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就是做了“爱”的行为

“爱”就是做了“爱”的行为

　　相比被宠爱的孩子，那些被轻视甚至被虐待的孩子，反而更会竭力讨好父母，一个没有感受过正常的爱的人，最大的认知缺陷，就是习惯了匮乏和伤害，将不健康不正常的亲密关系等同于爱——“爱”，不是天然存在的羁绊，它首先是一种行为。

　　宋涵：

　　看了你写的《世界上的坏人都不会生育》，我想说一说的我故事。

　　我今年29岁，从小生活在家庭暴力里，我对父亲的记忆，除了无休止、无理由的挨打，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虽然用别人的话说他本性是好的，因为他养了我，供我读书。家对我来说是地狱，在我的概念里，父母是可以杀掉小孩的，因为我的父亲经常说“我把你杀掉再枪毙好了”，我不止一次地被他用菜刀顶着脖子，被打得脑震荡晕过去，直到现在我的头骨都是变形的，头上有很多地方无法长出头发。但是这一切我的母亲都觉得很正常，用她的口头禅就是“父母养了你、不可以打你说你吗？”

　　2008年那一年我终于崩溃了。我父亲的语言暴力让我绝望，他说我以后只能当妓女，只能去卖。后来在朋友的建议下，我看了心理医生，吃了抗忧郁的药，听医生的建议搬出去住。那段时间我虽然一个人，但是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2014年2月我爸爸查出来肺癌晚期，6月去世了。整个过程，我没有放弃救他的希望，即便医生和亲戚都说那是浪费钱，我都准备卖房子给他看病，我真的很难过，即使他给了我那种童年。

　　我的母亲更是可怜，他的两任丈夫都得了癌症去世，我是她唯一养大活着的小孩，所以我觉得要好好照顾她，哪怕我都没有太多时间陪我两岁的儿子。可是我跟她每次见面都会争吵，最近她说父亲是我克死的，我欺负她，还一直说她就应该跟我父亲一起去。这一年来我尽心尽力地陪她安抚她，可是却被她说成这样，我再一次崩溃了。

　　身边所有人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妈不容易的，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好好地尽孝啊！”可我现在看见我妈就想吐，所以我再次去看心理医生，每当医生让我回忆那些痛苦的事情……真的很痛苦。我经常做噩梦，梦见我爸活过来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打我，我一直以为我爸不在了，这一切苦难就可以结束了，这个想法这是可笑啊。

　　医生说唯一庆幸的是我的人格是完整的，我没有打我的小孩或是伤害身边的人，我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改变自己，我感谢现在所有得到的一切，尤其是我的儿子。

　　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我认识的所有人，他们都用那“孝道”告诫我，叫我做一个孝子。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说：“不要随意劝一个人尽孝，对天底下的一些孩子来说，能逃离父母就是他们的成功和幸运。”这句话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但是天底下的人是不能接受的。我相信这世界有因果，最后我能说的是还是谢谢，谢谢你说出那些孩子心里的话。

　　Zhang

　　亲爱的Zhang：

　　一字一句看完你的信，一直看到你最后说的，“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说的话……是我真正想表达的，但是天底下的人是不能接受的”，真是令人难受。

　　“天底下的很多人”就是很奇怪，他们麻木，无聊，善恶不分，人云亦云，对暴行沉默，对空洞的“大道理”俯首称臣，并热衷于以“道德”教化人，还顶着一张“忠厚老实”的“好人”脸。

　　如果这些人知道你父母的行为，还仍然对你说的：“你爸爸本性不坏”、“他供你吃饭读书”、“你妈不容易啊，你要好好孝顺她”，那么他们就是在把你逼成一个精神分裂者。他们强迫你否定自己的真实感受，以“孝顺”的名义将你献祭于人性的黑暗。是的，他们几乎也是一群可怜的分裂者，他们不知道“人”是什么，在他们眼里，人和人只是工具般的附属关系——子女就是父母的私人物品，是低贱的感恩戴德者；而不是平等的、令上帝都敬畏的新生命。

　　然而，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人要有阅读，要有更丰富的信息源，那么你终于可以拨开身边言论的重重围剿，遇到一些真话（比如我说的话）。如此，你那个虚假的世界才会坍塌。是的，承认它的虚伪与虚假吧，你在其中已经煎熬了太久。去直面真实，让真实给你力量。

　　真实就是：你遭受了来自父母的精神及肉体虐待，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真实就是：无论你的父母有多么“可怜”和“不容易”，都不是他们伤害你的理由和借口。

