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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实力推荐】梁晓阳|捡骨记

 槐树街183号 2020-09-24

捡骨记

作者|梁晓阳 

编辑|小小贝 排版|定官 

推荐语

     梁晓阳来自南方的北流市,但其散文却以厚重恢宏、淳朴本质的北方作家特点著称,在作品中有着强烈的作家视野和社会生活的责任感,构建了理性和感性并存、现实和艺术共鸣的文学世界。而本文从南方葬礼习俗出发,以作者对父亲“捡骨安葬”的过程和回想写出来了亲情的呼唤与珍贵。 

     我的父亲是2006年冬天去世的。2014年秋天,重阳节前夕,我们按照风水先生择定的吉日,由专事捡骨的人为他捡骨安葬。

     这是我们村里的风俗。把先人埋入土的仪式叫大葬。埋的时候要讲究阴阳风水,地址最好处在山岗之上,土质透气性好,以利于保持遗骨不坏。六七年后,要请风水先生择定吉日,请专事捡骨的人挖开墓穴,把先人的遗骨捡起来,用瓮装好。瓮是专门烧制而成,正面有一个大大的“吉”字,背面有龙凤图案。村人称先人的遗骨是金,捡骨就是捡金,此瓮就被尊称为金瓮。将装有先人遗骨的金瓮安葬的仪式称为葬山。在葬山之前,不管这位先人是才去世一年的,还是三年的,或者已经七年的,只要还没有捡骨,这坟就只能称为新坟,祭拜的时间也不在清明节,而是规定在农历二月初二日,这叫新坟不过二月二。先人的金瓮重新下葬后,每年要祭拜两次,时间分别是清明前后和重阳前后。葬山三至四年后再挖出金瓮检查,称为探山,后人如果觉得遗骨已经干爽金黄,那就证明此处为风水宝地,要马上把金瓮封好重埋,满心欢喜地祭拜。相反,如果发现瓮里遗骨变黑,说明此处风水不好,须请先生另找宝地,重新下葬,此后过了四年再次探山,如果遗骨还黑还要再次寻找,一直找到可以让先人的遗骨变黄的风水宝地为止。

     按规矩,挖坟之前,我们先在坟前烧了一支长香、一把纸钱,然后跪告父亲,要为他搬家,搬到更好更舒适的地方。那个地方,我们早在一个月前请了风水先生找好,新墓地离旧坟有五六公里,地的主人是隔壁生产组的一户林姓人家,与二弟相熟,他小学时代曾是父亲的学生,我们找到他,讲到钱时他扭头就走,撂下一句冷话:“葬梁老师的山,给钱就不要找我。”为此我们兄弟十分感激。

     我们兄弟配合着捡骨的人,用锄头一起开挖墓口。墓坑一点一点地加深,松泥一把一把地扒出来。经过十几分钟的挖掘,捡骨的人确定了棺材的位置,开始自己干活,用锹小心地拨拉出松软的泥土,泥土的气味散发在空中,新鲜而腥膻,我的神经不由一凛。那些泥土一点一点地压迫我的内心。很快,圆拱形的墓穴后,暗红色的棺盖露出来了。

     我非常紧张,几乎屏住气,但也渴望着靠近。捡骨的人让我把金瓮放在墓穴口,然后弯腰进入墓穴,他用铁锹拍拍暗红色的棺盖说,还很坚硬啊。然后他用铁锹撬棺盖,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这些年我来这里祭拜时一直有一种奇怪的 念想,以为这个墓里埋的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知去哪里了,也许哪一天,他又回来和我们一家人见面。但我又非常害怕里面埋的不是我的父亲,总担心父亲的遗骨会出什么问题。我颤抖着声音问捡骨的人:“怎样了啊?”捡骨的人回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还能怎么样,只剩下骨头啊,看样子保存得很好。”

     我靠近墓穴口,看见了,在幽暗的光线里,一具穿着衣服的黑黢黢的干瘪的影子睡在棺材里。

     我眼睛发酸,心里暗喊一声:“阿爸,你果然就在这里,你的肉体终于完全消失于这块土地!你留给我几多牵挂,也留给我几多虚空!”

