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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钗形象的艺术构思浅探

 绿色森林8888 2015-07-28
黛钗形象的艺术构思浅探

被阅览数: 699 次 来源: 《沈阳教育学院学刊 》1984年01 期
文字 〖 〗 )

《红楼梦》问世以来,它 的两位女主人公林黛玉和薛宝钗,就一直成为广大研究者的争论中心之一,历二百多年而不息。本文想试着如雪芹在判词中处理的那样,将这两个艺术形象放在一 起,结合作品实际做一点比较分析。看看雪芹是怎样塑造这两个人物的,并进一步探讨一下作者创造这两个形象的艺术构思,以及这两个形象在表现《红楼梦》反封 建主题方面所共同起的作用。

一、生本同根,各为时秀

从《红楼梦》前五回对黛钗这两位女主人公的家世出身教养等的介绍性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这两位少女本是同根生,其出身家教等等,有不少相似之处。

不是么?她们都出身于式微的贵族之家。林门“系世禄之家”“书香之族”。黛玉之父“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钦点为巡盐御史”。祖上 “也曾袭过列侯的”。可惜如今“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薛家呢,“护官符”上说它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不但是“百万 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皇商”,而且也“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由于“薛公子幼年丧父”,“老大无成”,而“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 挂个虚名。支领钱粮”罢了。

不是么?黛钗还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所受教育大体相同。林如海由于“命中无子”,“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并且“生得聪明俊秀”,所以如海“夫妻爱 之如掌上明珠”欲使他识儿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特请进士出身的贾雨村为西席“教训女儿”,黛玉正是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言语举止 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同样,宝钗也是“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不过薛家毕竟是 皇商世家。远不如林家这个‘清贵’的“书香门第”,所以,对宝钗的教育也不如林家那样严格、正统。这正如四十二里宝钗追述往事时所说:“你当我是谁?我也 是一个淘气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

后来,黛玉之母亡故,林如海为减“内顾之忧”,让这个“多病,年又极小,上无父母教养,下无姐妹扶持”的孤女,“去依傍外祖母舅氏姐妹”,来到了贾 府。与此同时,宝钗“自父亲死后,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因其兄“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 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都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也随母兄来到贾府。宝钗之入贾府,与黛 玉之入贾府,境况已是大同小异了。一些同志为了贬斥宝钗,一口咬定其入贾府只是为了“待选”,一开始便存心不良,是有些言过了。

黛钗二人在雪芹的笔下,不仅是同根生的已经式微的贵族之家的千金小姐,而且从容貌与才情方面来说,在大观园诸钗当中,也是各有千秋的两杂奇葩、出类拔萃的才女。

这两杂鲜花,一个“袅娜风流”,丽若芙蓉,“是个出类拔萃的”:一个“鲜艳妩媚”,艳如牡丹,为群芳之冠。他们刚一出场就与众不同:一个“举止言谈 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股风流态度”。在宝玉眼里是位“神仙似的妹妹”、“袅袅婷婷的女儿”;一个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品格端方,容貌美 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

以后,作者就多次描写了这两位少女不同类型的外在美。于黛玉,作者突出了她的“袅袅婷婷”,“病如襊?子胜三分”的带有病态的美;于宝钗,则突出了 她的“肌肤丰润”、“容貌美丽”,是位“富胎”型的美女。得显然,作者所着意突现的,是二人各俱一种妩媚风流、不同类型的外在美。在二十七回和六十三回, 又分别将他们比做飞燕与杨妃、芙蓉与牡丹。其间,实无所谓褒贬。

黛钗二人作为《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在作者笔下,不仅容貌美丽,为群芳之冠,而且才情横溢,远在诸钗之上。在这方面,书中是有更多的具体描写的。 在吟诗方面,黛玉文思敏捷,好作“缠绵悲戚”、“凄清奇谲”之句,常常“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宝钗则以“含蓄浑厚”见长。从总体上看,在诗才、聪敏方 面,黛玉似略胜一等;但宝钗在诗词、戏文、绘画乃至谈禅说道方面,则又较黛玉为博闻。脂砚说“宝钗可谓博学……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是符合书中的实 际的。

