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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30 00:01 | 豆瓣： 一 十一岁那年，我爸刚混上自行车骑。 他当时是县委办机关报的实习记者，是新闻部年纪最轻的。那年头货物紧俏，天天有大把的人在钟楼大厦排队待购，营业员都是择人售卖，像我爸这种在公家单位任职上班的，每次都能在一群牛鬼蛇神中轻易抢购到新潮的商品。当时隔壁的邻居，下班没事了就来找我爸插科打诨、胡唠家常，无非是想托着给捎点东西。当时的父亲无疑是辉煌的，他身后的单位是在脏乱差的胡同口突兀耸立的独门小楼，四周桐树横生，乱中取静，是当时最时髦的建筑物。 除了工作场地特殊，报社的待遇也是比当时就职人数最多的岗位——厂工高出不止一截。实习期满后我爸买了他人生的第一辆“大金鹿”，对于一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家庭，能买上自行车无疑是一件大事。那晚我爸高兴地吹着口哨，把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晚饭前特意为这“第一次”发表了心得体会。饭后，我爸执意载着我出去兜风，路上他一边唱着《沙家浜》选段一边炫耀他彪猛的车技，两侧飞驰而过的汽车都颇具眼力价地为他让路。 二 当时还有一件好事是学校要组织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放两天假。 那时候少先队员们一律要着白衬衫、蓝裤子、球鞋出席，胸前飘扬着红领巾，别提多威风了。我家隔壁卖大头菜的刘婶的儿子就是少先队中的一员，每到运动会前一晚，他都要梳着大背头穿戴整齐地来我家嘚瑟一番，唯恐别人不知道。对此我的损友豪子甚有微词，用他的话说就是：拿当少先队员这件事炫耀，说明他没别的金刚钻…… 豪子大高个、小眼睛，忒鸡贼，黝黑的皮肤和煤窑工没啥子两样。之所以和豪子成为损友，是因为当时一部热映的日本动画《足球小子》。那时候最高兴的是放学后可以跑到学校旁的空地上操练男主角大空翼的招式，诸如什么倒挂金钩、里鲍尔回旋、展翅射门。随着剧集的播放，里面出现了越发高难度的绝招，记得放假当晚电视机里出现了两个耍杂技的小子，每次看他们进球的动作，都仿佛在看街头杂耍似的。具体动作是一个人先躺地上把另一个顶起来，另一个被顶起来后再来个倒挂金钩。 当时豪子被这一动作惊得是外焦里嫩，到处找人“交流学习”。（我们俩认为玩耍也是学习的一种，再笨的棒槌玩个几下也能舒筋活血，门门提高十几分，然而这当然是一个不得人心的歪理）第一个找的人是我，由于我小时候乐感很强，当时班里的女生扯跳皮筋都喊我去给她们唱口诀，自然没空去陪豪子扯淡。不过这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棒槌，没过几小时他就在隔壁班找到个搭档陪他一起表演这个动作。 这个搭档是隔壁班的英语课代表，因为姓氏奇怪，又是老师的跟屁虫，还时常做些向老师打小报告、记录违反课堂纪律的同学等损害公共利益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叫他汉奸队长。 队长是从农村转来的，家里在天桥边租了个小房子勉强度日，他的父亲在药厂看大门，妈妈小儿麻痹瘫痪在床，只能偶尔做些织毛衣之类的零活贴补家用。队长为人敦厚老实，开朗随性，生得细皮嫩肉的，眉眼间还有点像当时大红大紫的歌星费翔。 记得豪子和队长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练习，场景十分热闹，因为正赶上运动会结束时间，当时的观众就来了两个班五六十号人。当然，来捧场的都各怀鬼胎：我们班的人是来看豪子怎么摔个狗啃屎的，他们班则是来看队长怎么摔个狗啃屎的。豪子好面子，为了不在观众面前掉价，他毅然决然地扮演在地上顶的那个人。整个练习动作持续了一分钟有余，有五十分钟是队长用来热身的，还有十余秒是队长用来表演狗啃屎的。 欣赏完队长狗啃屎的全过程，他们班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们班的人虽有稍许遗憾，但还是随大溜回家了。现场只剩下豪子、队长。 他们表演时，我一边在女生这边唱口诀，一边频频回头观察现况：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见人群散开，我头也不回地跑过去，任班花的呼唤声在耳畔回荡。刚跑过去我就发现队长有点不对劲，因为他已经躺在地上维持狗啃屎的动作很久了，我走近一看，发现他躺在地上不住的抽搐，脑袋后面是一滩小面积的血。当时我和豪子吓得魂飞魄散，类似的场景只在电视机里见过。豪子已经被吓得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来，还好我记得生活老师讲过的120这个号码。于是我面目狰狞，发疯似的找电话亭，老板说：一角钱一分钟。 我说：我是打120，救人啊！ 老板说：你救不救人我不管，反正一角钱一分钟。 当时身无分文的我只好又去找公共电话亭，因为手不听使唤地哆嗦，三个号码愣是让我打了两分钟。打完电话后我跑到“案发现场”，蹲在豪子身边说：队长会没事的，他家里那么困难，老天爷肯定不会为难他的。事与愿违，打完电话半小时后救护车才赶来，随后豪子被门卫带到传达室等警察，30几分钟后就得到了消息：队长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已经身亡。 