     父亲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弟三人,没有女儿。那些年,父母竭力供养我们三人读书,家里从初中开始就到处借钱,一直借到我和弟弟大学毕业,借到几乎没有人愿意借了,为了保证我们上大学的费用,四十多岁的母亲还去东莞一家乡镇纸袋厂打了两年工,父亲则一直在家里当老师又当农民,在学校备课上课,在课后耕田喂猪,样样都做。父亲的背就是那时候驼下来的,绝症的病根应该也是那时候埋下的。

缅怀

     那年初冬,父亲昏迷已经超过三天,我们兄弟仨为他骨瘦如柴沉重如石的躯体穿上了最后的衣服(我们没有考虑到专门给父亲做寿衣),那时候扶着他的身体就像扶着一架铁梯。三天后的下午,是我守在他床前,亲眼目睹了他的最后时刻,喉头一直响着的他,一下子就没有了最后一口气。我大哭,喊着:“阿爸不在了,阿爸不在了!”我的兄弟以及母亲走进来,悲痛欲绝。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相信,我才五十八岁还来不及享受退休待遇的父亲,已经离开了我们。父亲病前,我和妻子正在筹钱交房子的首付,一门心思想着让不久就可以退休的父亲和做农民的母亲进城享清福。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在”?就是父亲在我们家境刚刚好起来的时候却一下子离开了我们。

     父亲一走就是七年。七年前的初冬,天气不是很冷,大约十几度,病床上的父亲身上还有一件内衣,一件深色衬衣,一条秋裤,我们再给他穿了一件黑色西装,一条深色裤子。现在,父亲这些衣服里包裹着他的遗骨,几乎风干一般的遗骨,他的骷髅的形体。我内心震撼着,一会儿憋住气,一会儿又缓缓地呼吸,我想试闻空气中有没有父亲的气息,结果除了泥土的腥味,什么也没有。父亲已经在大自然里消失了,只留下眼前这副干躯。

     作为一名要供养三个儿子读书的乡村教师,父亲一直以瘦削的身影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上大学读的是那种需要支付费用的委培生,当时大学规定,要拿委培登记表到县政府盖章后才能报到。父亲生怕我把事情办砸了,一定要陪我去。瘦削的父亲顶着8月的骄阳使劲蹬着单车,载我走了四十多公里山路到县城,在县政府大楼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寻找政府办公室,再陪着小心送着笑脸打听到管理公章的领导,我永远忘不了盖公章的人睥睨着我们说的那句话:“你读这个书是没有用的,白读的,回来后不会有单位要你!”我当时被他这盆冷水泼得全身冰凉,父亲等他盖好章,刚才还谦卑低下的他这会儿却挺直了瘦削的腰板,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说:“儿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阿爸相信你!”这话把那人说愣了。

     走出门口后我就开始流泪。我走了一路,也悔了一路。我狠狠地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唯有拼死读书找到一份工作才能报答父母的恩情了。

     父亲走后,我一直有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认为我的父亲还没有去那个世界,他只是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也许他是在这个环境中生活累了,想换一个环境活几年,然后老态龙钟地走回来,满脸皱纹,像别人健在的老父亲一样呵呵地笑着,跟我们说起他在另一个环境里看到的新鲜事,或者像一个玩够的孩子一样回来向他的家人说得绘声绘色。

     但是,父亲的确走了,眼前熟悉的衣裤、解放鞋,还有一支银白色笔帽黑色笔杆的钢笔,全被一些根丝纠缠着,但衣裤和鞋子的颜色还很新鲜,人的肉体却已不见了!我思绪万千,七年前办丧的那场悲痛仿佛又来重演,我能感觉到眼眶里涌出了泪。

     据我所知,村里有一些人在给先人捡骨时感到害怕,不敢到现场去看,也有人是因为忌讳。决定为父亲捡骨时,我就打定主意要亲眼看着父亲,但是我也一直有一种凝重的心情,刚开始我以为那是害怕,为此我很不安,觉得愧对分别了七年之久的父亲,我甚至有一种愤怒,觉得自己竟是如此不孝。后来我认真地审视了自己,觉得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不忍卒看的心理,是不敢面对自己的亲人有朝一日变成了惨惨白骨的情状。明白了这点,我才稍稍心安,也暗下决心,要坚强地面对自己的父亲。从这种心理上讲,我赞同北方农村的丧葬模式,把逝去的人埋入土后,除了每年上坟,不再进行任何形式的探视,尤其是打开墓穴捡骨——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人的仪式——也许这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入土为安。但是,我们是在南方。

