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御匠“样式雷”

 

“样式雷”世代心血之作——紫禁城


紫禁城旧影 — 保和殿

紫禁城旧影 — 大清门（今中华门）

民国航拍紫禁城（上色）

康熙行宫 — 畅春园复原图

雍正扩建圆明园复原图

 “样式雷”图档 — 乾清宫大内全图

“样式雷”烫样

复建于清漪园旧址的颐和园

清漪园复原图 /  样式雷第三代雷声征营建

古画中的清漪园

热河行宫（承德避暑山庄） /   “样式雷”第四代雷家玺营建

香山静宜园旧影 /  “样式雷”第五代雷景修参建

昌陵（嘉庆帝陵寝） /  “样式雷”第五代雷景修营建

天坛 /  “样式雷”家族历代修缮扩建

天坛祈年殿 — “样式雷”第七代雷廷昌主持修复

咸丰帝陵寝：清东陵定陵 — 雷思起父子营建

清东陵

同治帝后陵寝：惠陵 — 雷思起营建

北京正阳门 — “样式雷”第八代雷献彩主持重建  

流失海外的部分“样式雷”图档 — 现藏法国、美国

 “样式雷”图档 — 城市与府邸衙署

“样式雷”图档 — 宫殿与坛庙

     一直很想写写“样式雷”，这个原籍江西、以木工为生的家族，为避兵火、谋生计一路北上，八代祖孙凭手艺之精，掌管清宫建筑设计两百余年，万世流芳。
       雷姓家族世居江西，以精良木艺活儿为生，自明代初年起就名声在外、乡府皆知。明清交替之际，雷家的手艺传至雷发达一代，时逢乱世，为躲避兵火差徭之累，雷发达携家眷迁居江宁府（即今南京）。是时，大清百样待兴，朝廷广募工匠营建宫苑，不知是乱世中一身手艺无处泼洒的技痒、还是迫于生计上的考量，雷发达在已逾花甲的年龄上拖家带口，与其堂兄一道应募北上，凭借精良技艺受雇宫廷营造所。
       自康熙朝始，中国皇家官式建筑已进入一个标准化的体系，废弃了前朝抓壮丁似的匠人服役制度，取而代之的是由宫廷拨出银两，招雇工匠有偿参与营造。雷发达受雇营造所时，恰逢康熙帝重修三大殿，尤以始建于明永乐的太和殿重修规模最大。这项工程，应算是雷发达的一个了不得的施展舞台，毕生所长在此发挥运用，酣畅得很。难得的是，他既遵循前人在宫廷建筑上的严格制式，又不墨守成规，拥有自己独树之风格。主持紫禁城重修设计时，雷发达保留了中轴线上大殿建筑的严格对称，但在轴线两侧建筑物的排布上，却只求大致对称，而在细节处变化灵动。如是格局，居中为尊，在大统中彰显主次。雷发达始创的这一建筑模式，在日后数百年时间，乃至今日，持续影响着中国建筑美学，“样式雷”的美誉由此铺垫。
       随父进京的雷家长子雷金玉，那年二十四岁。入京后即在国子监攻读、听候补缺，很快亦投充到内务府，老父营建宫苑的这些年头，雷金玉始终在旁辅佐，得父真传、技艺崭露。这一年，康熙帝在京郊修建避暑离宫畅春园，雷金玉在正殿上梁时立下大功，蒙皇恩亲召，立时嘉奖，封其内务府钦工处（即宫廷工程处）掌班，官衔七品，一夜间名扬京城。
       不得不说，这一封赏是雷家家史上的里程碑，自雷金玉起，“样式雷”家族从领取三倆工钱、一跃成为食俸禄者，雷家后代虽几经沉浮，但终究凭傲世技艺、执掌清宫样式房两百余年，将自己的族姓牢牢镌刻于中国古典建筑史册。
       进京应募六年后，老父雷发达古稀七十，解役返乡，四年后在南京辞世。六年的光景，雷发达全情投入营建三大殿，亦完成《工程营造录》等一应著作，留予后世......
