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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迪艾伦后期的存在主义之光

 真友书屋 2015-07-20

*《无理之人》的核心主题是在这场悲剧中无辜的Abe(Joaquin Phonenix)与Jill(Emma Stone),还有他们所卷进的不幸而又巧合的事件


By Richard Brody

翻译:冰蓝

来自:纽约客


伍迪艾伦的新电影以一种“电影之悦”的形式为开场——Abe Lucas(Jonaquin Phonenix)教授正驱车前往葛来林学院,而学生Jill Pollard(Emma Stone)则正穿行过校园,伴随着旁白怀旧式地重复他们俩曾经各自问过的问题。这个场景也许非常受艾伦自己所无法摆脱的电影《生命之悦》的影响,同时这也是一个非常导演个人化风格的标志,让《无理之人》拥有贯穿全片的某种情感驱动式精神。抛开情节不谈,这个开场似乎给整部电影打下来后来的基调,并准确地抓住了电影那单一、急迫、畏怯甚至有些恐惧的凝视。


使用定位宽屏图像摄影的《无理之人》传递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平静,讲述一场角色间情感和道德危机的矛盾。在艾伦的整个导演生涯中,它仅仅是一种倾向,但在导演近期几部电影里,论精彩程度却无可匹敌。正如伍迪艾伦的写作风格转向写实化,在故事主旨中突然放进一段看上去毫不费力的急切,他所导的电影则方向变得更为明朗、凛冽又清晰——就好像油画的厚涂画法遭到了一股清泉洗濯。直觉之光的急剧转向产生于发现自我生活的地狱。这是很久以前艾伦在《安妮·霍尔》里所提到的那个笑话的视觉化表达:“这地方的食物很糟糕。”“是啊——还这么小一份。”


对艾伦来说,地狱并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他是一名喜剧化的存在主义者,他的自我厌恶和对死亡的自我毁灭的喜爱与他的自爱和渴求依附存在相辅相成。他的自我批判同样只是在放纵于世间后的愉悦。他在开始时就是一个“超”人,他明白自己对宇宙来说只不过是一粒尘埃——且他只能找到他这么一粒尘埃。


在一开始,《无理之人》就偏离了生活的常规轨道,一只脚跨入了死亡。这个隐喻在开始看来并不明显,直到影片末尾(我才不会剧透呢)才得以昭示。甚至故事本身也很简单,是一种传统电影情节的打乱式重组。首先,这里有一个三角恋关系:Abe依靠被动而非激情地爱上了他的一位同事——Rita Richards(Parker Posey)——一位郁郁寡欢却有着浪漫情怀的已婚科学家。同时他又柏拉图般地与Jill保持亲密关系,后者是Abe觉得非常有天分的一名学生。Jill被Abe那套厌世理论所吸引,想要帮他从内心那种消极甚至带有自我毁灭的恐惧状态中走出来,并希望成为Abe情欲兼智慧方面的缪斯。尽管Abe尽力让自己显得有责任感,并对Jill的调情负隅顽抗了一番,但最终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并成为了恋人,让Rita和Jill的男朋友Roy(Jamie Blackley) 着生嫉妒。


此刻,Jill和Abe在学院外边的Newport镇偷听到了一桩罪行(这场戏太棒了,不可以剧透)。一位官员正滥用职权整垮一位手无寸铁的公民,而Abe的正义情感与对权力的藐视情绪被调动起来,他决定采取直接行动进行干涉。在这时,电影突然就转至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剧领域(电影中有此铺垫),而艾伦则用一个犀利的回溯来呈现这种情感。电影里让人惊奇荒诞的谬论——也是贯穿艾伦后期生涯的总体谬论——是他写实描绘式的险峻与风趣悠闲的欢闹之间的结合。这一谬论基调并非未在他早期那轻快喜剧里出现,只不过在伍迪艾伦后期的电影里,这种风格得到了一种更深层、更黑暗、更不可思议又充满冒险性的提升。艾伦电影里那种具有奇异深度的哲学性嘲弄以看上去毫不费力的方式出现,甚至将导演自己也嘲讽了一番。这是这种对厚重的哲学沉思用相当轻快又浅薄的刻画,让一些人对伍迪艾伦的晚期作品产生了不恰当的批判微词。