对于黛钗二人,有人曾笼统称其为“双美”,当然是不大确切的,但就容貌、才情而论,两人各有千秋,各为一时之秀,还是符合《红楼梦》描写的实际情况的。

二、同具爱心,求各异。

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是大观园中发生的诸多故事的中心。在这个中心故事之中,雪芹不但以其神奇的彩笔,浓勾淡抹,将黛钗这两位冲龄少女描画成为美 丽、才情横溢的时秀,而且赋予两人以同等的爱的权力,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两人各自对宝玉的爱情。同时,又在渐次展开的婚姻爱情纠葛的描写当中,充分表现了这 两位少女对爱情的不同理解、追求方式。从而深刻地剖示了她们的内心世界,展示了她们之间思想性格内在的相异性。

当然,雪芹重点描写了宝黛之间的爱情纠葛,并且寄予了更多的同情。但这并不等于说,作者根本没有描写二宝之间的爱情,或者如有些同志所认为的那样,二宝之间根本不存在爱情关系而只存在婚姻悲剧。

我们知道,为了描写宝黛之间的爱情,雪芹在第一回里首先就创造了一个优美的“木石前盟”的神话,点出了二人关系的不凡。第二回,作者就让这位生于 “清贵寒门”的贵族少女来到了贾府。接下去,由于“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两人“又同处贾母房中”,所以过不多久,“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 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以至于“既亲密,便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时常发生一些“琐琐碎碎”的“口角之 争”。到了二十三回由于《西厢》妙词和《牡丹》艳曲的启迪,宝黛二人开始了青春和爱情的真正觉醒。他们之间的爱悦,也由量变到质变,升华为自觉的爱情。并 通过随后的“诉肺腑”这一重要情节,去掉了疑虑,发展到了高潮。从此彼此情浓情重,互认为是“知已”,也不再发生“口角之争”了。

与此同时,作者也描写了二宝之间关系的发展以及宝钗对宝玉的爱情。当然,在进入贾府初期,宝黛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宝钗所不能相比的。但是,宝钗也并 未放弃爱的权力。第八回,宝玉去梨香院,是两人第一次单独会面。其间,宝钗通过“尝鉴”那块通灵宝玉,第一次透露了自己的心事。她说:“成日家说你的那块 玉,究竟未曾细细的尝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并且,“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虽则表面上含而不露, 但通过她一系列的细微动作,尤其是通过莺儿“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的点晴之语,已是“微露意”了!随之,宝玉也尝鉴了她的金 锁,并且承认:“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就这样??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就确认了“金玉相对”之说。以后,宝钗虽不象黛玉那样与宝玉频繁接触, 但并不表明她不与或不想与宝玉亲近。在二十八回里,作者对此已作了最明确的交待:“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 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很明显,这种故意“远着”和“没意思”,正是表明 了她的有意思。实际上,宝钗一进贾府,就一直以“金玉之说”为念,时时处处不露声色但却极用心地关心、亲近宝玉。她不但经常出入怡红院,出现在宝黛前后, 而且还极有心计地去亲近袭人,主动要替宝玉做针线活儿,甚至一反平日性格,对着袭人责怪贾雨村不该大热天来访,弄得宝玉不得闲。宝玉挨了打,她亲奉“冷香 丸”,并且深情地埋怨宝玉:“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到“也”就嘎然而止,其“软怯娇羞、轻 怜痛惜之情”,竟使宝玉“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正是由于她以其特有的方式吸引了宝玉,所以宝玉不仅会常常“见了姐姐就忘了妹 妹”,而且甚至对莺儿说:“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明白无误地表露了羡慕之情。

上述关于宝黛钗的爱情描写表明,雪芹虽然更欣尝、同情黛玉的爱情,但也未如某些同志所论证的那样——一开始就以厌恶的笔触揭露宝钗根本不懂得爱情, 只是一心一意想爬上宝二奶奶的宝座。也就是说,她与宝玉之间只有婚姻的纠葛而无爱情关系。实际上,从《红楼梦》的具体描写可以看出,作者赋予了这两个少女 以同等的爱的权力。就宝钗来说,她与宝玉的关系,当然与婚姻——“金玉姻缘”联系得更为密切。但是,也并非仅是少男少女之间一般的爱悦,——只不过这种爱 情是以她特有的、不同于黛玉的方式表达出来罢了。

