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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生与死的迷思

 云在青天ysz 2015-07-26

  要汽车还是街道,要大House还是紧密城市,要Mall还是消费社区,要摩天楼还是公共空间,要景观社会还是家园,陈冠中反思自己的城市观,我们的推土机社会也应该反思。

  陈冠中 香港《号外》杂志创办人、作家、编剧,生于上海、成长于香港、就读于美国,曾旅居台北6年,现居北京。

  文/陈冠中

  年轻时候对城市的想法,现在看来都该受点批评。

  1.我渴望开着私家车,在街道上奔驰。

  2.我认为理想的住家是个独户独幢的洋房,前后环着草地泊着两辆私家车,每个小孩有自己的卧室,家中有超大的厨房和多个卫浴间。

  3.自从新的海运大厦(现海港城的一部分)在1966年开业后,我心目中理想的购物是在有空调的大型室内商场进行的。

  4.如果你问我,未来的城市是什么模样,我会以香港中环1973年建成的52层摩天楼康乐大厦(现名怡和大厦)作榜样——让整个城市都变新,建筑物都变高变大,变成康乐大厦吧。

  5.我以名胜、奇观、度假、购物、娱乐和摩登性来想象别的城市,也以同样的角度来理解香港。

  我相信我不是唯一有这5个想法的香港人。

  扩城运动中的城市之死

  本来,5个想法的头4个,实现得最彻底的是美国,但当我亲历其境,感觉到的不是兴奋而是郁闷,看到的是亚市区(suburb)、外市区(exurb)、边陲城(edge city)和沥青地面的无节制蔓延,及核心城市的衰败。当中产阶级和蓝领都逃离城市,住进低密度亚市区的小洋房,摊大饼就免不了,距离拉远,公共交通失去了经济效益,私家车为王,

高速公路主导了都会区布局,事无大小都要开车,造成解决不了的塞车和耗能问题。生活圈离城日远,公路出口旁单调地环绕着鞋盒型的大商场、大型学校。在一片前不沾村后不沾店的荒地中央矗立巨型办公楼,四周不用说是沥青停车场——这是城市之死,用评论家库斯勒(James Howard Kunstler)的说法,这叫“什么都不是的地方的地理面貌”(geography of nowhere)。

  如果只是少数几个人开大汽车、住郊区大洋房,问题反而不大,如果私家车只作休闲用,更多人拥有车子也不成问题,但是像北京这样的城市,新都会区建得不够紧密,把面积摊得很大,通勤线越拉越长,公共交通又不足,市民唯有自己开车,结果是越修路人们越有期待,越买车越塞车。过去几年北京每隔两年就新增近60万辆车,相当于香港现有的私家车总量。香港人日常出行,公共交通使用率在75%以上,而北京的公交却只承担了不到30%的出行量。

  我自己喜欢的少数幸存的北美城市,如旧金山、波士顿、曼哈顿、波特兰、温哥华、蒙特里奥,它们的核心城区恰恰没有被5个想法彻底渗透,虽然都曾受到局部破坏,不过它们的近郊亚市区往往逃不掉上述的5个魔障。

  欧洲名城一般保育得比较好,而且很多都设有城市界限或环城绿带,可是它们的郊区依然会陷入上述五大迷思,譬如巴黎城中心很好,环路以外在二战后的发展就参差不一了。

  好的欧美当代城市首先改变了我的城市美学,然后才促使我反省:如果我喜欢的城市都不是依5个想法建出来的,那么我年轻时的城市观可能就有问题了。我观察到一点:一个城区,只要主街道是繁荣的——马路不宽不窄,容易穿行,街上有行人有商店,不同年龄的建筑物紧密并存,商住混合,公共空间有社区感,公共建筑近贴闹区成为小巧地标,同时不管路弯路直,建筑物能形成连绵街墙(street wall)——总是让人喜欢的。

  街道盛衰与城市的命运

  本来在上世纪初,好的建筑师都很讲究联境(context),即自己的建筑物跟四周街道和其他建筑物的联系,特别关注的是路面那层步行人的体验,而不是自恋的只顾自己的那一幢从远处观看时的外形。可是到了二战后,受现代主义影响,建筑师的心态变了,往往忽略了路人街道的公共层面——现代主义原教旨大祭师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名句之一是“杀死街道”,即消灭有行人的街道,代之以高速车路,把各个隔离的超大高厦连接起来,再不用考虑什么行人和路面联境。

