,如清泉石流,悠悠忽忽飘上青云,荡在竹梢,缠进月弯,它在都市匆急的人们心间,平添了几多柔情。丝竹缭绕处,奏出一方多情香幽的天地。 吹葫芦丝的小女孩 王鑫生油画 作者介绍:
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副秘书长,“子曰师说”微信号、“学习经典”微信号创始人。 青年文化学者。独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国艺演说者。 光明网“醉中国”专栏作者。代表作有《国学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图书。其“国学与时政”系列文章,分别被全国上百家主流网站广为转载。 策划并撰写了“琴梦中国”系列作品,包括《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等。 “国艺演说”是曹雅欣首创的一种讲与演并重的、多种艺术形式结合的文化传播方式。在“琴梦红楼”、“琴颂诗经”琴歌艺术音乐会中,担任每场音乐会的文化主持。 始终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播,把国学、国艺做时代性解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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