当然这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更为重要的,作者没有停留在她们与宝玉婚姻爱情关系的表面描写上面,而是通过她们与宝玉之间的关系的不断发展的描写,步 步深入地表达了这两位贵族少女对爱情的理解、追求以及追求的方式的不同,从而渐次展示了她们内在思想性格的相异性。就黛玉来说,她虽出身正统的世家,并于 童年受到颇为正规的封建教育,但在与宝玉的交往中,她却逐渐背弃了这种出身和教育,形成了一种叛逆的性格。她看重的是纯粹感情的交流,强调的是“我的 心”,追求的是“知己”。宝玉反对“仕途经济”,她也从不说“混帐话”;宝玉鄙弃世俗的官僚,她就骂皇帝赐给北静王、北静王又转赐给宝玉的礼物为“臭男 人”的;宝玉从来未考虑将来如何立身扬名,她也从未想过将来有什么“夫荣妻贵”。为了实现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她不把希望寄托在封建家长以及他人的帮助上 面。而是几乎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与宝玉之间的“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上面去了。这中间,如她所表现出来的多愁善感、“小性儿”以及常与宝玉发生“琐 琐碎碎”的“口角之争”等等,都突出地表现了她于逆境之中不断追求的“情情”。这样,她与宝玉之间的爱情,就已远远地超出了封建礼教所允许的范围,带上了 浓厚的叛逆色彩。与此相反,宝钗对于封建礼教的规范,却小心谨慎地从不越雷池一步。她爱宝玉,但却不重视感情的交流。而是重视爱情的归宿——婚姻。因此她 念念不忘“金玉姻缘”,欣喜于“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折?“一对”。她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道路,以便将来自己能有个依靠。 她把自己的婚事寄托在常和王夫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之话的母亲及有决定权的贾府封建家长的身上。因此,她处处在贾母、王夫 人等身上用心,不但在与宝玉的接触上很有节制,只示以“冷香”、“任是无情也动人”,甚至对宝黛间过分亲密的接触,也在表面上视之如无,不甚介意。她内心 里爱着宝玉,但却既无火一样的热情,亦无黛玉那样的苦脑。总之,她处处循规蹈距,不露声色,但却是坚定地向着自己追求的目标前进。

就是这样,雪芹通过宝黛钗婚姻爱情纠葛渐次展开的生动描写,为读者扣开了两位少女的心扉,展示了她们的内心世界。从而使广大读者清楚地看到,这两位 “生本同根,各为时秀”的少女,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在思想性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形象:一个被人目为“乖辟”、“小性儿”,但却有一颗火一样的心,闪 耀着叛逆光芒的少女;一个是为人誉为“品格端方”、散发着“冷香”的封建社会里的大家闺秀。

三、道路虽异,殊途同归。

作为一组而又各自独立的典型形象,《红楼梦》的确充分描写了黛钗两人种种不同的性格特征和种种“对峙”,而且以爱情为核心和主要标志,突出表现了这两位少女“对峙”的根本方面——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不同的生活道路。

我们知道,在封建社会里,妇女的依附地位,决定了她们自身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道路,是由她们的丈夫的社会地位及生活道路所决定的。青年女子对于婚姻爱 情的选择,实质就是她们对生活道路的选择。因此,黛钗对于爱情的不同理解、追求,必然决定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态度,选择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