  只是,建筑物是不能独立只看自己的,在地面那层,它不只是一堵墙中间开个门口,它要照顾到与街头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康乐大厦是挺糟糕的例子,它不幸地给一条高速路切断了它和对面市区的关系,而在地面那层,它以半密封的外墙拒人于外,完全是空地中竖一幢巨厦的落伍行为。同样的地面毛病出现在中环东端的长江大厦和新中银大厦,延续了中环边的沉闷地带、失落空间。

  贝聿铭建筑所设计、1976年落成、60层高的波士顿汉考克大厦(John Hancock Tower)可以说明我的意思。该摩天楼从动工开始就风风雨雨:地基不稳,工程差点弄塌旁边的历史古迹圣三一教堂,1973年玻璃幕墙就开始掉下来,竣工后还有评估说它会倒。不过汉考克大厦后来因为备受注意,不断加固,玻璃幕墙脱落的问题也被克服了,因此才有后来贝聿铭在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建筑和香港新中银大厦。现在汉考克大厦是安全的,但我要诟病的是它地面那层跟四周街道缺乏互动,制造了大段沉闷的失落空间,备加不幸的是,它毗邻由著名的佐佐木建筑所设计的嵌入式考布里广场(Copley Square),因为路人视线受阻,该区一度成了吸毒者和劫匪出没、低级酒吧进驻之地。这里想说明的是,著名建筑师可以是糟糕的城市建设者,因为他们只顾自己的建筑物和广场设计感。

  香港因为人口密度高,街道较不容易死,故此就算市区内有大型商场,商业街还可以存活,两者兼备是我们的幸运,我个人至今喜欢在街上行走,也喜欢逛商场。不过,一个城市的多元特色是在它的街道,而不是怀特(William Whyte)所批评的“市区堡垒”式的密封建筑。香港已经不算是东亚唯一的购物乐园,海运大厦式大商场作为游客招徕的时代已过,我们以后的吸引力可能更依赖有本地风格的街道、小店和社区,而不是充斥跨国连锁店的大型商场。

  这里我没法细数这5个根深蒂固想法的后遗症,只是认为从宜居、城市竞争力与可持续的角度,这五方面都应被检讨,是当前重要的思想改造。以前香港人认为贪污是必然的,是生活方式,甚至是有利经济运作的,现在我们知道不是那回事。观念改变是不容易,但不是不可能。

  新思维观念下的城市复兴

  如果把我年轻时的5个想法倒过来又如何?

  1.城市的建设,最理想是让市民能步行完成生活和工作的任务,退而求其次可以用脚踏车或各种公交特别是轨道交通补足,私家车是为假日郊游用——难道那不是原来驾驶乐趣所在?

  2.住在节能的高密度紧密城市,但每人平均居住空间可与日本的310方 至西欧或北京的380方 看齐——富裕的香港竟达不到这个标准,说明我们的

房价占了每个人过多的生活本钱。

  3.让街道上的商店生意兴隆,途人如鲫。看街头的景况,我们就知道那是不是一个有自己特色、鼓励创业创意的多样化消费服务城市。

  4.作为主张城市应该高密度和紧密的集中主义者,我当然不排斥高楼,但不会像柯布西耶那样认为越高越大就越好。从纽约、北京等城市的经验,局部地区限高是有效保育城区的方法之一,而城区的整体风格比一幢建筑物的形式感更重要。密封或凹后建筑物向街道一面的所谓景观装饰、绿化、成片的草地甚至美丽的花木是没意义的,依然是中看不中用的失落空间。

  5.从宜居来看自己的城市,把城市当家园。我年轻时的5个想法,皆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观念:社区。若我们重视自己的社区街坊,我们自然会想到可持续性,珍惜成熟街区,维修各代的建筑物,限制车辆在住宅区和学校区的速度,减低全特区废气排量,注重公共空间的场域感(sense of place),确保建筑符合人的尺度(human scale),说不定与此同时还会带来愉快的效果,因为营造了地方特色,增添了多样性,更吸引游客及创意阶层的移民。

  我不想把事情说得太简单,好像一切悬于一念。仅就如何避免大面积拆旧楼,并精耕式的改善旧区这一点而言,务实的解决之道,尚需市民和公部门对城市观念的新思维及对公共资源分配的新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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