     捡骨的人说,要把遗骨按他生前站立的姿势从下到上依次放进金瓮里。黑黢黢的墓穴里,我看见暗红的棺木被打开后,里面有一具套着衣服的骷髅,只有一个头盖骨露出来。捡骨的人戴着手套,伸手进去一点一点地捡,先从脚趾骨捡起,然后到小腿骨大腿骨,再到胯骨、脊柱骨和胸骨,最后到头盖骨。我和弟弟目睹了捡骨的全程,这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必须看着他,看他七年之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捡骨的人拿起一节断散了的脚趾骨给我看,沾着些许泥巴的脚趾骨颜色有点褐黄,我突然想到了动物的骨头,心里顿有一种不敬的羞耻。捡骨的人把脚趾骨放进入金瓮,我清楚地听到了骨头跌到瓮底的咣当声,那样清脆的击打,仿佛空气都被打出了弹性,声音在周边回荡。然后是细如竹竿的小腿骨和稍算粗壮的大腿骨,又是一节节的断散了的手指骨,细如竹竿的手臂骨,一节节的如藕结般断散了的椎骨,暗黄色的勒条一样的胸骨,然后是颈椎骨、下颌骨,最后是稍显金色光滑的头盖骨。我仔细察看了头盖骨,顶部有些金黄,也有一些花点。我端详着头盖骨,他就是我的父亲,没有眼睛,只有深深的两个窝,似乎有慈祥的目光望出来,我神情恍然。父亲的鼻梁骨较短,牙齿还是完好的,只掉了一颗,捡骨的人从棺材里把它找到放进了瓮里。来之前,大弟说要准备一枚硬币从父亲的下颌骨滚下去,这样以后我们对他的说话他就能听到了,我掏出准备好的一枚一元硬币,硬币从他的下颌骨处溜下去,叮当一声落在了瓮底,仿佛真如大弟所说的,一股神秘的气息开始环绕在周围,我感觉到了父亲的呼吸,父与子的交流开始接通,我在心里沉郁地叫了一声阿爸,我似乎听到了我熟悉的应答。看着叠起在金瓮里的整个骨骸,一个缩小的身形,我熟悉的身影和音容笑貌长时间呈现在眼前,是那么鲜活,那么慈祥,谁说我的父亲去了?他明明就在眼前,他回来与我们相见了。阿爸!我叫出了声,一时恍惚如梦,我几乎要把他抱进怀里,是弟弟和旁边的人叫了我一声,我才回到了眼前的现实,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

     父亲的整个遗骨除了胸骨有些乌黑,其他都是稍微金黄,也较为坚硬,按捡骨的人说的,这正符合农村人说的那种好,就是属于好金。我后悔当初给他穿的衣服太多,那时正是冬天,我们怕他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会冻着,就给他穿了三件衣服,还穿了厚厚的袜子,本来还想给他穿上一双新皮鞋,但是家里没有,要去村里商店买,入殓的时辰已到,我们只好给他穿上了一双新解放鞋。也许因为这些衣服,把他的胸骨捂黑了,还有两条肋骨的末端已有一点点沙化。入殓之前,哭肿了眼晴的母亲对我们说:“你们爸爸是教师,要记得给他身边放一支钢笔,好让他在那边也能写写啊。”我们就给他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那是他病重之后他任教的班上学生送的,他们用稚气的文字写了一封信,呼唤他们的老师早日回到讲台。一个星期之后父亲就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三尺讲台。入殓时我还想把他从革委会时代开始就获得的多个先进教师奖杯也放进棺材,后来觉得不妥才罢。如今岁月轮回已经七年多,斯人已去,遗物尚在,遗骨尚存,给我留下几多感叹与追思。

捡骨

     捡骨的过程是一个折磨人心的过程。我怕漏捡了某些骨头,就反复对捡骨的人说要仔细点,要抖一抖衣服。捡骨的人听从我的话,细心地查看着,捡到了一节脚趾骨,又认真地抖了几抖父亲的衣裤,然后捡起一个微黄的瓶盖样的东西,惊喜地说:“膝盖骨!”再抖一下,又弯腰捏起一个微黄的瓶盖,照样惊喜地说:“看,另一块也找到了。”