就黛玉来说,她父母双亡,只身处于贾府之中,时常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因此,她刚一进入贾府,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 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此后,虽有贾母的“万般怜爱”,但在脉脉温情的面纱后面,她所感受到的,却是虚伪和冷酷!唯一令她感到一点温热的,就是她与表兄 宝玉的接触。后来,在《西厢》《牡丹》等进步文学的启迪之下,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由亲近之情而升华为纯真的爱情。这对于她来说,犹如在漫漫长夜之中看到了 一线希望之光。于是,她便以崔莺莺、杜丽娘等人为榜样,用整个身心去苦苦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爱情最高境界——精神境界。她一方面以自己不可侵犯的尊严去掉宝 玉在爱情上所表现的轻薄与庸俗,净化其灵魂;一方面又以“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方式,加强感情的交流。反复强调“我的心”,追求爱情的真蒂——互为“知 己”,坚定宝玉的爱心。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她既未考虑过爱恋者双方的家世利益,也从来未想到过这一爱情在物质方面的价值。在她的方寸当中,装的只是恋爱的 双方本身——宝玉和自己;她所看重的,只是“情”——志同道合,互为“知己”。由于她的爱情不符合贾府的利益,又超出了封建礼教所允许的范围,所以她只能 孤军奋战。并时时感受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重压。也正由于她认识到贾府所给予她的只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所以她对于贾府的荣辱盛衰从 不关心、过问,也不去取悦对于她的爱情有着决定权的封建家长们。她始终是充满痛苦但却执着地走自己所选择的、与贾府格格不入的叛逆的路!“未若锦囊收艳 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沟渠”,既表明她于逆境中有着悲剧的予感,劏?表明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与黛玉相反,雪芹笔下的宝钗,却始终走着一条与贾府完全和谐的道路。在婚姻爱情问题上,她完全相信“金玉良缘”的宿命论。她虽然也爱宝玉,但却从不 考虑什么感情、知己。她所看重的是法定的夫妻关系。她把自己理想的实现,寄托在母亲及贾母、王夫人等有决定权的人们身上。而自己则处处“装愚守拙”,“随 分守时”,循规蹈距。严守封建礼教所规定的“妇德”。她越是看重与宝玉的关系,就越是加倍地去取悦贾母、王夫人,并且将自己的命运与贾府的盛衰荣辱连结在 一起。在她看来,她的出路,完全决定于宝玉未来的发达和贾府的荣辱盛衰。因此,她才不失时机地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并且“施小惠全大体”,协助 探春理家,以期撑大厦之将倾。总而言之,她所走的生活道路,不但符合封建礼教的要求,而且与贾府乃至当时的封建社会是和谐一致的。

按照常理,如黛钗那样走着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的人,必定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的。可是,雪芹却一反常规,让走着完全不同生活的道路——一个逆封建社会潮流而动,一个顺封建社会潮流而行的两个少女,殊途同归,为她们安排了一个基本相同的悲剧结局。

当然,黛钗结局的悲剧性质,在前十八回书中并未成为现实。但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字里行间,实际上已经对此作了充分暗示。概括起来说,满纸“哀 音”予示着黛玉将因早夭而“死别”;多处“谶语”又暗寓着宝钗将于婚后因宝玉走出而“生离”。这种暗示性的描写,不仅在第五回中表现得最为突出、集中,如 “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等等。而且在以后篇章的具体描写中,通过“千皴万染”使其悲剧色彩愈来愈浓重。

关于黛玉的悲剧结局,许多文章都已谈过,不再赘述。下面集中来谈谈前八十回对宝钗悲剧结局的暗示性描写。

众所周知,在第五回里,已经总的暗示了宝钗虽然得与宝玉结了婚,但最后下场还是“空对着”乃至“雪里埋”。接着,在以后篇章的具体描写中,又通过两种方式对其悲剧结局作了更为具体暗示。

其一,通过对宝钗穿着打扮及居处的描写,暗示了她未来的寡居生活。

我们知道,宝钗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她“随分从时”,善于迎合人意。可是,在雪芹的笔下,她在穿着打扮乃至居处的布置上,却与大观园中诸多青 年小姐落落寡合,而独与心如槁木“竹篱茅舍自甘心”的青年寡妇李纨志趣一致。在第七回,薛姨妈就对王夫人说:“宝丫头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 的”,表明了她与众不同。第八回,宝玉去梨香院看望宝钗。雪芹写她的住室门上“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穿的是“一色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淡 雅”。特别是第四十回,贾母领刘姥姥游览大观园,看了她们几个人的屋子,唯独宝钗的住室与别人全然不同,室内“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 定瓶,瓶中供着数枚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致使贾母直摇头:“年轻的姑娘们,屋子这么素净,也忌 讳……”。很显然,在贾母看来,大家小姐的居处,应该象“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那样精致,至少“也别很离了格”。除了李纨那样的寡妇应该心如死 灰、甘居“茅篱竹舍”讲究“素净”而外,年轻的姑娘们是不应该过分“素净”的,否则就犯“忌讳”。宝钗如此,难道不是一种兆头么?

