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萧十一郎》

屠青 古龙武侠山庄

《萧十一郎》的文字干净、洗练、无赘余，与古龙同等篇幅的其他作品相比，既有别于《飞刀，又见飞刀》的寡淡——彼时古龙受伤，无力下笔，只有口授一途；也有别于《碧血洗银枪》的生硬——《碧》虽是后期作品却非常奇怪地具有转型期作品的风格，主观色彩颇浓，说教的成分多了点，故事的编排总显得有几分勉强。而《萧十一郎》是洗净铅华之后的天然成色，古龙完全投入到故事当中，少了一贯来枝节横生的抒情议论，既生动又连贯，就象一个骨肉停匀、纤秾合度的美女，美得恰到好处。

古龙曾在《萧十一郎》的前言里说到武侠小说容易犯的四个毛病：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他自己有时也不能避免。这一次他试图改掉前面两个毛病显然是成功的，《萧十一郎》的简洁、流畅、连贯、自然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它并没有因此减少古龙所说的“武侠小说”的趣味。这当然与它成书之前先以剧本的形式出现有关，但它仍然还是一本小说，并没有失去小说用文字表达思想的本质，在这里，古龙更多的是用故事本身进行说理，显得很有节制。

同时，因为剧本突出言语、动作、画面的特质，小说也深受影响。其实古龙本身的文字就特别强调这三方面，他的语言简洁生动，在对话中表现得最明显，动作感之强不在话下，在营造场景方面常有浓重的电影蒙太奇效果，运用这样的特色进行剧本创作对他来说是如鱼得水，只是读者在别的小说里都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在本书中可能感受不是特别深刻。最让我难忘的是在《英雄无泪》当中，萧泪血的几次出场是我读过的最有镜头感的文字，《萧十一郎》在这方面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首先，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很戏剧化。

著名的开篇——风四娘洗澡，先是特写她的脚，然后是她这个人，最后是她的手，还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偷KUI者，营造出来的效果虽然刺激却没有淫邪感，画面感十足。萧十一郎的出场同样精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最后真正登场时还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武林第一美女沈璧君的出场更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套句路人甲的话——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车子也是好的。连城璧的出场则采用了陪衬法，当他和穿戴极其考究的赵无极同时出现时，他所散发出来的清华之气却把赵无极变成了他的跟班，很显然，连城璧就是那种于千万人之中绝对不会让你错认的人。

曲折的情节一向是古龙的拿手好戏，本书情节的过渡衔接之连贯就象电影里各个镜头之间的切换一样流畅自如，有的地方几乎可以直接用来做拍摄脚本。比如萧十一郎受伤后不得不借助沈璧君的力量联手御敌那一部分，他先是使出声东击西之计骗杀屠啸天，跟着使出苦肉计搏杀海灵子，接下来大摆空城计吓退赵无极，最后让沈璧君使出美人计诱杀厉刚，这一连串的情节一气呵成，紧张刺激，端的是精彩之极。

人物方面以风四娘为例最能感受到本书这种戏剧化的效果，风四娘本身就是个很戏剧化的人物，从她洗澡杀人开始，到扮名妓盗刀，最后从婚礼上逃婚……她在一个又一个戏剧性的场合里熠熠生辉。如果要拍这部电影，这个人物的选择绝对是一大重心。放眼华语影坛，我认为这个角色可以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张曼玉，一个是莫文蔚。两人都出演过极具江湖意味的女人，而且两人的年纪也比较合适，再加上两人丰富的人生阅历足够演绎一个精彩的风四娘。

先说张曼玉，她在《新龙门客栈》里塑造的金镶玉有点象是风四娘的预演，那股泼辣劲除了张曼玉之外不作第二人之想，而泼辣之下种种复杂的心态与情怀才是最考验演技的，凭张曼玉的演技必能胜任。相比之下，莫文蔚虽然不象张曼玉一样有一个特别为她度身打造的角色，但我一直觉得莫文蔚独特的气质与风四娘暗合，如果说张曼玉塑造的金镶玉还显得过于喧嚣，过于放荡不羁，那么莫文蔚的表现则令人期待。她爽朗的江湖气质，她的不拘小节，她掩饰失意的笑容都很耐人寻味。唯一的缺陷可能是美貌不够，虽然她有一双非常迷人的修长的腿。