     我的心似乎也被捏着,找到是他的职责,心痛却是我的本能。面对父亲的遗骨,任何无神论的说法全都抛诸脑后,其实我在刹那间也想到,父亲的灵魂应该就在眼前,他肯定在慈祥地注视我,注视着我的兄弟,他的儿子们,注视着我们捡起他的遗骨。我们在思念他,他也在思念我们,我们的相见是一场异形的相见,我们以热血的身躯,父亲以冰冷的遗骨,我们在烟火的人间,父亲在虚幻的黄泉。任何平时关于鬼神的铿锵言论此刻全都疲软,并显化成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虔敬。人怎么能没有灵魂呢?人是高级动物,有理想,有回忆,有感情,死后必有灵魂,他在我们看不见的王国活动着,可以看着我们,看着他在世的亲人,为我们着急,也为我们高兴。父亲走了七年多,现在父亲的遗骨就在眼前,灵魂肯定在天空之上,我注视着他,他也在注视着我,我以一个健在人的姿态注视他,他却是以一个骷髅的形态注视我,我抬头望了望阳光透亮云丝缥缈的天空,相信他的灵魂此刻正在天空之上。我站在挖开的坟前,他蹲在打开的金瓮里,我们俩相对视,七年来的悲欢感受顿时涌上心头。我想起父亲许多未了的心愿,如今只剩白骨的他会作何感想?秋阳普照,我的汗水和着泪水涔涔流下。

     父亲做了三十九年教师,其中有三十一年民办教龄,转为公办教师八年后即去世,只活了五十八岁,离退休还有两年。患有冠心病的母亲哭得完全失声,几乎昏厥,醒来后她反复能说的就只有一句话:“一点儿清福都没享到就走了,一点儿清福都没享到就走了。”这也是我最扼腕叹惜的往事。

     父亲一辈子忙碌辛劳,家里经济也一直拮据,所以他生前没去过几个地方。我上广西师大那年,开学的时候,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报到的,但父亲认为我没出过远门,决定陪我去桂林报到。他说:“还是我陪你去吧,我也没去过桂林呢。”父亲和我坐了一天的火车,下午四点多到了桂林,下了火车,我就自作聪明地认为,决不能让父亲带着我去学校报到,那样会被老师批评被同学耻笑的。我说:“爸你就别去学校了吧,会有老师在门口盘问的,大学了应该自己独立了。”父亲本来的意思,是想想陪着我去学校看看的,但我这样一说他也改变了主意,他说:“反正我也没空,明天还要讲课,那我今晚就回去吧。”我竟然答应了。于是我让父亲留在车站,他把学费给我,又把能给我的钱都给我了,叮嘱我说:“你放好,弄丢了就别想借了。”他留下最后一张五十元,我陪他买好了晚上七点返程的车票,一个人坐了公交去广西师大报到。到了学校我才知道,陪自己儿女报到的家人在校园里络绎不绝。我还知道,父亲很想看看儿子即将在那里就读的大学是什么样子,更想看看举世闻名的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又是怎样的风景,而父亲熟悉的小学语文课本上就有《桂林山水》这篇文章,父亲每年都要在课堂上讲解这篇课文,对他的学生赞叹桂林山水之美,我猜想没有去过桂林的父亲在讲解这篇课文时是何等向往那方胜景。现在他来了,可是他又要走了,是被儿子诳走的。父亲后来告诉我,我走后,他一个人背着一个半旧的挎包在火车站广场上东张西望,四处溜达,还好奇地走下地下商场看,才走下台阶,就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凑过来,猛拉他的手,他一惊,赶紧挣脱退后,那女子张开鸭血般红的嘴说:“别跑,进来看电影嘛。”说着又伸手过来。父亲哪里见过这阵势,立刻就往台阶上跑,一口气跑上了地面广场,那女的还快步追上来,父亲大惊,赶紧又往火车站检票口跑,检票口还没几个人,检票员拦住他问车票,他赶紧拿出车票,在获得放行后,他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然后他转过头去看广场外,只见那追他的女子悻悻地离去,父亲才松了一口气。父亲后来对我说:“幸亏预先买好了票,不然都不知道往哪里躲了。”