当天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队长的爸爸，那个满头花白，走路踉跄，看起来十分凶狠却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 豪子的音调带着哭腔：“叔叔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这个棒槌，人已经没了，哭个屁啊，一个小孩叨逼叨，叨逼叨，像个娘们一样。”中年男人语气并没有指责，言语间甚至还有一点安慰的意思。但每说一个字，这个男人的声音都要嘶哑一些，当这句话说完他直接抓着传达室的门身子瘫了下去。 后来听说在警局，队长爸爸为了撇清豪子和这件案子的关系，交了一笔不少的担保金。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豪子和队长的爸爸，直到三年前的一个星期日，正要去邮局取稿费的我经过邮局小巷时，又看见了这个一脸风霜的老大爷。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头发已经全白了，很邋遢，脸上生着密集的老人斑，仿佛碾碎的芝麻，看起来至少有60来岁。手里摇着锅炉，摊位上摆着大米和小米两种样式的爆米花，这种食品在市井中十分受小孩子的追捧。 “大爷，多钱一袋啊？”我凑上去问。 “一块钱一袋，一块五两袋。”队长的爸爸说话的时候浑浊的双眼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一共……十三袋，我都要了。”我递给队长的爸爸二十块钱，没等找钱就捧着一怀爆米花跑了，是的，我害怕望见队长爸爸那绝望的眼神。警察当时问我情况的时候，我并没有实话说自己打120的时候打了两分钟。可能就是这因为两分钟，错过了队长最佳的救治时间。一条如花的生命就此凋谢，笼统地说队长的死就是因为豪子的贪玩逞强，随性地说队长的死就是因为我的胆小怯懦，都不太现实，能说的间或只有一句：人在犯错之后，受到最大伤害和惩罚的，永远是他的爸爸、妈妈，以及那些打心眼里爱他的人。 三 记得那会儿我贪玩的本性还是没有收敛。 大概是冬天的时候，我爸妈带我回老家“衣锦还乡”，路过一家亲戚就要进去送礼叙旧。我在屋里闷得慌，就偷跑出去玩，顺带还拐走了三姑的女儿、大舅的儿子等一众萝莉正太。离亲戚家大概六七十米的距离，堆着一些建筑队的水泥石条，每个约莫有两三百斤重，这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独特的是它有个尺寸不大的洞！ “洞”这一独特的媒介似乎对熊孩子这一群体有着天生的吸引力，不出你们所料，我带着阿姆斯特朗探索月球的勇气钻了进去，周围的小屁孩用瞅白痴的眼神瞅我，我不理他们，继续我伟大而神秘的探险。刚钻进去没多久，外面来了一辆吊车运石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头上的石条轰然倒塌，周遭隆起的声音我至今记忆尤深。最神奇的是我居然大难不死。后来上了物理课我才知道，当时我顶上有一根长石条，所以就起了个杠杆的作用，因而重压之下反倒在另一边开了一个洞。阿基米德果然是伟大的。 等我再爬出来的时候，肇事司机早已不见影踪，那群小屁孩见我爬出来哭得更欢了，估摸着是把我当成了鬼。双脚站在踏实的大地上，我倏忽对阿姆斯特朗重返地球时的感觉感同身受了起来。没等我感受完，一丝微痛自头顶而来，一道液体划过脸庞。远处的父母应声跑来，当看到我满脸是血的站在人群中时，我爸二话不说，抱起我就往最近的医院赶。路上我爸看我的眼神，和我当初看瘫软在地的豪子时一模一样。 后来在医院缝了五针又观察了几天，我终于康复出院了，不过留了后遗症——至今我的头上还有一小块的地方，寸草不生。 慢慢的我长大了，身体里淘气的细胞愈发减少。还记得第二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以优异的成绩、良好的课堂纪律表现得到了少年队员的光荣称谓。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站在主席台上，跟着校长一起宣誓：我们是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在队旗下宣誓，我决心遵照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劳动，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一切力量！ 我望着胸前飘扬的红领巾，想起豪子当初噘着嘴，跟我说：“拿当少先队员这件事炫耀，说明他没别的金刚钻……”忽然鼻子一酸。 那天，我流着眼泪对着国旗放声高歌：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 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 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 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 勇敢前进， 前进前进， 前进进！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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