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白蛇与许仙 在乌镇水剧场看《青蛇》是个不错的选择。形式和意境都相当符合我们对这个流传了六百年的爱情故事的想象。 于是，在乌镇戏剧节开幕的当天晚上，我和我的朋友披着雨衣，冒着那不大也绝对不小的雨，看完了两个多小时的演出。说实话，是一次不错的体验，但未到过目不忘的程度。 田沁鑫的话剧我是喜欢的，要不也不至于打着飞的，守着那儿看戏。但演员的功力，原来对一个剧的影响如此之大（这是一句废话），同样的剧本，了然于心的情节，袁泉，秦海璐的表现力，和年轻演员的演绎完全不同。我知道年轻演员更不容易，大咖们谁肯泡在水里连滚带爬（不算排练，每天起码两小时）连演几天？ 所以，不说演员了，免得不厚道。咱们来聊这个剧。无论怎么看，这部话剧都是成功的。将一个尽人皆知的民间传说挖掘出新意来，本来就不易，何况还有众多版本珠玉在前（赵雅芝版的《新白娘子传奇》、李碧华的《青蛇》、徐克的《青蛇》，以及范文芳版的《青蛇与白蛇》），还有几个烂到我懒得提名字的版本，免得误导大家的欣赏品味。 从小到大，我看完了几乎所有关于白蛇传故事的戏曲、传奇、小说、电视、电影，现在还包括话剧，如同看着白素贞一路修行，蜕变，由妖变人，变成完美的女人，变成女神，又从女神变回一个无奈的女人，总之，我算是一个负责任的，有鉴赏力的观众，是以，我有把握说，这是一次不出意外，又别具深意的改编。
由始至终，许仙都不曾表现出什么令人欣赏的品质，他是药房的伙计，无家无业，纯屌丝一枚。这也就算了，关键是胆小，懦弱，你掏心掏肺对他，事到临头，第一个翻脸不认人的是他，真是让人气吐血。 每一次，看着化身白富美的白素贞拼尽全力对许仙好，我都想摇醒她，姐，咱不耗了，咱换一个行吗？好，你说不换，你说爱要从一而终，也行，这个人要值得才好。 就算他皮相好，他对你没真心啊！就算他有真心，他的真心（脆弱的玻璃心）不堪一击啊！你图他什么？就算什么也不图，咱也图个以诚相待啊！ 你说你这开药铺，喝雄黄酒、盗仙草、水漫金山，前前后后的忙活，是上赶着受虐是吧！是为了证明自己爱错了，还是没爱错呢？这答案不是明摆着么？ 假如是为了更高尚的追求——完成做人的理想。那么，到后来，你怀孕了！连你自己都知道，你原来早就是人了！这男人左推右闪，还是不敢接纳你。 肤浅的婚姻如雨后春笋，在谎言中上钩，在因果中经营，单方面的苦心维系，基础却是薄弱的，一旦有了怀疑，立刻分崩离析，引发战争。你以为人定胜天么？他避你如蛇蝎，颤巍巍连声说，师父！救我！ 我其实很唾弃白素贞，怎么好端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广大的白富美，深藏了一颗除都除不尽的受虐小媳妇的心，这难道是值得广大女性学习的？如果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忠贞，那有什么好传颂的？ 我后来看《牡丹亭》才想明白。许仙这样的男人，是适合杜丽娘的，单纯（蠢）到死的太守之女，十八年了，不出闺门，去趟自家后院的破花园，整得跟探险似的，你是能有多废柴？发了一通伤春悲秋的感慨，回家做了一个春梦，相思成疾，说死就死了。这上哪说理去？白养你这么大了！
柳梦梅开棺，救杜丽娘重生，除却胆色，他冒的风险不小，他是待考的士子，为她甘犯律法（原著中言明，私自挖坟开棺的罪行很重）。且不说挖开坟墓面对一具尸体需要多大胆量，现实中，他有可能马上因此赔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但他却义无返顾地做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爱。 在拾到杜丽娘的画像之前，他并不知道天下有这样一个女子，在杜丽娘吐露真情，还阳之前，他从未接触过她的实体。但他居然，那样干脆彻底地爱上了一个女子的灵魂，这才是肝胆相照，这才算人间有情，这种感情态度，不是到人间寻求真爱的白素贞一直期待的么？ 只可惜，她遇到的是许仙，不是柳梦梅。许仙给予她的，只是一次次的伤害，一次次辜负，许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是只能用来怜悯，而不能爱的。 白素贞没错，许仙没错。有那么一句话，非常适合这一段错爱：“我们都没错，只是不适合。” 如果能想明白，何苦还要水漫金山，连累无辜百姓呢？是爱到深处的绝地反击么？不惜一切，毁天灭地的力量，居然用来挽回一个早就该被放弃的男人。要切记，以爱的名义作出任何恶事，都是不对的。 青蛇与法海
话剧《青蛇》最出彩的地方，是重新设定了“法海”这一角色。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七岁别人上小学的时候，他剃度出家，“不戒而戒”，“不能冲动，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法海时运不济，碰上缠上他的青蛇，只能绕着舞台踱方步、滔滔不绝跟她攀谈（讲佛法）。有几回他真急了：“你们非得把我逼成斩妖除魔的楷模是吗？” 田沁鑫在剧本里这么写：“每天见客、授业、传道、解惑，是出家人面对公众的基本职责，直到我被编进了《白蛇传》的故事，我的职责就变成了斩妖除魔。” 他是和尚，慈悲为怀，遇上小青这条主动缠上来的美女蛇，他说：“我怦然……不能心动”，他其实挺热心，愿意帮白蛇，对她说：“你是蛇，他还爱你，那是你们俩的缘分。”不道貌岸然，不一门心思斩妖除魔，想着拆散人家夫妻的法海，才是最可爱的法海。 话剧里的小青和电影里的小青一样，至情至性，不管不顾。白蛇原本也是这样的性子，只是上了岸，就自觉地用人间的礼法拘禁了自己。规行矩步，做良家妇女，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是白蛇先懂得的。这是她的颖悟，也是她的悲哀。 小青没那么多拘束，懵懂和天真赐予她力量。开始她只是对人间的情欲好奇，她看上许仙，勾引许仙，只是对所谓的夫妻恩爱，一生一世好奇，她看上法海，勾引法海。但她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小青喜欢法海，眼光是好过白蛇的。法海挺有趣，关键是还不窝囊。他虽然不能和她发生什么，却让她懂得很多。 是醉生梦死，还是清心寡欲，看不透，或是不敢要，其实都在轮回里打转。是深爱至死，还是半途而废，其实都是爱的真相。 爱是空性智。所有关于爱情的答案就是，没有标准答案。你可以计较，但别计较太多，你可以执着，但别执着太深。因为它只是过程，不是结果。 在白蛇的爱情里，小青是旁观者，是参与者，她刻骨铭心，感同身受，却不曾亲身经历，所以最终心灰意冷，走向雷峰塔的，是白素贞，不是她。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烟水迷离间，六百年匆匆过手。爱是什么？是堤边柳，还是湖心月？我问世人，世人不知。 法海有大爱，白蛇和青蛇有放下，最终，那最不懂爱的人，不是两只妖，不是佛门高僧，而是一个世俗的男人——这样的我们，依然在尘世间寻寻觅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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