     当年我听父亲说这些时是以一种揶揄的语气大笑的,哪里懂得父亲是丧失了一个绝好的游桂林机会?父亲病后,他再也无法去桂林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去游一次桂林了,他与自己曾经无数次讲解过的桂林山水擦肩而过,甚至没有机会去看一眼他出钱供儿子就读的广西师大,而他曾经与我的学校近在咫尺!多年后我痛彻心肺地认识到,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儿子!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在桂林读大学期间,一直到今天我写下这些文字为止,我也没有全程游过一次漓江。还有,大学期间我也没有谈过恋爱,更多的是泡图书馆写心灵文字,除了囊中羞涩,谨记入学前父亲的那句骨气话也是主要原因。办父亲丧事那天,耳边响着震耳欲聋的锣镲声和喃斋声,我想起父亲这辈子的艰难,想起父亲那次桂林之行,想起父亲这辈子的遗憾,忍不住伏在血红的棺木上嚎啕大哭。

父亲的岁月

     今天,我怀着一种忏悔的心情再葬父亲。捡骨完成后,我和有过扛金瓮经验的堂弟小心地扛着金瓮,走了三公里崎岖山路,把金瓮放到老家对面山的一棵荔枝树下,二弟挑来三牲酒礼,我们先焚香,把父亲的金瓮揭开一道口子,然后祭拜,恭请父亲用饭,恳请他保佑家人和子孙后代,并告诉他后天就会送他到另一个风水宝地安居。烧纸钱、鸣炮后,我盖严金瓮,在顶上打开一把伞,让父亲在树下休息一天。接下来的两天我们整理父亲的安葬地。我们兄弟以及请来的亲戚冒着艳阳,一起挥汗如雨干了两天半,把父亲的新墓地整理好。墓地面积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山岭围拱,坟头和拜台正对远方的桂东南第二高峰天堂山主峰望君顶,左面是四圣顶,右面是罗楼坳和三唛尖,站在坟地上遥望,只见视野开阔,峰峦起伏,从四座大山上流下的四条小河汇聚成大爽河弯弯曲曲地流来,从面前的山脚下流过。风水先生对我说,这叫四水归堂,是一个上好的墓地,许多人走遍了高山,也很难为自己的先人找到这样好的墓地。其实,以我一个外行人的眼光看,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好墓地,至少是一个视野开阔风景如画的天地。父亲去世早,在世上没享到什么清福,如今我只好用一种空茫对空茫的心理安慰他,我环顾山色之后对无处不在的他说,阿爸,你能在这片辽阔苍翠的山野上长眠,应该也算你在冥界的一份福气。

     安葬那天,我们准备三牲酒礼,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父亲的金瓮前焚香贡牲,一样要把金瓮揭开一道口子,然后祭拜,恭请父亲用饭,也是一番祷告,然后盖严盖子,之后是扛起金瓮去父亲的新墓地。那天大家商量后,由作为长子的我和力气较好的堂弟扛着金瓮,二弟点燃一根长香在前面引路,说一声:“阿爸,跟着这支长香去你的新家吧。”想起七年前父亲的大葬,棺材前后各由两个人抬着,旁边跟着几个人可以换肩,尚且一路喘着粗气上山。但是按照风俗,扛着金瓮不能换肩,不管路途多远也要一肩到达。我们一行沿着陡峭山路行走,那天秋老虎的太阳在天上晃着,我和堂弟小心地走着,生怕脚下滑倒。我们走了四五公里的山路,流了满身的汗水,汗水沿着我的眼镜框一滴一滴淌下,右肩膀已经很痛了,我想起父亲生前对我的好和他自己的磨难,咬着牙坚持着不换肩,任阳光暴晒和汗水直流全身湿透,走过一座山,又穿过一片八角林,来到了父亲的安葬地。

     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我作为长子,负责抱金,就是抱着父亲的遗骨进穴里安放并以手填泥。风水先生又说:“你大弟的生辰与安葬的时间对冲,不能看着金瓮入土,需要往山顶上回避,孩子们本来可以看,但是为了防止孩子们在那个时刻乱说话,也一样要叫他们上山顶,等到泥土填满金瓮就可以回来看了。”他如此说,我便郑重地让大弟走到山顶去,孩子们还小,我又让妻子和两个弟媳妇带着他们都到山顶上待着。

