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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榴花照眼明。还真没有什么花，能配得上照这个字呢。邻家的金凤姑姑说话一向高声大气的，一进我家院门就嚷开了，哎呀，你家这石榴花，开得直晃人眼。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老家的旧屋早已翻新，唯这株石榴是旧物，自我出生时就在那儿，现在年年仍要开花结果。去年秋天，随父亲回乡，见其枝干虬劲，竟也有了苍然之感。我对着它，心里满满的，有好多话要说，却也说不出来。 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是啊，这山河岁月，这树木花草，与我们原是有知遇之恩的啊。 传说石榴花的花神是钟馗，因此民间所绘的钟馗画像，耳边都插着一朵艳红的石榴花。现在有人听起来，违和感好强。不过，小时农村院落，黄天厚土，堂屋里坐北朝南，那堂屋的北墙上，挂着簪花钟馗像，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民间的喜乐与庄严，总是这样俨然相对，神清气朗，犹如榴花，照眼分明。 农家这样爱种石榴，不是为看花，而是为着那果实。若说只为看花，我能说石榴花是因为石榴裙才这么名垂青史的么？ 男人一般对花草不感兴趣，你告诉他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他一般都不正眼瞧。那天，我说，呀，石榴花开了。黎小明在我旁边，无动于衷。若说起石榴裙，他一准儿眼瞪大大的。 石榴裙，那是一种什么裙啊？红裙妒杀石榴花。这种裙，并不是裙形像石榴花，而是色彩，大红。石榴裙的叫法，始于南北朝，到唐时极为流行。大红是唐朝流行色，石榴裙亦是最摩登的裙。在大唐的历史中，每个传奇女子，都是身着石榴裙，婉转上台的。 闲翻《唐宋传奇集》，可看各色石榴裙。霍小玉的石榴裙，用尽痴女爱；杨贵妃的石榴裙，极尽帝王宠。就连贵为女皇的武则天，也有她心中的石榴裙啊。“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看，这诗写的，看朱成碧，得多心神不宁！得多惆怅！此时，她于感业寺，正望眼欲穿，等她的李天子驾五彩云而来。 石榴裙的流行，也跟草木染有关。染色到唐时，技术日趋成熟，红色原来用茜草染出来的，呈土红色。后来，用红花染出来的红，是正红的红，艳丽，夺目，活泼，恰如生命之红。 唐人极喜这种大红，也只有那个强盛宏大的朝代，才镇得住、受得起这种张扬的色彩。策马挽弓，诗酒年华的诗人；坐得起江山，爱得起美人的帝王；敢爱敢恨，为爱情拼却性命的传奇女子……男人，个个腰藏美酒。女人，人人面若桃花。也只有你们，这汪洋恣肆的人生，才配得这血色罗裙的人世风采。 奇女子中，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张红拂！穿没穿石榴裙不知，执红拂是真的，也是这种夺目的大红色。红拂夜奔，点亮了唐的历史。她以一介女流，与李靖、虬髯客并称风尘三侠。女之侠者，柔情之至也。李靖后辅李世民拿下江山，虬髯客在东南起事，做了一地之王。想那夜，在大唐的星空下，三人夜奔相遇之时，交谈也不过几句，即生知遇之情，惺惺相惜。我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心向往之。做人如此，夫复何求。 五月榴花照眼明。照亮女人一生的，必有一条石榴裙吧。或压于箱底，或存于心中，在人生的偶然处，拿出翻拣，总会慨然相对。我们与自然与万物相遇，其实都是与我们自己相遇。 那日，与朋友去张家大院吃饭，院里有一株石榴，据说长于此已有三百年。我们于树下，坐对王府池子的一池碧水，说些烦扰忧愁。这水这树看惯风来云去，洒然于天地间，听了我们这些话，会捂嘴而笑吧。 风吹影动，水流山川，树下清风中的我们忽然也就释怀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总是有放不下的人和事，又总是如客远行，对一切了然。每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总有无法实现的，算是理想。如女人心中的那条石榴裙。 我却不埋怨，只是感激。若必要说出来，亦只能像《越人歌》里唱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今日何日兮？ 在时间鸿荒的流里，叫我遇到这一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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