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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仁原创|钟娜:入室抢劫

 圆角望 2015-07-10
入室抢劫

作者:钟娜




凌晨两点,青江镇三弯路尽头的职工小区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

这是一个颇有年代的小区:大门旁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千层酥一样贴着各色房屋出租和出手的广告,可以确定小区里所有灰色建筑抵达寿命终点坍塌之前,最初欢天喜地搬进的居民就一个都不剩了。穿着短袖警卫服的中年门卫坐在正方形的收发室里打哈欠。监控看得眼睛酸了,他就拎一只小手电和一个小铲子踱到黑板前,皱着眉头耐心地把小广告刮掉。他晓得刮了之后肯定是春风吹又生,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也是一种咬牙切齿的乐趣。刮的时候他用余光扫到正在关门的夜宵店——这里是高速公路入口,出镇的司机往往会在加油的空档到这儿来啜一口面汤,吃点虾子。然而这样的司机也很少,加油站都萧条得关门了。透过半拉下来的卷帘门,可以看到各桌上标着号:一万,两万,三万……九万,一共九桌。

想钱想疯了,他从喉咙深处喷出一口古老的笑来,又不是打麻将,他心想。

门卫当然听不到小区深处8号单元楼五楼传来的动静。他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潜逃小偷的存在。这个惯犯现在已经在小区居民健身的地方找到一个被人在搬家时抛弃的沙发,夜不长了,他只需要眯一觉,就能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混进上早班的工人里面,大摇大摆地溜出去。而且他也需要一点休息来按摩面部和眼神,使自己在识人无数的门卫和生活面前显得从容不迫。

此时,人丁早就不复兴旺的小区正陷入老年般的睡眠,就连小卖部老板养了八年的老猫,一楼某户人创副业养的沉默的肥兔子,还有四楼某户为孕妇滋补养的老公鸡都阖上了不同颜色的眼睛,除了小偷和门卫以外,只有两个人睁大双眼,惊魂未定地醒着。

真走了哇?庄红娟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着问闵建国,身上就穿了一件褪色的蓝底碎花背心和一条乳白色秋裤,膝盖以下的部分被剪掉了,这样在初夏温度刚好。

闵建国弓着背坐在床沿上,扶着刚刚找到的眼镜迟疑地看向卧室门外。

外面黑洞洞的,简直像在野外,除了厨房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声音打破幻觉。水龙头半年前就坏了,闵建国执意不修,这样正好可以逃水表。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黑暗就退回去了。一些轮廓和线条首先诞生出来:防盗门前摆了一只跛脚凳子,凳子边上放了只缺口的碗,内门把手上栓了一圈线,线笔直地延伸出来,尽头固定在大门对面的厨房门把手上。一个复杂的、也原始的防盗装置。主要是闵建国发明的。

可能……走了吧。他看了半晌,直到庄红娟用脚戳他了,才说。

经过五分钟前的惊吓之后,庄红娟自然而然地开始生气:

五楼了咋还有贼娃子嘛!都是你瘟殇,整那个破玩意儿,防君子防不了小人!庄红娟是中学老师,她们的特长就是骂人的时候雅俗共赏。幸好东西没掉,她劫后余生一样说。

三十年了,闵建国晓得这是个阶段,总之会过去,于是只是垂着头若有所思地唉唉几声,表示自己并无招架之力。他也知道,最近几年,庄红娟的第一阶段越来越短了,有时甚至直接进入第二阶段,他以后会想念它的。这是生活的缓慢变化。

果然,庄红娟马上进入纷繁复杂的内心戏,她一拍大腿,眼睛透过镜片上方可怜地看着闵建国的背影:哎呀,这是不是熟人作案哟?这一个月我都觉得要出事,果不其然!

这一个月,闵建国默默无闻供职三十五年的钢铁厂彻底关闭了他所在的生产车间。但是钢铁厂已经亏损了二十年,也被老婆们挂在嘴边念叨了二十年,因此这个消息对闵建国们来说并不突然,甚至可以说——虽然闵建国不能承认——是一种解脱。就像极地居民在过于寒冷的白天里过久了,黑夜降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下意识地等待已久。闵建国认为,白天有白天的过法,晚上有晚上的过法,如此而已。

打胡乱说,你就是妄想症。他头也不回地说。

庄红娟不说话了。回头一看,她用手搓着衣角陷入繁忙的猜疑中。

哎呀,你说是哪个嘛?闵建国问。

庄红娟抬头,胸有成竹地说,我觉得是老吴。

乱说。

咋不是呢?你这个月除了签买断协议就没去过厂里,就只有昨天散步的时候遇到他。我喊你不要炫耀,你还笑嘻嘻的,人家看到你怎么会不嫉妒。

嫉妒啥嘛,老吴人家又不买断,他要去找工作。

他找到没有嘛?

……还没有嘛。

庄红娟脸上浮出笑意:以前只知道巴结领导,得了那么多好处,累的难的都喊你做,这下好了,领导都跑出去找活了,没有人想带他!

闵建国有一个优点,从来不说人坏话,哪怕是背地里,这曾让庄红娟久久惊叹。

哎呀,能找到。他说,有息事宁人的味道。

厂里都不要他?他平时人缘那么好的嘛。不等闵建国回答,庄红娟又说,不过找到了也没意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有二十年才退休,耗在僵尸厂有啥意思。所以你更不要跟他讲你炒股的事,免得他恨你。

我们能赚多少嘛,瞎操心。闵建国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爬上床,庄红娟赶紧喊,再检查一下窗户!门!再放一只碗!的确是走了吧?