其二,如果说上述描写尚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书中那么多带有谶语性质的描写,却进一步向我们予示了这个少女未来的不幸结局。

在第二十二回中,作者就连续两次予示了这种不幸的结局。开头,是贾母破例亲自蠲资为宝钗作十五岁生日。这对宝钗来说,本是一种喜庆,一种殊荣。但这 位一向深明大义的宝姑娘,却意外地点了一出《山门》,并极力向宝玉推荐那首《寄生草》词。很显然,这只曲子的情调,不仅与生日的喜庆气氛不和谐,而且与宝 钗往日的性格也不相符。随后,宝玉因与黛玉发生了“口角之争”,就由《南华经》联想到这支曲子,还似乎解悟了禅机,说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 ‘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并且“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随后写了“你证我证”一偈和一支《寄生草》。宝钗看后,也后悔道:“这是 我的不是了”。

实际上:这支曲子就是对宝玉日后出家的一种暗示。宝玉一出家,宝钗与宝玉之间,自然就是“没缘法,转眼分离乍”了。紧接着,宝钗又通过她所制的灯谜,进一步肯定了这种“没缘法,转眼分离”的结局。她的“竹夫人”谜语最后两句是:“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如果说《寄生草》还只是在暗示宝玉的日后出家,那么这首灯谜则是在直接说她自己了。其中,“恩爱夫妻不到冬”更是醒目之语。所以,贾政看了之后就不 大高兴,内心自忖道:“此物倒还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语言,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以致“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当然,有的版 本将这首灯谜去掉,将《更香》归于宝钗。虽然《更香》一首意境也甚凄苦,但以我看来,还是《竹夫人》更符合宝钗的身分。

再往后,便是三十八回作菊花诗了。出人意外,堂而正之的衡芜君,竟作了一首凄凉伤感的《忆菊》!以宝钗往日之性格来判断,她是不该写出这种凄凉伤感的诗句的。但是,她却写出了。如何解释呢?我以为这正是为她日后的悲凉景况画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六十二回宝玉等四人过生日。姐妹们自备酒席在红香圃祝贺。席间,大家玩起了“射复”之戏。“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复了 一个“宝”字,宝玉对道:“他说‘宝’字: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后来香菱又为他们的名字找出处, 引了李义山《残花》中的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

很明显,“敲断玉钗红烛冷”和“宝钗无日不生尘”两句,是大有文章的。前一句出自南宋郑会诗《题邸问壁》。原注“玉钗”为烛花。这里的“玉钗”实际 也借指宝玉、宝钗二人;“红烛”意即新婚洞房中的“红烛”。全句的意思即是借以暗示,新婚不久,玉钗即断绝了情缘。宝玉出走了,宝钗也就只好“空对着” “红烛冷”罢了。就分别的时间而言,较前面灯谜“恩爱夫妻不到冬”,来得更快了一些。后一句诗,实际是“敲断”句的延续和补充。宝玉走出了,宝钗守了活 寡,自然懒于打扮,“无日不生尘”了。“宝钗”一词,既指妇女头上的金钗,亦借指宝钗本人。实际上,“宝钗无日不生尘”,与判词中的“金钗雪里埋”意义是 相符的。

总之,通过上述种种暗示性的描写,我们完全可以看出,雪芹笔下的黛钗二人,虽各自走着一条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一个在现实生活“严相逼”的情况下不 断形成并发展了自己的叛逆性格,终于走上了一条与封建社会相叛逆的道路;一个则在现实生活中处处严守封建道德规范,走着一条与封建社会的要求相一致的道 路,但最后她们必将殊途同归,毫无例外地郊?成为那个社会的牺牲品,结局都是悲剧性的。

四、“悲金悼玉”意在批判封建末世。

以上,我们依据《红楼梦》的具体描写,简要地叙述了雪芹对黛玉这两个艺术形象的塑造。通过上述叙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雪芹并非如某些评论者所强调 地那样,仅是强调了这两个形象的“对峙”,而是将其作为一组形象,既揭示了这两个形象在本质方面的不同,又表现了她们之间的相似或相同之点。对于这两个人 物,尽管态度有差,但却都于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一种悲悼之情。用雪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贯穿于全书的“悲金悼(怀)玉”之情。不是么?读了《红楼梦》,谁 不惊慕黛钗这两位少女的美貌和才情?谁不为她们对宝玉的爱心所感动?就是那些强调黛钗对立、对宝钗抱有成见的人吧,谁能正确地解释雪芹于四十回的关于黛钗 和解的一系列描写?谁能说宝钗身上连一点可爱或值得同情的地方都没有?谁又能说雪芹在宝钗身上使用的全是揭露性的笔墨?