       在清宫，皇家建筑的设计事务贯穿全程，包含土地勘测、规划、建筑设计与施工设计、制作画样及烫样、装饰陈设...... 所有的事务皆由钦工处主理、大臣督管、帝王允肯钦定。康熙盛世，广建宫苑，所及之处皆有雷金玉之手笔，他在宫廷木作中浸淫，从一个廿多岁的男子、变成与他父亲当年一样的花甲老头，紫禁城的主子也由康熙帝易为雍正爷。雍正即位不久，便下旨扩建圆明园，雷金玉奉命领旨任圆明园样式房掌案，带领一班工匠全权营造，从工程设计到烫样施工，功不可没，晚年极受雍正垂青。
       雷金玉七十一岁辞世，身后不乏恩待。雍正爷为此特意下旨，由宫廷拨给盘费银两、官府驿站沿途接应，送其归葬江宁府（即今南京）。而他七十寿诞时，当时尚是太子的四阿哥弘历（即乾隆）亦赐书“古稀”二字之匾额，该匾额后被运回江西原籍，供奉于老宅家祠。对于一个位仅七品的建筑官吏而言，这，已是极高待遇。
       “样式雷”，这个以手艺活儿为生计的家族，自雷发达起，集一门八代之力，留下众多古典建筑精华，从紫禁城、到圆明园、颐和园、北海、天坛、乃至各处行宫、帝王陵寝、王府私宅...... 中国约摸两成的世界遗产建筑，皆出自雷家之手。除却营建成型、“样式雷”对设计过程环节的贡献可谓更卓越。事实上，从战国时期起，中国就已有了建筑总图一说，试图在大规模建筑群体的营造上，呈现一种便于识别与沟通的图样。这一古老的意图在“样式雷”家族手中得以成熟，在施建宫苑时，雷家人的图纸从选址、丈量、定轴线、平面图...... 估工估料、由粗及精。在绘图以平面为标准的时代里，雷家创造性地绘制建筑物透视图纸，用来反映建筑构造之间的复杂关系；始创“烫样”工序，热压草纸板、制成建筑物模型小样，台基瓦顶、门窗床榻均按比例制，也即今“沙盘”之前身矣。今日中国现代建筑之设计施工工序，较之“样式雷”，大致无出其左右。后世编修雷氏家谱，将雷金玉奉为迁京始祖，全因其首开执掌宫廷样式房之河，才福荫后世、代代传承。
       雷金玉辞世时，成年子嗣中并无承继父业者，雷家在样式房的职位就此失去，家眷老小扶柩返回江宁府，倒是雷金玉的小妾（六夫人）不甘舍弃，独自带着尚在襁褓的幼子留居京城，为丧父的孩子据以力争，争一个成年后重回样式房的资格。这是雷金玉的幼子雷声征。
       雷声征，在“样式雷”一族的文献中鲜有记载，想来也是情有可原。这个一出生便丧父的孩子，纵然得皇帝恩准、成年后继承父业，但毕竟无缘父辈指点，在明争暗夺的宫廷里听差，独多清苦与心酸。所以，即便他身处大兴土木的雍乾盛世，亦难以有所建树。雷家后人几乎忽略了这个先祖，倒是其母六夫人张氏苦守清洁、抚孤成人的一生，倍受后代子孙敬仰，曾孙为其立碑，颂其功昭日月的德政。
       “样式雷”的这祖孙三代，初入京城的雷发达、荣耀后世的雷金玉、勉强迂回的雷声征，在大清最盛世的康、雍、乾三朝，合力开启了雷姓家族在宫廷、在日后的一切可能......

“样式雷”第三代雷声征，在父辈的荣耀中勉强支应，身处大兴土木的乾隆盛世，他自当有所贡献，却不知何故，鲜见后辈为其在族谱中著录，倒是他的儿子们，兄弟联袂、令样式房在雷家人手中再度风生水起。
       雷声征在而立之年生下长子雷家玮，数年后，次子雷家玺出，待幼子雷家瑞出生，他已届不惑。三子秉承父业，供职样式房，论手艺，兄弟皆精，次子雷家玺尤胜。生在乾隆盛世的同胞三兄弟，尽占天时地利。