也许正因为这种戏剧化手法使得《萧十一郎》成了一本不一样的武侠，甚至可以说带有几分颠覆意味。古龙一生主张求新求变求突破，他的很多作品或多或少地都在实践这一主张，本书也不例外。

先是大侠和大盗的角色来了个大逆转，正好掉了个个儿。此前，古龙曾先后借《绝代双娇》里的江别鹤，《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赵正义、田七等人刻画出那些所谓“大侠”们的真面目。他们满嘴仁义道德衣冠楚楚，实则一肚子坏水都是些衣冠禽兽。在《萧十一郎》里古龙可以说是集大成地对这些大侠们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从彭鹏飞、柳永南开始到赵无极、厉刚、海灵子、屠啸天、司徒中平……这个名单还可以一直列下去，这些所谓的侠义辈们在对付萧十一郎的时候，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中有的人是出于逍遥侯指使，更多的人则是因为萧十一郎洞悉了他们的真面目，为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致他于死地。这其中尤以萧十一郎让沈璧君诈死揭穿所谓“见色不乱真君子”厉刚的真面目最为淋漓尽致。而被他们诬为声名狼藉的“大盗”的萧十一郎反是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这一切通过沈璧君这个“局外人”的眼睛看来格外具有讽刺意义。

除了大侠和大盗的角色倒置之外，本书其他人物的设定也不同于一般类型化了的武侠小说。萧十一郎且不说，大侠与大盗的角色倒置刚才已提到过。再看沈璧君，她出场时已为人妻，凭着武林第一美女、金针沈家大小姐的身份嫁入无瑕山庄，与其夫连城璧之年少英俊、声名显赫相匹配，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可是造化弄人，沈璧君却偏偏与萧十一郎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历来描写多角恋情的武侠小说虽多，恐怕还没有几个人象古龙这般大胆地搬上台面做主角的，而且还把这个容易为人诟病、引起伦理道德争议的故事写得荡气回肠，动人心魄，让读者对局中人充满了同情和感动——这实在是不多见的，简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看完《萧十一郎》的读者没有几个不对风四娘这个角色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因为她本身的魅力之外，同样也因为这个角色的设定与一般武侠作品里的女性角色不太一样。纵观武侠小说里的美女们大都不过双十年华，所谓少女情怀总是诗，青春就是吸引人的本钱。而风四娘出场时却已经是个三十三岁的“老女人”了，放在一般武侠小说里这类角色都是些风韵犹存的妖冶少妇，少有招人喜欢的。可在古龙笔下，这个“老女人”却比一干青春美少女更有魅力。他似乎是立意要让风四娘作为沈璧君的参照物出现一样，风四娘的洒脱不羁几乎全站在了具有传统美德的沈璧君的对立面，充满了对比意味。古龙花在沈璧君的笔墨上明显要多于风四娘，实际上本书中风四娘所占的篇幅并不多，她只出现在开头和结尾（小说以风四娘始，也以风四娘终，首尾圆合，照应得异常清楚），更象是作为本书的一条线索存在，仅仅占了全篇大概四分之一的篇幅，但却应了“浓缩就是精华”这种说法，风四娘的每一次出现都那么光彩夺目。在很多读者的心目中，风四娘比沈璧君显得更有魅力，更令人难忘。虽然象沈璧君这样具有传统美德的女子在古龙的书中也是很少见的，他是明显地想浪子回头回归传统的怀抱才少有的塑造了这一角色，结果却还是让风四娘这个“女浪子”占了上风，想来古龙骨子里还是浪子的成分更重些吧。

说到精彩纷呈的人物设定，忍不住要跑跑题，再说说这个“女妖怪”风四娘。毋庸置疑我对这个人物的喜爱。在我看来，风四娘吸引人的地方不仅在于她的大胆泼辣率真洒脱，更不仅止于她对萧十一郎全然信任义无反顾的爱，而是她的矛盾——她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女人。就象飞大夫说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了，竟然还象是个孩子，这么天真却也少见。成熟女人的风情，加上孩子一样率真可爱的个性也是尤物的一种类型。好莱坞影史上最经典的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就是绝佳的例子。但风四娘并不是中国版的梦露，更不是中国版的麦当娜，她是独一无二，无人可比的。