     安葬时刻到了,二弟负责升金,就是在穴口抱起金瓮递给我,我和二弟轻声说:“阿爸,我们给你搬进新居啦,走吧。”二弟将有“吉”字的一面朝向我胸口,我缓慢而激动地抱起金瓮,感觉金瓮光滑坚实的外表就是我的父亲的身体,我一步一步朝墓穴下走去,墓穴有三四米长,两米多深,越往下松散的泥土越溜滑,我身体靠着穴壁摩擦着进入。我知道父亲的遗骨并不重,但是金瓮的重量和脚下松散溜滑的泥土却足以令我竭尽全力,二弟站在穴口不停地叫我小心,我和他一样担心父亲已被叠好的遗骨被弄散架,担心摔跤会把金瓮倾倒,那将不堪设想。我几乎是咬着牙,抱紧金瓮,也是抱紧父亲,因为看不见脚下,我就一步一探脚地走,我发誓决不让父亲摔倒。我一边往下走,一边默黓地对父亲忏悔,我说:“阿爸,七年了,我终于可以再一次抱住你了——就让我最后一次抱住你吧,我要把你抱进一个安稳的住所,一个带给你健康的住所,一个让你没有烦忧的住所。”

     我终于在满身泥土里走到了穴底,把父亲顺利送到位置,我背朝穴口,金瓮的“吉”的字就朝向穴外了,站在穴口的二弟和围观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我根据二弟的提示把金瓮最后挪正方位,然后开始往瓮边填土,用手一捧一捧地填,我一边填土一边说:“阿爸,我们为你找到了这方大屋,你就在这里安心居住吧,我们会年年来探望你,供奉你。”泥土被我一把一把地堆上去,等到金瓮只剩下最后一块暗金色的盖子,我知道父亲又回归到另一个世界了,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泪水溢满了眼眶。

     外面的人叫我出来,他们要填土了。按习俗,我要一边后退一边把自己留下的脚印用锹拨去,然后走上穴口,他们便锹铲齐动往里填土。这时候大弟、三妯娌和一帮小孩都下来了,都来填一锹土,或者撒一把泥,表示一份孝心。我十一岁的女儿也来给她爷爷填土,她大声说着要送爷爷。父亲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弟三人,我们兄弟结婚后生育的却都是女儿,父亲是矛盾的,没有女儿的他很喜欢孙女,但思想里一直希望有孙子。传统观念影响了他,他看着左邻右舍逗弄孙子时也不免羡慕。据母亲后来说,父亲常常背着我们和她叹气,说忧心我们兄弟没有男丁,“肾都忧凹了!”这是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话。在老家地坪上,父亲曾牵着我女儿的两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边是几个故意逗孙子大笑的邻居,他们说话时常带刺,父亲就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我女儿有大半年留在老家,父亲去学校时总是不忘带上她,女儿对此记忆很深。父亲去世后,我们每次从城里回老家经过村小学门口,女儿都会大叫:“看,我爷爷的学校!”这句话每次都让我内心愀然。

     此刻,女儿懂事而吃力地一铲一铲往坑里填土。我们一起把坑口填满填堆舂打坚实。风水先生用罗盘定准坟向,又定好拜台的出水口,我们埋青砖,圆坟头,挖水口,一直干到傍晚五点多,才把父亲的墓地全部整理好。接下来我们上三牲酒礼祭拜,献茶酒,烧纸钱,鸣炮,再祭拜,再献茶酒。最后整个安葬仪式结束。

     六点多,夕阳来了,山风很凉,我挑起三牲酒礼担子,一家人沿着山路回家。孩子们在城里出生成长,他们一年难回一次山村,此刻内心被这弯弯的山路所刺激,在前面喊叫着,蹦跳着,父辈的伤痛他们不会有深入的理解,今天的经历仿佛就是一场游山玩水。我站在坟地上方,忧伤而又留恋地回望父亲的坟,他崭新的家,再举目望向远方的天堂山,但见满目苍翠,夕照青山,有凉风徐徐吹来,想到父亲从此后一个人睡在这辽阔苍凉的大山上,心里有一丝释然,也有一丝忧伤和怀念。

父亲

关于槐树街每月的评奖

     为了感谢作者和读者一贯的支持,进一步营造良好互动的文学氛围,槐树街自改版后将进行每月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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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评选结果最终解释权归槐树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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