       儿时就被祖父康熙爷一眼相中的弘历皇儿，登基后接手的、是两朝父王积累下的太平与富庶，这成就了他丰足的底气，一改其父沉重与压抑的气息，大举营建、野心勃勃。论及乾隆一朝的宫廷营造，不得不说说两座园子。
       其一圆明园。
       乾隆即位后，首先扩建的就是圆明园，这个旨意，与其父雍正帝当年如出一辙。对父子俩而言，这座宅园都是“福地”，若当年康熙爷未在这园子里初见皇孙弘历，暗下钦定之心，或许乾隆之帝王位也就无从谈起。故此，他在扩建圆明园这件事上完全不计工本，为此服务的官员、工匠、银两...... 无以计数。圆明园在乾隆手中的扩建，费时七年余。“圆明园四十景”的做派，是他摹想中的江南模样。一年中约有四成的日子，乾隆居于圆明园，以他的诗来说，便是“紫禁围红墙，未若园居良。”修缮完工后，乾隆写文夸赞圆明园草木清佳的极致境界，并声明以此为慰，而后不再营建御苑。
       其二是清漪园。
       帝王食言。圆明园完工第六年，亦即乾隆四十岁那年，他下旨营建新园。我想，或许任何一个君王都需要用一种特定方式，来落定他的才华、功德、乃至统治思想，这本无可厚非。乾隆为自己的食言找到的开脱理由是治水，这倒也属天衣无缝，事实上，清漪园的落成，确实完善了京城西郊的水系，园中疏浚的昆明湖承担了蓄水防洪的作用，而西山水脉经过这一归流疏导，成为一个蓄放有制的供水系统，解决了漕运接济，也供给了农田灌溉，前瞻的水路设计荫及现世。（清漪园建成后，修缮与扩建之工从未停歇。只可惜，尚未足百年，便在乾隆爷曾孙咸丰帝的手中遭遇英法联军，破毁罄尽...... 其后，慈禧叶赫那拉氏动用军费，虽精气神大不如前，但总算是大体修复，更名颐和园，乃后话矣。）
       清漪园在乾隆爷的旨意中问世，在雷声征主持的样式房手中费时十五年，由蓝图变成现实。斯时，雷家两兄弟尚且年幼，幼子雷家瑞还未出生。不知是帝王太强盛，还是雷声征不擅文载，在这两处乾隆时期最重要的皇家御苑营建档案中，并未多见雷声征的痕迹，后人亦只得从逻辑上，去揣想雷家第三代传人在这段皇家营造历史中，应有的、或被忽略的贡献。
       乾隆恋江南。自四十岁直至古稀之年，曾六度巡幸江南。晚年出巡时，年轻的雷家第四代长兄雷家玮奉派随行，打理沿路各省行宫的修筑。兄弟雷家玺则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上，承接众多御苑工程...... 同胞手足在乾隆晚期的宫廷营造中崭露头角，鼎力合作，佳作频出，“样式雷”在第四代身上名声重振，走出既往低迷。
       三兄弟中的佼佼者，当属次子雷家玺。自乾隆晚期直至嘉庆一朝，雷家玺主持玉泉山、万寿山、香山、避暑山庄等一应园庭工程。嘉庆登基之初，即在乾隆钦定的陵址上为自己修建陵寝，谓之昌陵。在清代，陵寝是皇家建筑的重要部分，是关乎天运发祥的国家大事，皇家为此庚续不辍地营建，造就宏大华美的帝陵体系。嘉庆帝的昌陵从设计到修建由雷家玺一手完成。历史上从乾隆朝开始的皇陵营建、包括对前朝陵寝的修葺重建，皆由“样式雷”世家担当。
       嘉庆在位的最后一年，雷家玺的三子雷景修，年十六。他开始随父亲出入样式房，继承衣钵，摹习建筑技艺。六年后，其父在甲子之年辞世，景修刚及弱冠。雷家玺过世前，虑样式房差务繁重、而景修年纪尚幼，恐其失当，将样式房掌案之职承让他人（道光末年，雷景修四十六岁，重执样式房掌案）。