Abe是一个巡回派学者,一个彻底无休止对世界抱有不满的人。他有许多极端经历,且不管是外在的(比如在达尔富尔地区的扩展任务)还是内在的(嗑药)的经历,看起来对他都没什么影响。他对痛苦和愉悦、辛勤与放纵、行动和沉思都抱着同样的厌恶。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烟头——拒绝、消沉、绝望、不被爱也不想爱人,承受着徒劳无助,近似于机械式地重复每一天的动作,行尸走肉地活着,对他的妻子也是一副冰冷态度。


Jill则正相反,她富有活力——快活、用功、对一切充满兴趣且富有同情心,但她有两处盲点:她对存在于虚空的黑洞有着莫大兴趣——这种对消极性和毁灭性的浪漫化幻想——还有贯穿她自我兴趣与生活的行事感觉。这两点致命地吸引了Abe,并将他从消沉的黑洞中带进一系列有建设性和积极的活动当中。


电影的中心主题就是Jill和Abe那种悲剧式的无辜,以及他们所卷进的不幸事件。Abe认为他在替天行事,后来他开始意识到他冒险行径其实是多么地罪恶,但他依旧乐于如此。罪恶,就像他的化身;它快速提升了Abe的思考甚至是身体上的健康状况。从Abe想要与Jill在一起时,一个禁忌得到了破除,然后他们就开始不断破除其他禁忌。同时,Jill也被他的才华,他世界层面上的虚无主义,他的知识与思考方式所吸引——她喜爱她所察觉到的Abe身上的人性和善良,并且Jill准备用她的魅力和影响将它们释放出来。可是后来,她惊恐地发现Abe身上消极与积极、破坏性与善良,正以一种不可避免的讽刺方式重叠。

艾伦的世界里那熟悉的风格带着轻快与喜剧风格,可以说比Michael Haneke在《爱》里所表达出来的含糊性更为具有富有挑战、更为错综复杂。伍迪艾伦的那种抱有悲剧基质却带来欢愉、更富有美学魅力又轻松欢快的风格可以说是他整个生涯所完成的成就。艾伦的国际视野与他整个电影生涯(或者说一生中)都起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时不时地出现,彩虹般倏忽在电影中带来精彩的精辟台词,又突然在某一时刻发光闪烁出迷影之美。这是一个能捕捉到某种风格感的世界:艾伦的个人风格体现在那种精裁细剪、那种如烹饪般不疾不徐和美妙的声音元素,这与他的艺术审美是分不开的。他电影后期所做出的最好的成就之一,就是在电影风格的探索当中占据了属于他个人的一席之地。


《魔力月光》里所呈现的是一种在里维埃拉的菲茨杰拉德式华而不实又显得安静乖巧的狂热,而我们在《无理之人》里所看到的是在纽波特富有轻快幻想的安详,要说伍迪艾伦在这两部电影里带给人的感觉相同则是一种装腔作势。《无理之人》相对来说更接近于《蓝色茉莉》,后者在表演和拍摄中其手法都与写作紧密相连。相反,他最近两部电影,那种宽荧幕上的急迫狂热的画面、那高高在上以致显得有些奥林匹亚诸神的故事情节,让电影显现出一种令人晕眩的嘲讽之姿。在《魔力月光》里,艾伦在表演的自然本性中沉思(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私下交流圈),并在之中发现,欺骗与真挚、狡猾与诚实是一对相互缠绕而不可分割的特质。在《无理之人》里,他看到了罪恶的同样两面——一面将目标玩弄于鼓掌间,而另一面则是罪恶起源于做良善之事的欲望——并且这两面带出了极端的第三面,那就是做邪恶之事通常比做良善之事感觉更好。