那么,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地而不是别样地塑造黛钗这两个形象呢?我以为,这固然和雪芹对生活、对这两个人物的理解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和雪芹关于《红楼 梦》的主体艺术构思有关,尤其和雪芹关于黛钗形象的艺术构思有关。也就是说,雪芹笔下的黛钗这两个人物,不仅作为各自独立的艺术典型,在表现《红楼梦》主 题方面具有重要意义,而且作为一组艺术的形象,还共同肩负着表达作者思想、表现《红楼梦》整个主题的重要使命。

当然,林黛玉和薛宝钗,作为两个不同或对立的典型形象,雪芹充分发掘并表现了她们各自所具有的典型社会意义。在这两个人物之间,黛玉无疑是作者倾注 了全部感情所塑造的封建叛逆者的典型。前此,《西厢记》、《牡丹亭》的崔莺莺和杜丽娘,虽然在婚姻爱情问题上表现了反抗封建家长和封建礼教的叛逆精神,但 她们的叛逆行动仅仅局限于婚姻爱情方面,绝不涉及封建社会的其它方面。就是在婚姻爱情方面,虽然崔杜在行动上似乎较黛玉更为大胆、主动,私自和自己爱恋的 对象结合了,但她们的思想境界仍未超出“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夫荣妻贵”的范畴。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却要比她们高出许多。她在爱情上完全抛弃了 “郎才女貌”“夫荣妻贵”的思想,追求互为“知己”,强调“我的心”“你的心”两心相通,并且一再进行“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寻求共同的思想基础——以 叛逆思想为基础的思想上精神上的和谐一致。在与宝玉的频繁接触中,痴情而不淫乱,情重而不轻浮。精神境界是那样的纯净。同时,她的叛逆性格还包含有爱情以 外的其它方面。如“不说混帐话”,反对“仕途经济”、与贾府的气氛格格不入“喜散不喜聚”,控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封建势力,抱定“质 本洁来洁去,不教污淖掉沟渠”的决心等等,包括有更为广泛的反封建内容。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典型达到了叛逆的新高度,成为新的时代产生的新的叛逆女性。正因 如此,所以表现在这一个人物身上的许多“乖辟”之处如“多心”、“多疑”、“小性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历害”乃至“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等等, 也无不包含有一定的社会内容,令读者读来不但不起反感,反而表示理解甚至同情。

与此相反,宝钗则是一个封建淑女、大家闺秀的典型。在作者的笔下,她几乎是一位完美无缺的美人——“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举止娴雅”、“行为豁 达,随分从时”,博学多闻、识书明礼等等。对于这一人物,唯其过于完美,反倒令人感到她的美是外在犚?虚假的。她虽然有一个“肌骨莹润”、“富胎”的外 表,但却使人觉得她的灵魂是空虚的、庸俗的。这也正如作者所描绘的那样,她是一位散发着“冷香”的冷美人。她留给读者突出的印象是“冷”、是“俗”。很显 然,在作者的笔下她是一位按着封建礼教的模式炮制出来的封建淑女、大家“闺范”。同时,她又是一位封建礼教的中毒者、受害者。在她的内心深处,不仅有“好 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想头,也有“怅望西风抱闷思”的哀愁。对于这个人物,作者的感情是复杂的,有否定也有同情。所以,在揭示她的俗气、虚伪、严守封 建“妇德”等方面的同时,也客观地描写了她毕竟还是一位不同于贾母、王夫人直至管家婆“风辣子”的冲龄少女。在她的身上,也还残留着一些少女的天真,也还 有一些可爱的地方。

但是,雪芹并没有以揭示黛钗形象各自的典型意义为满足。而是将其视为一组形象,让她们同属于“薄命司”的诸钗之首、群芳之冠,负有为“闺阁昭传”的 使命。只要细读《红楼梦》,我们就不难发现作者正是通过对黛钗这两位“领袖”人物的细致描写,热情地赞美了大观园中的青年女性的才情品貌,无情地嘲笑、鞭 挞了贾府中除宝玉以外的男性统治者,从而表达了他自己关于妇女的进步思想。

