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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仓南:别怕,有人永远牵我的手

 小北在路上 2015-07-30


小引

我想我并没有十分想念他。

我是个晚熟的孩子,虽然他去世时我已上大学,可本质上却还处在青春期。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不知道他是否对我可有想说的话和想交代的事,这便成了一个永久的谜。我和他最后一次交谈是在吵架,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在他高大的背影后,我一腔怒火的摔门离家回了学校。

这几天在老家,例行功课是一定要翻看旧照片、旧书籍、旧信件。当然,很多旧时光已无从怀念,抱着能记住一点是一点的心情,也不愿让从前就此暗淡。看到一张照片,本市儿童公园(早已拆掉)的长椅上,小小圆圆的我依偎在他身上。我笑笑对我妈说:我一直不肯承认我像是从我爸脸上印出来的一样,隔了这么久才发现原来我们真的太像。

血缘这件事真的没办法抗拒,我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却早就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不走他的老路,不犯他的错误。我对他的感情复杂又悲凉,崇拜又嫌弃。其实觉得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描写他,只是有股冲动一直在蠢蠢欲动。他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没有活过的痕迹,虽然人们大都如此。我是传说中自私又贪婪的独生女,既然言辞可达意,下笔能成文,就为他做一件事,就这一件事好了。

其实他的一生和上一代许多人一样,都经历过许多相似的坎坷,并没有多特别,不同的只是各自的结局。

他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俗称老三届。在那个读书低贱的年代,他是村里面唯一念书的孩子,虽然家里穷的已经饿死一个姐姐(我大姑姑),可哪怕没饭吃,他也想上学。他脑子好用,作文写得好,也肯吃苦,每天带一块饼子走几十里路去上课。可那是个怎样的年代,读书无用论大行其道,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关牛棚被批斗被下放劳改,知识青年倡导的是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学习,何况在偏远的东北农村,他是扛住怎样的压力才能读完高中?文化大革命的缘故不可能再继续求学,于是他选择留校当了老师。

还好历史的弯路并没有遥遥无期,他是幸运的,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参加了考试并顺利考入大学,成为当时的天之骄子,和那时很多的幸运儿一样从此改变了人生。

大学毕业后分配工作,29岁便成为怀德镇副镇长。即使现在也应该是仕途不错的开端。之后调回本市,凭借一手好文章从市委书记秘书直到某局局长,期间他经营了一家化工厂,公司盈利不错。

因为他,我小时候家境很好,妈妈不工作,专职照顾家庭,我从小什么都是最好的,养成了对钱没概念出门也不带钱的坏习惯,大人给钱从来不论张,论沓。我印象里他每次打完牌,会去银行把赢的钱换成连号的回来偷偷塞给我,我的房间当时藏钱已经藏得自己都找不到(我妈反对给我太多零花钱)。我家是典型的虎妈兔爸,究其根本是因为我妈常年在家,我爸常年不见人,我所有的坏脾气都是我妈在忍受和纠正,他回来就是圣诞老人的角色,有求必应和源源不断的零花钱。

他一直是个浪漫天真又充满理想的人。小时候家里最多的就是书,各种政治、经济、文学期刊、大部头。由于是独生女,又住楼房,家长最常做的事就是把我反锁在家里,在缺少小伙伴玩耍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书,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同龄小朋友在玩土玩水玩泥巴的时候,我已经在读《当代》《人民》和《半月谈》了,至今依然记得他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套比我还高的中国成语故事大全,那套书大概被我翻过几千几万遍,内容倒背如流。这一切都源于他。

年少时常翻的书里,也时常看到他发表的文章,或短篇或散文,还有他的各种笔记,一本一本的稿纸,字写的漂亮极了,和他的人一样,高大飘逸,有型有款。听说他追我妈的时候,情书的稿纸写了有一米高,那个年代谁敢写亲爱的啊,后来偷偷翻出来那些信来看,称呼一行赫然写着:“亲爱的**”,内容是“热爱祖国热爱工作为共产主义服务终身”之类的高大上主旋律,看得出这个人骨子里充斥着浪漫和理想,并且深信不疑。

他在任何场合都能侃侃而谈,说话掷地有声,讲起道理来总让人看到有志青年踌躇满志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样子,我上学后其实他很少给我去开家长会,可一旦他去,我就无比自豪,因为班主任总是安排他代表家长上台发言,每当这时我的虚荣心总是满到爆棚。

那时我多崇拜他啊,他个子大概有185cm,90公斤上下,高大又健壮,直到我上初中(我已经162公分,快50公斤,囧,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我确实一直都是个胖子),他还是可以轻松的从腰间举起我飞转个几圈。而在外面他总是习惯背着手走路,冬天会在西装外披着毛呢大衣,十足的领导气派(周润发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大叔,就是因为他们真的太像),那时候他总是用背在后面的手牵着我,我的小脑袋就会扬的高高的,他就是我的大树,撑起整片天空。

我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厌恶他呢?从没认真的想过这问题,或者说是很难面对。我14岁那年他就生病了,刚刚四十出头的年纪,仕途运势正夯,稳步上升之际不得不办了内退,辛苦经营的企业也就此结束,权力和经济从此通通与他无缘,他不得不从外面世界的繁华中落寞的回到家庭,随之而来的就是人走茶凉世事无常人情冷暖。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我想他应该至死都没有明白过,也从没正视过这现实,自然也无法从中解脱,这也是他最后一段人生让我觉得悲凉的缘故,潮起潮落是自然现象,内在强大就会少受苦,现在想来因为他天真的本质从未改变也丝毫没有武装,当失去一切外在光环的庇佑,就这样赤裸裸的被直击要害,长大了的我很为那时的他心疼,赤子之心太脆弱,如若要的起也请好好珍藏不要轻易见人,当真要不起的时刻不妨从心里剜掉,是伤口就总会愈合,也比搭上性命来的划算不是么。只是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大人们正在经历着什么,只清晰的感到我的人生从此也是不同了。