       道光帝的时代开始不堪。自咸丰遗留下的内忧外患开始爆发，鸦片流毒肆虐，外夷入侵。疲于应付国事硝烟的朝廷，再无心力大兴土木，样式房空有其名，在事实上处于停歇状态。
       雷景修，寿及六十有余，跨越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虽在营建上少有建树，却难得能在家国飘摇的大时代中，闭门潜心研修，续修谱录，全面梳理“样式雷”世家的图稿、烫样。咸丰朝圆明园遭掠时，雷景修亲见祖辈世代营建的天子御苑付之一炬...... 所幸，存放在距圆明园不远的样式房中的画样图稿未被殃及，雷景修果断将其偷运入城，私下修筑了三间房屋悉心存之。自此，绝密的皇家建筑档案流出宫廷。
       同治五年，雷景修卒。这个身怀绝技但无所用处的“样式雷”第五代传人，几乎用了一生的心力，研习与守护家族的荣耀，堆满三间房屋的清廷皇家建筑档案，未被战火吞噬，雷景修功不可没，这亦令他成为“样式雷”族脉不断、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后世子孙为其立碑，颂其“乡里所仰，德惠干人，无不诚敬”。
       每每念及雷景修，我总想，处在乱世中的他，是否常为无用功之地而唏嘘，又是否常为拼己一力、护全了家族的延续而欣慰，又是否，他能预见到在他之后的时代更迭里，“样式雷”将遭遇到的更大劫难......

      大清的最后一百年，纷乱欲坠。自咸丰到同治、再及光绪，帝王皆短寿，朝廷更迭频繁。
       “样式雷”第六代传人，为雷景修三子雷思起。雷思起寿不过五十，却经历道光至光绪四朝天子，携其长子雷廷昌一起，修筑诸多皇家陵寝：咸丰帝的清东陵定陵、同治帝与皇后的清惠陵、大清先祖之盛京永陵、嘉庆帝与皇后的昌西陵...... 同治年间，朝廷曾有为慈禧祝寿而重修圆明园之议，雷氏父子俩先后进呈烫样图纸逾千，虽最后因费银太巨，工程作罢，但雷思起因此屡得召见，倍受恩宠。
       雷思起长子雷廷昌自小随父习艺，谙熟皇家营造，担起“样式雷”第七代传人之重任。斯时，郊外的一众皇陵、与皇家宫苑修复工程此起彼伏，皇族最后的荣耀有如回光返照。而立之年的雷廷昌，主持天坛祈年殿、紫禁城太和门重修，亦在众多皇家工程中立功，受赐二品，在世道飘摇的清代末期，将雷家声名带至巅峰。几代人积累的祖荫，一直延续到“样式雷”第八代传人：雷廷昌长子雷献彩。献彩曾娶两房，皆无所出，雷家嫡传至此终结。
       清王朝覆灭，样式房随之瓦解。风雨不定的年代里，雷家后人难免失意，家境败落，宅中最值钱的当属数千份“样式雷”图纸与烫样了。这些皇家建筑设计图稿，本属极机密之物，不容私藏，也正因如此，雷家人才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并在后期刻意收留。民国中期，雷家子孙穷困至极，动了求售图纸之念。
       四处求售之时，正逢当时北洋政府官员、古建学家朱启钤先生发起成立中国营造学社，建筑学家梁思成亦在其间。学者们深知“样式雷”图纸珍贵无比，为防散失，朱先生向当时的文化基金会提议出资收购。于是，基金会花费近万大洋、先后数次以北平图书馆的名义向雷家人收购图纸与烫样，已被雷家人变卖至坊间的图纸，基金会也辗转购回，一并存之于北平图书馆。这项工作坚持了十余年，一直持续到七七事变，购得图纸万余，烫样数十具。其后，大多转由故宫博物院珍存。
       “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带来势不可挡的反传统潮流，大量新式洋楼开始兴建，西方建筑与测绘技术渗入，“样式雷”的皇家建筑设计在失去职业荣耀后，再失舆论支持。十年浩劫里，雷家人恐遭连累，将手中仅藏的少量图纸与烫样焚为灰烬，抛洒在护城河里。

       在全世界，几乎找不到如“样式雷”这样的一个家族，八代人延续两百年，主持一国最尖端的皇家建筑工程，从选址测绘到设计、到施工、到维护修复无所不包，中国世界文化遗产五分之二，镌刻其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启动名为“世界记忆遗产”的保护项目，旨在抢救与保护正在老化、损毁与消失的世界文献记录、完整人类记忆。中国皇家建筑图档“样式雷”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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