哎呀,你不要慌,闵建国走到窗前,拉好窗帘之前往下看。外面已经有了一点微光,庄红娟看到闵建国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尤其是在舞厅门外等她的背影--陡然涌出一股心酸。快点睡了,她整理了一下浅绿色的格子被单。

闵建国听到了楼下空调嗡嗡嗡的声响。小偷肯定是踩着空调爬上来的,甚至有可能是住在小区里的外来户。他不敢跟庄红娟说,说了她又会瞎操心。他想起新闻里看的上海的“蜘蛛人”,现在五楼都跟平房一样喽,贼都不怕喽。

回到床上后他对庄红娟说:再说老吴也没有这么壮,哪爬得到那么高。

哼,财迷心窍了脚上自然有劲!庄红娟嘴上这么说,其实已经被老公说服,只有嘴硬一条路。她顺着闵建国躺下来,突然从枕头上猛抬起头,说:是不是小陈喔!

哪个小陈?

办公室小陈。刚结……

咋又扯到他身上喔!闵建国打了个哈欠,眼角湿润润的。

签完字那天下午,他是不是给你打了电话?你当时又拽兮兮地炫耀了嘛?

哪里炫耀了嘛,他问我印尼的事。

什么?他想去印尼啊?你跟他说的什么?你不要害人家喔!庄红娟眼前浮现出小陈的脸:胖胖的,胡子拉茬,戴个眼镜,很忠厚的样子。她觉得他长得有点像自己一个毕业三四年了的学生,这点相似让她为一秒钟之前的怀疑有些后悔。

闵建国把两手枕到脑后,那里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似乎想取暖,以便更好地想象印尼的样子。我跟他说,印尼那边基础设施都还没有,缺少干净的水,到了晚上电都没有,所以工资肯定会高很多,但是条件艰苦。

哎呀,你还劝人家去!庄红娟说。

我哪里劝了,告诉他所有情况,他自己做决定。

人家打电话问你,你应该给人家出点建议,你们平时处得那么好。

还可以。

还不好?庄红娟又有点愤怒,她喜欢替别人报不平——尽管到头来总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她常常如此自嘲——这一点与丈夫截然相反。别人对她一丁点好,她都会记一万年的。她想不通,不知道这句“还可以”是男人的冷血,还是闵建国的冷血。以及更恐怖的,自己和闵建国这一辈子,是不是也会被他打发成“还可以”。于是她加倍努力试图感召闵建国:不记得啦?人家开车送我们去领幺女毕业寄回来的包裹,上次春节她出发去机场都是人家送的。说到这里,她不放心地问,幺女卧室门锁了吧,窗户也关了?小偷不会换个方向进来吧?

不会。闵建国闭目养神道。

庄红娟也不再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闵建国迷迷糊糊要睡着了,感觉有人在晃他,他浑身抖了一下睁开眼,发现是庄红娟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摇着他的肩膀。

建国,她有气无力地喊他,好像叫一声就会扰乱她身体里发生的某件事。

闵建国坐起来,用手把了她的脉,然后起身,越过绳子、碗和凳子,为庄红娟倒了一杯水。十年前,她因为过度劳累患上了心肌炎,这个算是一项后遗症。就为这个,他欠她一辈子。

庄红娟从床头抽屉里拿出药来就着水喝了,又坐起来,凝视着眼前正在消融的黑暗,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她才说,其实那个人身形、声音都不像小陈。

她是第一个发现小偷的。闵建国是被她喊醒的,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入室抢劫的全部。

你怎么听到他说话的?

他在衣柜里面那个抽屉乱翻,我爬起来拿逛菜市场那个包打他……他反抗的时候骂了一句怪话。庄红娟断断续续地说。

唉!越老越糊涂,你怎么跑去跟他搏斗喔!你自己以前喊我和幺女遇到抢钱的留命不惜财的嘛!闵建国一急,语气罕见地重了点。

我倒不是心疼钱,但那是你的命根子,真被偷了,你天天唉声叹气吃馒头喝稀饭,连厕所都舍不得冲,我难道不心痛吗?再说,要是真的被砍了,也就算了,反正我的病也要花钱……

庄红娟的爱总是这样,像头脱了缰的瘦牛,猝不及防地撞你一下。

闵建国不说话。等庄红娟重新躺了下来,他才慢慢地、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生病了就把股市的钱取出来,再挣就是了。你没问过我为什么要选择买断。我是觉得,为别人卖命简直没什么意思,还是为自己和你们两个活好。我算是想通了,人就活这么一次,起起伏伏都是命……对人生要有敬畏感。

庄红娟惊叹得说不出话来。她心想,人究竟是个什么神奇的东西,过了几十年,你都不晓得自己旁边睡了一个圣人!她安心地听着圣人的鼾声,不久就昏昏沉沉,忘记了刚才的对话。

透过沙发上方的女贞树冠,可以看见是夜的星星。小偷蜷成一团,短暂地想起了自己在山里第一次抓癞蛤蟆的情景。但那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是相信转世的。转世里他曾经做过一只黄色的鸟。这次行动又黄了……不应该来这儿的,都是老弱病残。明天……明天要好好干,干成一笔之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他可以在租的农家房子里打魔兽世界,二十四小时拉通,打个痛快。他带着游戏里无所不能的饱胀感睡着了。曲折的一百米开外,门卫一手撑着下巴,嘴微微张着,对着屏幕狡猾地睡着了——从背影看,他非常专注敬业。

就这样,入室抢劫之后一个小时,离新的太阳还有三个小时的现在,所有人都重新回到来之不易的梦乡--就让他们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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