除了年龄和个性的矛盾外，风四娘的外在表现与内在的情感诉求也是十分典型的矛盾设置。很多例外告诉我们，外表越强悍的女人内心也许越细腻，越玩世不恭的女人也许越在乎世俗的眼光，女人的生活盛产悖论——这话一点也没错。那些外在表现越豪放的女人在表达感情的时候可能越矜持，她们的感情往往可能埋得越深，越不容易说出口。风四娘爱萧十一郎，这种爱是一种同类之爱，她清楚地看到萧十一郎和她有着一样的江湖儿女的本质，或者说浪子的本质，他们如果相爱那可能会是金书里胡一刀夫妇的境界，可惜的是萧十一郎并不爱风四娘，即使他明知道风四娘爱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套句最俗最真的话，爱情是不能勉强的。风四娘不是赵敏，敏敏可以说——我偏要勉强；风四娘也不是厉胜男，胜男可以说——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因为前提不一样，萧十一郎是真的不爱她。即使他可以为她做出和对沈璧君同等的牺牲，但不爱就是不爱，来不得半点虚假。

书中有句话最能揭示萧十一郎对风四娘的心态——他一直很喜欢她，每次和她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很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时候，却并不难受。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他自己也分不清。其实，这只是一种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的感情。风四娘可以让萧十一郎开心，让他笑，而爱情不仅是让人笑，更重要的是它还能让人哭，让人伤心。萧十一郎可以为了风四娘流血却不会为了她流泪。萧十一郎的泪只会为沈璧君而流。还记得萧沈二人在小酒摊上喝酒话别的情形吗？沈璧君走后，萧十一郎从掌柜的手里夺过沈璧君留下来付酒账的金钗哭得象个孩子，此情此景看得人心酸无比。但对风四娘他绝不会如此。反倒是在续集中萧十一郎为风四娘交出了辛苦得来的刈鹿刀之后，四娘流下了眼泪，她以为她终于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虽然无法与他刻骨铭心的爱情相比但也足以把她感动。

一直以来，风四娘对萧十一郎的爱都坚定不移，有着默默付出不计回报的古典情怀，与她豪放不羁的行事作风相映成趣。那说不出口的爱也许是出于自卑，她的年纪比萧十一郎不止大了一点点，萧十一郎也曾说过——就算要成亲，我也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别小看这一句玩笑话，任何豪爽的女人在对待感情问题上都是小心眼的。也许以风四娘爽朗的心性而言这还不算是最大的障碍，我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她看到了萧十一郎和她之间的不可能。萧十一郎不爱她，仅是把她作为一个好朋友，甚至是好兄弟。很多时候我想风四娘和萧十一郎在一起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就象是两个同性的好友，在萧十一郎的眼里，也许风四娘给他的感觉并不是一个女人——至少不是一个会令他心动的女人。并不是说风四娘没有女性的魅力，且看她为了从“独臂鹰王”司空曙一行手中骗取“刈鹿刀”乔装打扮成名妓思娘戏弄众人一节便可知风四娘是个多么有魅力的女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并不是不了解男人追求女人的心理。可是聪明如她却为什么还是得不到萧十一郎的爱呢？每每看到风四娘为情所伤，读者都不禁为之黯然，这才是真正的当局者迷啊。

风四娘追求的是同类之爱，萧十一郎追求的却是异类之爱。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的感情或许有强盗对淑女的复杂心态，或许有浪子回归传统的意味，但看完整个故事你不得不承认他们是相爱的，他们的感情同样是那么美丽动人，而在这种美丽动人的背后，风四娘对萧十一郎的爱显得那么无望。有时候，感情便是如此微妙，明明堪称绝配的两个人之间偏偏少了点我们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就是成不了眷属。风四娘何其幸运爱上萧十一郎这样一个热血男儿，又何其不幸无法得到同样的爱作为回报。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她的无怨无悔和她的洒脱，明知爱不可为的放手和坚持爱己所爱的执著如此矛盾有如此完美地结合在她身上，教我如何不爱她？也许正因为如此，古龙也不忍心最后让这个奇女子形单影只，还是安排了一个忠心耿耿的杨开泰守侯着她，只是那幸福背后的眼泪未免太让人伤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