应该说,雪芹的这一创作构思,在《红楼梦》中是完全可以找到证据的。实际,在《红楼梦》开篇那段类似楔子的文字里,雪芹就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忽念 及当日所有之女子,——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比裙钗……何妨用贾雨村言,敷演出,亦可使闺阁昭传”云云,难道真如某些同 志所断言的那样,仅是用来“掩盖”的“假语”?我以为是不能这样看的。因为它不但是真话,而且整个《红楼梦》都是按着这条路子写下去的。不是么?从第二回 至第四回,写了黛钗出场;第五回暗示了以黛钗为首的诸钗的一生遭际及结局。在这一回里,作者将她们都归入“薄命司”呼室内幽香为“群芳髓(碎)”、茶为 “千红一窟(哭)”、酒为“万艳同杯(悲)”、称《红楼梦》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不但通过画册,判词及红楼梦曲暗示了所有女子的悲剧命运,而且将 黛钗列为诸钗之首、归入同一判词,曰“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对黛钗的悲剧命运表示了“可叹”、“堪怜”的悲悼之情。之后, 从第六回,特别是从黛玉葬父归来、大观园建成起,那一回没写到以黛钗为首的诸女子的才、情、品、貌以及她们的欢乐和悲哀?《红楼梦》正是通过这些大大小小 的生活事件的描写,一方面对以黛钗为首的众多青年女子给以热情地赞美和歌颂,一方面又无情地揭露了贾府诸男子的卑鄙无耻和庸俗无能!很显然,“使闺阁昭 传”、赞美并同情青年女子,为她们唱赞歌,为她们鸣不平,是《红楼梦》反封建主题的重要内容之一。雪芹将黛钗归入同一判词中,让她们共同成为诸钗之首、群 芳之冠,就是为了通过这两个典型形象的塑造,来表达这一重要内容。也正因为她们共同肩负着“使闺阁昭传”的使命,所以雪芹既揭示了这两个人物之间作为不同 的艺术典型所必然存在的种种不同或“对峙”,又描写了两个人物身上也存在一些相似或相同的方面。特别是在四十回以后,还多次写到了两人之间的和解和友谊, 而且再无一处描写两人间的矛盾冲突了。试想,如果作者仅仅将两人视为互相对立的典型而无其它考虑,那么第四十回以后关于两人亲密关系的描写,该作何种解释 呢?

尤其重要的,雪芹不仅籍助这两??典型形象发抒了他的“悲金悼玉”之情,表现了他进步的妇女观,而且通过这两个典型的塑造,把笔锋直接指向了他所生 活的封建末世,对其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强烈的控诉。虽然作者在《红楼梦》的开头,一再声称“大旨不过谈情”,“其中只不过儿个异样的女子,或病或痴,或小 才微善”,但纵观全书,其反封建的思想倾向是很明显的。同样,雪芹所着力描写的两个典型形象——黛玉和宝钗,也绝不仅是两个“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 “异样”女子,而是和《红楼梦》全书的反封建主题有着密切关系的。《红楼梦》正是通过它的实际描写告诉我们,她们同贾府中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都是由于 “生于未世”才“运偏消”,同是那个封建末世的受害者和牺牲品。特别是,作者所描写的叛逆者与封建淑女虽然殊途但却同归于悲剧的事实本身,就更具有一种特 殊的意义。它会令读者深思:为什么叛逆者和顺随者会殊途同归,都成为那个社会的牺牲品?实际上,作者正是通过这两个人物的悲剧结局告诉我们:这个封建末世 不但吞噬了宝玉、黛玉那样的叛逆者,而且也不能不断送象宝钗那样具有浓厚封建意识的封建少女的前途。从而深刻地揭示了这个封建末世的不可救药和必然灭亡的 客观规律,增强了《红楼梦》反封建的批判力量。也就是说,黛钗殊途同归的悲剧结局说明,在这个封建末世里,叛逆者固然找不到出路,顺随者也同样既挽救不了 这个社会,自己也避免不了悲剧的结局。这个封建末世的天,已到败破到无法补救的程度了。

【作者】韩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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