　　真实就是：一个孩子不应当对虐待或侵害过他/她的父母感恩戴德，这是违背人性的，这是对“恶”的浇灌。

　　这样的“真实”，或许和很多人口中的标准不一样。确实，人人都有眼睛，但不等于他们在看世界；许多人只听别人说，他们看到的世界，永远都是别人说的样子。

　　这样的“真实”，一定会让你感到痛苦。是的，每个孩子都渴望爱。人类的幼儿期比任何动物的都漫长，我们必须被照顾和呵护才能活下来，所以我们会寻求一切“被爱”的证据。心理学家亨利·哈罗通过追踪研究发现，相比被宠爱的孩子，那些被轻视甚至被虐待的孩子，反而更会竭力讨好父母——“谁愿意早早地接受根本不被父母疼爱的现实呢”。这是令人心酸的事实。

　　一个孩子生活在冰冷的恐惧中，已经是一种残酷，还要让他/她接受“我不被父母爱”的事实，恐怕是世界上最残酷最痛苦的事了。所以你也巴不得相信别人说的“父母还是爱我的”，你也会抱有一点幻想，以为总有办法和父母好好相处，你也会心甘情愿践行“孝顺”的责任，哪怕卖房也要给父亲看病–尽管这个“父亲”直到现在仍在噩梦里折磨你。

　　这一切，都因为你需要爱。另一个读者的来信也描述了与你类似的经历，她说：“小时候父亲喝酒高兴了，摸摸我的头，我就会屁颠屁颠地为他倒酒，开心得像一只小狗，哪怕他转眼就可能把我踢翻到墙角。我恨我的不争气，不舍得放弃一点温暖。”不幸的孩子是多么卑微和悲伤！这也说明了孩子和父母的纠葛是多么难以斩断，是多么贯穿一生的情感修炼。

　　可是我要强调的一点是：那些深深伤害你的，不是爱。这句话也许残酷，甚至需要你花一段时间来消化，但请你一定记住这一点。

　　因为，一个没有感受过正常的爱的人，最大的认知缺陷，就是习惯了匮乏和伤害，将不健康不正常的亲密关系等同于爱，这样会让他们离真正的爱越来越远–这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爱”首先是一种行为。就如《阿甘正传》里对“愚蠢”的定义：“愚蠢，就是做了愚蠢的事情”，那么，爱就是做了“爱”的行为。打着“爱”的名义伤害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是最大的谎言。

　　无论你的父母嘴上说多么爱你，或者试图多么努力去爱你，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是“爱”。

　　爱不会指使一个人去打人，爱不会制造暴力。

　　你身边的人和你自己都认为，你的父母“可怜”，所以你要对他们好，这是不对的。他们是很可怜，可怜到只有去伤害最近的弱者才能体会到一点存在感。他们或许不幸，但他们最大的不幸，就是向情绪黑洞投降，放弃了那一点向上和向善的力气，让暴戾、凶狠、软弱控制了自己。从无辜的弱者（孩子）的角度来看，他们是不值得同情的。

　　所以，我要强调的第二点是：一个人的“不容易”，不是伤害他人的借口。人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在“不容易”的时候，还是否坚持自己是有选择的。

　　你也不容易。但是你和你的父母不同，你没有以委屈和伤痛为理由去伤害比你弱小的人，你甚至“感谢现在所有得到的一切，尤其是我的儿子”，你终止了邪恶的轮回。你应当为自己感到骄傲。对许多人是自然而然的事，于你却是郑重的选择，你没有成为你父母的翻版。正是这样的选择，体现了一个人绝不向“不幸”屈服的价值 ——也因为这样的价值，我们不应当轻易地以“不容易”去掩饰一个人的恶行。

　　虽然你没有被过往的经历塑造成父母的翻版，但你终究是一个受伤的人，不要低估父母对子女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所以你要做好与你的创伤同行的准备。

　　你要做的，第一步，隔绝伤害源。你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才搬离父母的居所，其实是越早脱离他们的负面影响越好。直到现在，你的母亲仍然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对你进行精神攻击，那么，你应当减少和她相处的次数和时间。不要管她和别人怎么想，自救永远是第一位的。

　　第二步，自我疗愈。看心理医生，阅读自助书籍，写日记，观察自己的情绪，都是有用的方法。你可能会反反复复陷入悲观、绝望、羞辱和愤怒，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不要逼自己轻易去“谅解”父母，你有愤怒的权利。先照顾好自己，再去照顾和理解他人。也许有一天你会以比较平静的心态面对过去和父母——那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过程，不必强求。

　　第三步，相信自己，好好生活。真相很痛苦，但真相也有它不可替代的治愈作用。你要接受你的现实和命运：你的过去，你无法选择。你说这世界有因果，然而你有这样的父母并没有什么“原因”，不用再去苦苦追究“为什么”。但是你现在所努力的，却是你未来的“因”：你的未来，不再掌握在你的父母手上了，而是由你决定。你已经开了一个不错的好头了。

　　你是一个有爱有光芒的人，请像爱你的儿子那样爱你自己。

　　期待你的好消息。

5小时前 宋涵 Enjoy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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