我并不想忆苦,回忆当初生活的艰难,毕竟无论在何种艰难的情况下,父母都尽最大努力给了我一切,该有的我都有,并不曾亏待我一分一毫,直至近几年和我妈闲聊才得知她是如何撑过的那段日子,家里一个病人,一个高中生,一个几乎没工作过的女人。而他也终再不是记忆里的人了,从前在外面的坏脾气如数转移到了家里,或许他本就有这一面,只是从没让我见识过。

现在回忆起来,我很为自己和他难堪。

作为父女我们的关系糟透了,我们话不投机,总是吵架,我瞧不起他,厌恶他,甚至憎恨他,而那个一直不愿意承认的真相即使在心里也还是让我羞于启齿,是的,那时我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我,尤其是他,否则为何我总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怨气,那么多无从投递的委屈,那么多不能言说的伤感,他半身不遂,左边全部瘫痪,走路歪歪扭扭,生活很难自理,只能窝在家里,行动和生活通通不够体面的落魄深深的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怨天怨地怨他时运不济,这让十几岁的我觉得天下的苦难也就是这样了吧,无数次在日记本里恶狠狠的写下要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家,每次和他激烈争吵时都忍不住飙脏话(因为骂他也被我妈扇过巴掌),可这些都只能让我更痛恨,我所有的恶习也都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人的大脑其实是很奇怪,那些明明白白被记录在日记中的糟糕关系如今都很模糊,那些从没刻意留存过的情景反而越来越清晰,他能走路已是奇迹,速度很慢,必须把残废的一条腿狠狠的挪出一步,再迅速的迈出右腿,他依然把双手背在后面,可还想牵着我或许就太难,因为他要用尚有知觉的右手紧紧的握住已失去生命的那只,他慢腾腾的走在我前面的画面总是忘不掉,他一直很努力,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只是那时的我根本看不到,直到如今在路上看到和他一样费力走路的人,总会惹得我一阵鼻酸。

记得当时我高中,每年冬天都赖床,不想吃早餐省出时间来睡觉,东北的冬天,早晚都有零下三十度以上,他总是早早的起来去外面早点店买回来热腾腾的包子,油条和豆腐脑,让我哪怕不能在家吃,也要在路上吃;

每天下了晚自习,冬天的宵夜总有他揣在怀里烤的糖都流出来的红薯,现在我也再没吃过那么甜的烤红薯;只要我放假在家,电视得遥控器永远我说了算,哪怕是他每天必看的新闻联播,我只要说不看就不看,我这毫不讲理又霸道的性格有几分是遗传他,有几分是他惯出来的;我吃饭无论剩下什么他都一股脑倒在自己碗里,呼噜呼噜全部吃下去;

我上大学,报道第一天,他托人借的车开了长途送我到学校,他坐在我宿舍,指挥我妈把床铺好,所有东西收拾好才肯离开;他嗓门很大又爱骂人,如果他骂起人来,只要我妈把我叫回家,他就当场泄气只会小声嘟囔;当我妈念叨我一个女儿家的又懒又馋还什么都不会做的时候,他就会霸道的打断:就是女儿才要这样养,以后嫁出去才会享福……其后的很多年,每当想起心里都会哭出声来,我这辈子做公主的日子太短,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失去国王的庇佑很多年。

小时候看木村拓哉和常盘贵子主演的电视剧《美丽人生》,女主角身患绝症,很年轻就死掉了,在她的葬礼上,她妈妈说:不要难过,信子这辈子很幸福,出生了有爸爸的守护,然后有冲岛的守护。所以未来的爱人,无论如何请先答应我,死的不要比我早,让我做幸福的那一个。

关于他的离世实际上我从他生病起就已在准备,曾有一度我暗自放了心,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下去也算是幸运的,可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在你终于想通了面对了坦然了之后再推翻一切,虽然预演了无数次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会怎样,事实证明只是我自作聪明的以为可以减少悲伤。他走的很没有预兆,据说是半夜醒来去洗手间就倒在了客厅,我家就在医院正对面,但是救护车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脸,是那个无论是谁最终都会走到的那一步:见鬼的火化仪式,他安静的躺在那,略消瘦的脸很白,闭着的眼睛或许随时会张开,穿着他最有范的西装,扎着领带,他又回到我熟悉的模样了,我记得当时很想牵牵他的手,就把我的手轻轻地放进了他的手,好凉啊,终于认识到这个人宽厚温暖的手掌终究是再也不会握住我了,我也终于永远的失去了他,世界上再没有那样一个人让我自在的喊爸了,耳边是某个神棍一直在唠唠叨叨,姑娘可不能哭呢,眼泪掉在你爸身上,他不能安心上路,可就走不了了。我不敢哭出声,不敢擦眼泪,我握着他冰凉的手送他最后一程,直到火熄灭,我把他装进一个盒子,顶端放上他的照片,然后他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年有没有真的把眼泪滴在他身上,他的灵魂有没有被困在这里而永生永世不能离开,总觉得我并没有十分想念他,也从不刻意记住生辰或忌日,只不过每当我在经历人生而承受考验或者缺少勇气的时侯,总会在某个深夜醒来,感觉我伸出的手尚有余温,好像有人刚刚才轻轻的握住,安静的坐在我身边望着我,不发一言,目光如水。

自私的想,我当时可能就是故意的,存心把他留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在那边的世界永远守护我,因为如果连阴间都有一双随时会握住我的手,帮我挡住所有妖魔鬼怪,除掉所有小人侩子手,我对生活也就会更加无所畏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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