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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一座房子有了院子，才能称其为家，否则，便只是屋子，遮风避雨，没有四时风物，家的滋味，就只能一降再降。 常说“闲庭信步”，这个词细细咀嚼起来，大有可观。一座房子，先不论其大小，走出门去，便有院落，头上有日光、星光，耳边有软风，目光里有凝绿、嫣红，树枝上作几只鸟雀，蹦跳，喧嚷，乱糟糟的吵架般入耳，鼻孔里有悠远的香气在搔痒，你腹腔里还有刚下肚的两碗饭，身上没有饥寒，指头上还有一支饭后的烟，心里平静如雨后，又无琐事俗情去讨扰你的神经，时间更是一抓满手的，你就能“闲庭信步”了。 一座空寂的场院，水泥地坪分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方砖与泥土各得二分之一，水泥地坪洒扫干净，阳光晒上去，生出灰色明亮的光，破损处，一株野草钻出脑袋，有几次我想到去拔掉这株草，抹平它，但后来想想，这平整的水泥地上的一株草，真就像零星洒在美人鼻子上一两点雀斑，粉黛遮住它，只留浮在表面上若隐若现的暗影，我反倒觉得这更美，它无意间生出了俏皮的味道，像谁朝着桥洞里喊一声，空空然，却没有回声，就让你心里有了一点不同的滋味，这点雀斑的美，就是这一点不同的滋味。 南边的方砖铺就的地坪，就更不用提，三五日不去管它，各色野草就从缝隙里往外冒，真就像是你倒啤酒，管不住的泡沫往外嚷，这疯长的野草可就不同于水泥地上那独自的一株了，它们疯狂到满脸，这样的过之，恐怕算不上美，我每周都要蹲在地上拔一遍草，归整归整，这一块方砖地才有了苔痕上阶绿的感觉，而不至于乌糟糟一团。 方砖地东边靠着别人家院墙，有一溜未铺砖的泥地，沿墙被我种了紫色、黄色的菊花，锦葵，和吹奏蓝色喇叭的牵牛花，间隔着，被妈妈种了辣椒、蒜苗，靠近辣椒的，就是我夏天才种下的一缸睡莲，蓬蓬的圆叶子从水中伸着脑袋，光滑、溜圆，透着蜡质的绿意，许是今年才种下，一整个夏天里，未见到一朵睡莲开放，我只能感叹这个美人太深沉的睡眠，而想念着明年，哪怕只有一朵莲花伸展它的懒腰呢！ 栽种睡莲的水缸边，有一个茶几，底盘一个青灰色的石磙，座上一个石碾盘，这两个家伙真是沉之又沉，请来它们，真称得上千辛万苦，但它们好就好在，沉实、稳妥，风雨不动安如一座山，丝毫不必担心风吹日晒，阳光明好的下午，鸡毛掸子拂去灰尘、落叶，掇来椅子，摆上茶杯、烟灰缸，我就能在石碾盘边读大半个下午的书。方砖靠近水泥地处，有一株十余年的石榴树，每年每年，都称得上硕果累累，石榴都个大籽粒满，石榴树下，是一排翠菊，颜色是明艳的红，花开多簇，简直是花在映衬着叶了，每天晚上下楼洗漱开灯，总先瞥到这些翠菊，这也总让我心里为之欢喜。 初夏时节，在石碾盘边看书，头上石榴树擎起的绿荫，阳光的碎银子随风浮动，间或就会有石榴花核打在书页上，敲在脑袋上，弹落到石碾盘上，阳光照上去，一派明艳。 余下的那一块泥地，就是花、菜的天地了，这块花地，是第一年栽种，各色花，纷繁交错，只添其零乱，没有归整。红色醡浆草里挤进了葱兰花；明黄的小丽菊，多半匍匐在地上，腰身一扶，就生脆地断掉了，也只能如此，一朵朵开得耷拉着脑袋，很是委屈；粉白色、深红色、水红色的小丽菊也挤嚷作一团，虽然水红色的是主唱，而其他两种颜色也肯退让，一支歌就唱出了各色杂音；沿水泥地边依次南北排开的是三株月季，艳红色的小月季，亮黄色的月季，还有玫瑰前世般的红月季，都月月开到纷繁，其他各色花渐次凋零，它们却一直不曾间断地开放着，每天早晨下楼，总是它们最先夺你的眼目，也总会想到“花未眠”；还有行将凋零的康乃馨，重又生发的凤仙花，以及攀爬到石榴树顶的花朵作深红色五星状的茑萝…… 统统这些，无疑又总让我想到汪曾祺先生的话——“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以及接下来的一句——“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泥地的另一半就是妈妈种的菜了，辣椒、韭菜、紫茄子，占去了泥地的大半，我和妈妈为此吵过，我想有一整个的花地，妈妈更愿意多种蔬菜，我在一首诗里写道“玫瑰的身体上长出了青菜/蔷薇的手心里遍布青草，站在院子里/妈妈说，青菜好过玫瑰，蚕豆大于蔷薇/我说，'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这等于说，我在梦里过完一生。” 后来，花开了，妈妈早上会站在花前看好大一会，告诉我，哪朵是新开，哪朵颜色真是好，而我呢，也觉得小炒肉，辣而有味，韭菜盒子，香脆可口。 靠近后院墙的泥地上，有一架葡萄，今年葡萄打理的不好，还没长熟，多半都烂了，无奈，我和妈妈只能将未成熟的葡萄做了酒，第一次做，葡萄酒并不好，可吃着妈妈做的饭，葡萄酒也已经晕了我两回。葡萄旁边是一株腊梅，当秋天过去，院子里的花多半枯萎的时候，腊梅还能送来一整个冬天的幽香，折一枝在屋子里，每天进房子，唏，碰满鼻子的香！ 就又说到了“闲庭信步”，你需得有一个闲心情，并且脸上浮不上愁云，心里装不下琐碎，头顶上又有日光，又有星光，院子里又有人间烟火气，你才得一个“闲庭信步”，而我呢，最近心里总不宁静，并无具体的事来讨扰我，只是更多时候，坐下来，觉得脑袋、身体空，以及梦想的火焰的烧灼，与现世的毫无心绪做事，连同妈妈一块吃饭，我也不想说任何言语，心中水草丛生，想想，时间又是一年，又一年。 后来，我又想了一下，也许，院中是没有风景的，风景都在人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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