《无理之人》的拍摄在两方面实至名归。Abe Lucas的经历充斥着未经预料的后果和混乱神秘的巧合;而艾伦,见惯了风风雨雨,给世界带来了一种沉思上的宁静,虽然这种沉思在这个喧嚣的世界看来无处可置。


正如《魔力月光》里,伍迪艾伦所表达的无非是一种常人感觉(common-sense)会受限于欺骗的观念,在《无理之人》里,他的视角也聚焦在常人感觉在行动上的限制。在这两部电影中,他发现自己在为他无法理性判断和感知的规范辩护,一些传统规范道德在长远看来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但放到当下似乎就显出其不确定的特质。艾伦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所有那些存在主义上的绝望可以看出这一点。他的电影并不展现一种放纵无限制的行为或是对道德规范的亵渎。恰恰相反,他在扔这颗存在主义的骰子时所持的是乐观态度,尽管在上帝已死的世界,他仍然有种莫名的信仰。《魔力月光》里的欢愉是真实的,尽管土壤下火山正在准备喷发;同样的感觉也是《无理之人》所传达的,尽管事物的暂时安逸很可能会转向相当激烈的坏情况。《无理之人》里的无理性体现在对日常的信仰——且这种信仰在艾伦的作品里并不是第一次见。


与之相反的是,在《曼哈顿》的末尾,Tracy恳求Isaac“至少对人类抱有一点点希望”。艾伦所强调的并不是人性已经消逝——他在自己的电影里所创造的角色当中感受到导演的快乐——而是现在已经升华。在他的早期电影里,他密集地写着电影角色,将他们频繁地拍出来,并从他们诞生的方向上将他们带入更广阔的世界领域。而现在,他将存在作为一个整体,就好像一个已经将一只脚踏入彼世的人从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一样。他的角色们就像是漂浮在这个世界的幽灵,在导演眼中是透明而超脱的存在。


不过,艾伦的作品还是幽默而活泼的——这并不是一种严肃性与责任的缺失,而是一种丰盈与进步的持续感觉。他的作品依旧展现着对世界的乐观,即便微不足道,但在千万次抛出这颗人性的骰子后,这个世界已经能够承受足够的压力,让人类继续在黑暗中生活。《安妮·霍尔》里的人类原始创伤是年轻Alvy神经质的醒悟,他意识到世界将最终毁灭,所有人类生活轨迹都会被清除,而回忆过去会让一切行动看上去都荒谬得不合理。但是,艾伦又用个人的强大精神与急剧转变的力量,苦中作乐地抗拒这种虚无主义。这才是《无理之人》这部电影的中心,轻松但又反映出现代性的错综复杂——折射出艾伦电影作品里一条主要的意识关怀。


关于伍迪艾伦的乐观主义,仍旧有些东西值得说道;那些拥有紧密关系的共同体——学校、社交圈、夫妻、家庭——这些圈子同样对艾伦的乐观主义拥有其突破性建树。他为信仰而工作,同样为怀疑而工作,就如在《卡珊德拉之梦》里那样(电影里每一次提到“家庭”,紧紧跟随其后的就一定是毁灭)。在《无理之人》里,学院的设置与知识分子团体并没体现什么救赎。艾伦在宽银幕上将轻快音乐(Ramsey Lewis的爵士)与高雅音乐(巴赫)结合在了一起,空气中漂浮着哲学思考,墙上挂着画作,但《无理之人》依旧显示出一种艺术的倦怠感。在路易·阿姆斯特朗的歌声和福楼拜的小说里、在威利·梅斯(Willie Mays)和莫扎特里并不提供救赎感(比如《曼哈顿》里那种),但通过对街市生活的沉思和狂欢式的怪诞念头中、从太阳与大海里——在每时每刻、个人感觉和印象里,个人可以将自己从遗忘的边缘解救出来,拥有信心,至少知道他们还值得努力这么做下去。

原文链接:

http://www./culture/cultural-comment/the-existential-genius-of-late-woody-al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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